【第五章】离散(1 / 1)

【】

两人最后抵达机关城入口处时,天色还大亮着,比韩非预期还足足快了近两个时辰。

韩非注意到卫庄带他走的路,许多处是连老师的那张地图中也没标出来的林道,隐匿在灌丛或是山岩的后方,若换作他一个人前来,别说抄这样的近路,只怕都不能一一找出地图上几处隐蔽的小道。

两块高耸入云的山岩紧贴在一起,唯余下中间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卫庄停了马,回身看了韩非一眼:“从这儿到机关城的哨岗,不足一里路。”

阳光透过头顶的岩缝漏下来,在谷底聚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韩非看那日光落在卫庄的帽纱上,像是一层金粉:“你不一道进去吗?”

“我与墨家有些私怨,”卫庄说,“再往前,城内会有人察觉。”

私怨,韩非掂量着他这话的弦外音,莫非是暗杀上任墨家巨子那般的私怨么?这个问题逾越,他到底没问出口,卫庄调转了马头:“这次一共四个时辰半炷香,按四个时辰算就是了。”

韩非至今没明白卫庄究竟怎么计的时,还有那不伦不类的“半炷香”,真是要多见外有多见外,笑着说:“金子我会按整结给你。”

若想要按整金算,至少得是半个时辰起,韩非主动加了价,卫庄倒没拒绝,点头道:“好。”

他说完这么一句,自觉这次委托便已经结束了,于是牵起马绳往回骑去。

可韩非却不这么想。

韩非与人打交道,哪怕是纯而又纯的生意往来,也喜欢“交个朋友”,一方面为了所谓的“日后好相见”,另一方面,韩非总觉得从合作伙伴里挑出心仪的交朋友,还是比同朋友谈生意来得更靠谱些。

轻风穿过幽谷,拂动了卫庄漆黑的帽纱,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韩非的眉梢轻轻一动:“阁下近来可还得空?在下还有一事相托。”

韩非统共见了卫庄两次,每次都有不一般的新感,若说上一回他面对这位传闻中的鬼谷传人还有些许的紧张,这一回却全然只剩下了兴奋与好奇。

此刻他正压抑着满腔热情,抛出下一回见面的邀约。

卫庄:“很急?”

韩非仍是笑,他的一颦一笑都在私下里都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自有一番叫人见了如沐春风的本事:“为了阁下,倒也可以等一等。”

卫庄收回了视线:“这月底,你来找我。”

韩非有些没想到这次卫庄给出的时间居然这样近,他目送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嘴边的笑意犹在,却又与方才他演练过千百回的不同了。

朝歌晴了好一阵,期间卫庄拜访了城内几位旧识,几人谈起咸阳城内的近况,在回到鬼谷的时候收到了韩非放出的机关木鸟。

这会儿距他们二人约定的月底还有些日子,卫庄原以为是他人送来的委托,直到那只格外蠢笨的机关鸟一头砸在桌上,露出了腹部的一个“九”字。

卫庄看着桌上那只屁股朝天的蠢鸟,有那么一瞬间,竟很认真的思考是否应该重做只新的寄给韩非,否则这么个残次品般的东西,要是让人知道了是鬼谷的机关兽,那还真是……

怪丢人的。

不过想归想,制作一只机关鸟颇为耗时,卫庄接下来的行程忙碌,就是有心,着实也没有那个空闲。

他顺手打开了木鸟腹腔内的信匣,一条浅紫色的绢布从匣内滚出来,卫庄此前还没见过有人用这个颜色的绢布写信,倒有几分新奇,取出来一瞧,那绢布里头率先抖出了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卫庄修长的眉头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桌上的花儿娇艳欲滴,只怕是才采下来没多久,韩非是从哪里寄来的花?

他闻着馥郁的栀子花香,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卫庄将那绢布展开,却见那上头写的不是什么委托,只寥寥几句:

“卫庄,后府的栀子开了,煞是好看,寄予阁下同赏。韦菲”

紫色的绢布同栀子放在一个木匣里,时间久了,上头也染上了一股隐约的幽香,信上的字体有些变了,较初时来得更飘逸潇洒些,不过看得出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卫庄看了来信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信尾的落款上。他一开始就觉得这“韦菲”不见得是真名,两人头回相见时还有心试了一试,结果正如他所料。

道上找到他买凶的雇主们,不愿透露身份与名姓的多了,卫庄当然也不会介意,只是这位年轻的雇主几次三番找到他,却从未提过的杀人一事,所托的不是斩除机关傀儡,就是护送,眼下还寄花来……

卫庄摇摇头,心中感慨,这些贵族公子哥们,还真是惯会风花雪月那一套。

他顺手提起了边上的毛笔,回信道:“好看。”

代号为九的机关木鸟振翅远去,身影消融在漫天的夕阳中,再也寻不见了。卫庄忽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本不必回这样一封无意义的来信。

无论如何,机关木鸟还是得还回去,卫庄轻而易举地给他找到了一个开脱的理由。

【52】

韩非在鬼谷山下的客栈里将机关木鸟放出去后,紧接着收到了旧友张良的来信。

张家在韩国一连出了三位丞相,地位不必多言,韩家的旧府与张家只隔了一条街,韩非与张良因此颇有些交情,只是日后韩国换天,两人间的往来渐渐也就少了。

张良的来信不长,寻常问候后只提了一件事,几日前秦国使臣访韩,中途却遭人毒杀,死在了韩国地界,现在朝中尚对这件事严加保密,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的信到这儿就止了,韩非在夏夜里静坐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打算提前回韩。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次日一早韩非便拜见荀子,言明了去意。

韩非求学的路上遭遇过劫贼,到学宫时身上几乎没有行囊,如今岁月匆匆一闪,转眼到了离开的日子,他站在空荡的卧室里四下环视,除了几卷着作,还有二三趁手的毛笔,竟再找不出一样非要带回韩国的物件。

好像多年过去,他到临淄除了求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他乡客,连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月光漏过窗棂洒进屋内,像是在地上铺开一片寒霜,韩非没来得及为这澄澈的月色伤感,“咚”的一声,一只木鸟从窗户里飞进来,砸在了桌上。

这机关鸟本是个残品,此刻抵达了终点,上了机关发条的双腿还在不住乱蹬,发出一阵怪响。

韩非上前握住木鸟,月下机关木鸟腹部的“九”字格外分明,他伸手取了腔内的来信,那上头照例是卫庄惜字如金的风格,素白一条绢布上唯有二字:“好看”。

都说字如其人,可卫庄似乎是个例外。

卫庄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剑客,下笔非但没有肆意洒脱的味道,还称得上一句工整。

韩非看着信上仅有的二字,不由又笑了笑,他当时寄出那封夹了花的信,本是随性而至,没想过卫庄还会回信。

那会儿他饭后出了宅门散步,忽闻风中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芳香寻去,但见后院里一束栀子攀墙而出。

初开的栀子洁白娇美,可惜生在这偏僻的路边,无人欣赏。

韩非突然没有由来地想,他那时感慨的,究竟是巷角娇花寂寞开,还是如此芳菲,自己身边却没有能一道赏花的人?

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然在他的心中。

“我明日动身前往新郑,”韩非从收拾好的包裹里重新取了笔,蘸墨写道,“夏末城中景色宜人,不知届时可有幸邀卫庄兄共饮一杯?”

这声“卫庄兄”,他自两人初见时就想提,只是看卫庄疏离的模样,恐怕弄巧成拙,迟迟没喊出口。不料今晚卫庄居然回了他一时兴起写的闲话,这才终于将这声兄称了出来。

一封信很快写完,韩非润了润笔,一时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高兴,他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忽然又觉得整件事理应如此——

就像是他当日看到画像上卫庄那双冷冽的眼睛一般,他理所应当叫出这一句卫庄兄。

韩非重新将木鸟放飞出去,只觉得心中那阵喜悦难平,抬头看去,仿佛连天上的月亮都显得更美了些。

这样开怀的时候合该有酒,可惜今晚夜已深,附近的酒馆只怕都已打烊,韩非直叹可惜,转头看到了墙上挂的长剑。

这把佩剑的形质朴素,是他刚来时屋里就有的挂饰,韩非心中一动,上前将它取了下来。

他多年未曾拿剑,昔日那些剑法招式更是大半还给了先生,只记得拔剑后一个起手式,剑刃在月光下擦出一道冷辉,映亮了他桃花般的眼睛。

经年不练,他执起剑来动作居然依旧干脆漂亮,倒也无怪他提起不再学剑,母亲特寻来的剑术名师也觉得可惜。

原来如此。韩非想起他从前为何放弃学剑了。

韩非挽了个剑花,将长剑归入鞘中,昔年同母亲说的那句“何愁找不到,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落到他笔下倒也显得生动有趣。

这木鸟中的信件委实有些多了,卫庄粗略将每封信看了,从头到尾没见半句委托,尽是今日吃了些什么点心,轩辕湖里荷花初绽一类的家常闲话。

若说前几封卫庄还能耐着性子通读,到后头不免也有些腻味,心说这公子哥未免太过闲散了,整日赏花吃酒,连点正事也不做吗?

卫庄素来没有与人聊闲的心思,先前回复韩非寄花的那回,大约只念在两人有几番往来的交情。可单单金钱上的往来,这样的“交情”又能有几分呢?

说到底,卫庄也并不是真缺韩非的那几锭金子。

“夏天就要过去一半了,”那信上写道,“卫庄兄还不给我回信吗?”

卫庄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他还是】

韩非收到回信是在一个午后。

天光正好,院里的芍药开得肆意,他令人剪了几枝插在屋里,浅淡的花香与炉里的燃香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惬意。

几日前他染了一场风寒,情形不算多么严重,只是近来朝中许多老臣不愿见他这张脸,干脆借故谢绝了外客。

可张良却是个例外。

张良跟着公子府内的侍从步入院中的时候,恰好头顶有只雀鸟飞过,在石道上投下一道疏影。他鲜少见有鸟儿在晴天飞得这般低,不由多看了两眼,空中那雀鸟却寻不见了。

绕过临水的长廊,张良看见石桌边韩非的身影,他今日没有戴冠,只是简单束了发,一头青丝挽过颈侧低垂下来,见到张良,起身朝人一笑。

韩非脸上仍有倦色,这一笑,眼睛里却带了些神采。张良听闻韩非几日前得病的事,最初还以为是与朝中几桩大案避嫌的托词,眼下亲见,又觉那病不似作假。

他躬身行了礼:“韩兄。”

韩非虚扶了他一把,笑道:“四下无人,子房何必同我这般客气。”

他正说着,只听几声鸟鸣般的声响,一道影子从天空划过,张良还看清来的是什么,韩非已伸出了手,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韩非手上。

不用看腹部的数字,韩非也知道卫庄这次放回来的是鬼谷子给他那只“十一”号。

先前他与卫庄通信的“九”号本是个残品,行动笨拙,可韩非这些时日用下来,倒也习惯了,如今不见旧物,倒有几分不舍。

张良这时候看出那鸟儿竟是木制的,心中称奇,他先前听韩非讲起过拜访墨家机关城的事,不由问道:“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墨家机关兽?”

“子房果然博闻强识,”韩非笑了笑,手指轻拢了两下木鸟震颤的翅膀,那木鸟顷刻安静了下来,“不过这只机关鸟却并非出自墨家。”

时下的机关大家,除了墨家还要属公输家族,江湖上更有传言称,秦宫内许多不为人知的暗道亦是公输家的手笔,张良这回没再贸然猜测,笑着一礼:“还请韩兄明示。”

韩非并起食中二指,朝木鸟的腹部上一扣,“咔”一声响,腹腔的暗匣打开,落出一张乳色的绢布。

“确实有些难猜了,”韩非留了那绢布,将空了的木鸟递过去,“这是鬼谷派的东西。”

张良接过木鸟的手一顿,总觉得韩非说这话时眼里的神色很特别,与他平日里踌躇满志的神态都不同,似噙着笑,显得格外温柔缱绻。

张良一时没想清让韩非笑的究竟是什么,是他没答出问题这件事,还是这木鸟是鬼谷派的东西?可仔细想想,这两者似乎都经不起推敲。

“鬼谷……”张良看着手里的木鸟,“是剑圣盖聂的那个师出的那个鬼谷?”

韩非应了:“正是。”

张良先前的那一句,与其说是询问,倒更像是感慨,喃喃道:“都说鬼谷派深居简出,便是当初秦王,也敬盖聂三分。”

“传闻而已,听听便也罢了,”韩非笑了,“要是秦王真待盖聂如此,又何来残月谷的三百秦兵追杀呢?”

所以才说君心难测,张良想,到底没把话说出来,他将那只精巧的木鸟还了回去,看见韩非手里仍拿着那绢布,这样用机关鸟传来的信,恐怕十分重要,迟疑道:“韩兄需要先看信吗?”

“也不是什么急事。”韩非说,收到卫庄的来信,他确实有些心痒,但……左右也不急于这么一时。

张良听他这么说,便知韩非其实是想看的:“要是事关重大,良可先行回避。”

他话说到这份上,韩非也不好再推脱,否则显得这封信当真有什么机密,更何况卫庄的来信从来惜字如金,譬如先前那一个“好”字,就是与张良同看,实在也没什么。

于是当着张良的面展开了绢布,一面笑道:“你我之间若还谈回避,岂不是太过分生了?”

张良也笑,适时转了头,看向墙边灼灼的芍药。

韩非话说得轻快,目光落到信上,却很快笑不出来了。

这或许是卫庄给他回过最长的一封信,里头的内容却一个字也不是韩非想看到的。

韩非将绢布一合,一言不发地收入了袖中。

张良余光瞥见,没料到韩非一封信看得那样快,他转回身来,发现韩非的目光变了。倒不是说韩非此刻的表情多么不悦,恰相反,他脸上淡淡的,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

张良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与韩非相识多年,知道就是这样“什么情绪也没有”,才是韩非心情最差的时候。

“韩兄。”张良唤了一声,少见地有些踟蹰。他拿不准此刻韩非究竟想不想见人,又或者,想不想旁人见到他这番面无表情的模样。

韩非比张良预计地还要平静,闻言看向他:“对了,我还没问起,子房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良觑着韩非的神色,试探道:“韩兄可需休息?”

他把话说得委婉,没提刚才那封信的事。

“我在家歇了那么多天,”韩非说,“再休息下去,只怕人都发霉了。”

张良听他那语气,大约确实不介意此刻有人在身边,最后还是照实说:“昨夜送军饷的队伍出了岔子,十万两黄金不翼而飞。”

“子房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爱开玩笑了,”韩非勾了勾唇角,“军饷被劫就是被劫,何来‘不翼而飞’呢?”

张良看向韩非的眼睛,却什么也没能寻到,那双眼太静了,叫他隐隐觉得不安:“若是寻常盗贼,良自然也不会跑来叨扰韩兄,这次的军饷失窃,奇就奇在……”

韩非问:“什么?”

张良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事发断魂谷,据在场的将士们称,他们是遇到了鬼兵截道。”

“鬼兵。”韩非琢磨了片刻,“这倒有趣了。”

平心而论,张良并不觉得这件事哪里称得上有趣,问:“韩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韩非看了他一眼:“子房小时候可曾听家里人说起过,诸如‘你要是再这么顽皮,我就把你送去断魂谷,喂鬼兵’?”

张良一愣:“……这倒没有,但我知道城中确实有不少人家有个说法。莫非韩兄也觉得,断魂谷中真的存在鬼兵?”

“我可没说过这个,”韩非说,“我只是在想,军饷自王都一路押至边关,少说三天三夜的路程,而这‘鬼兵’不早不晚就出现在了妇孺老少都知道的断魂谷,是不是有些巧过头了?”

张良心中一动,知道韩非的意思是这次的军饷失窃案,该是有人特意伪装成鬼兵的样子在断魂谷中守株待兔。

他抬起眼来,韩非恰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张良压低了声音:“如今秦韩间形势紧张,十万两的军饷又非同小可,王上下令将此事秘压下来,派我祖父暗中调查。”

“押送军饷的官员,是已经在审了吗?”韩非问。

张良:“负责的是两位王爷,今早才入的审室,也眼下不知情况如何了。”

刑不上大夫,若是两位王爷,只怕这番审问会几多艰难,韩非点点头:“这次的案子,我这头也会留意。”

张良等的就是他这么一句,当即朝韩非复又一礼:“良先行谢过韩兄。”

韩非看着张良离去的背影,面色渐沉了下来。

他回到书房坐了一会,从袖里取出了方才收到的绢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再看的打算,随手塞进了一旁的抽屉里。

假如说刚才张良在时,他还能借着与人讨论时事分散注意力,眼下独处,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绢布上以熟悉的字迹所写道的:

“来信我看了,以后若你能只提关于委托的内容,就再好不过了。”

韩非忽而伸手捂住眼,才发现指尖竟因用力而微微打颤。

这算什么,他猛一咬牙,要是卫庄不想看他讲闲话的来信,直说便是,他保准这辈子不写在他来到学宫的】

卫庄匆匆赶到桑海的时候,几大门派的长老已经到齐了。

儒家作为东道主,将聚首的地点选在这处临海而建的海月小筑里,放眼望去,楼外水天渺渺一色。

众人纷纷步入厅内,墨家除了巨子,一共到了五位长老,此外山脚下还有随行的弟子若干,道家除了当日盟约的人宗掌门逍遥子,居然还请动了避世已久的天宗一众,小圣贤庄的几位当家自不用说,庄中数位子弟随行,声势颇为浩大。

所有人依次落了座,又仿佛心照不宣般,一时间场内肃穆得竟无一人出声。

四角的仙鹤铜炉内香烟袅袅,烟雾绕过纱幔,在日光下变得浅淡,卫庄冷眼看着满屋静默的长老,高徒们,只觉得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心思一转,忽然没有由来地想:

“也不知那位韩国的小公子拿到那块水消金没有?”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卫庄却意外地不怎么排斥,几日前他写信告诉韩非,潜龙堂里会有人带着他找到的军饷案线索前来,算算日子,司徒万里主持的易宝节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不知一切进展如何了。

那日他在紫兰轩走得匆忙,在路上才想起本该在装水消金的木盒里放张条子,稍作些解释,如今却晚了。

卫庄鲜少后悔些什么,因为后悔也无济于事,可眼下他置身这万籁俱寂的大厅中,却忽觉得可惜。不是感慨那张没能放入盒中的便笺,而是想起那时韩非邀他喝酒,自己信手回的那封信——

他原可以不把话说得那样决绝。

韩非从潜龙堂出来的时候夜已经过半了,马车行驶在寂静的大道上,耳畔只剩下车轮辘辘的响声。

他眯眼看着手里古朴的盒子,那是他刚在堂口里同一个女人换来的物件,那时几位易宝人分别坐在环绕展台的五个隔间内,每个小间前有珠帘垂落,隐匿了各位来客的长相。

虽然对方开口时变了声线,可韩非一听便知持有这只木盒的是紫兰轩那位貌美的掌柜,这倒不是因为他武艺卓绝到了能凭气息识人,只因为有人提前给他透露了消息。

韩非的指尖抚过木盒上浅淡的雕纹,那纹理的形状便与机关木鸟腹部的如出一辙。

是鬼谷派的东西。

昏暗的车厢中,韩非轻轻笑了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在紫兰轩的那一幕。

“公子你确定……”紫女抬起眼来看他,“要将这话本卖给我?”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韩非看了案上摊开的竹简一眼,微笑道,“小小话本,自然是赠与紫女姑娘。”

紫女的目光一转,她刚才翻了韩非带来的话本,那里头的曲词写得确实不错,艳而不俗,若由紫兰轩里的歌女唱出来,该是婉转而动听的。

“行吧,”紫女娇嗔一笑,看着韩非的眼睛问,“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韩非含笑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韦菲,佳人笑眼弄芳菲的菲。”

紫女一愣,紫兰轩表面上是个花楼,实则颇有些不可与外人道的营生,而她作为这样一处地方的掌柜,自然知道眼前的韩非就是不久前归国的韩九公子。

正因为是王族公子,所以用假名掩盖身份么,紫女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巧妙地将方才那点失神掩盖了过去,柔声道:“原是韦菲公子。”

韩非看出她的顾虑,收起玩心,解释说:“韦菲乃是笔名,在下姓韩,单字一个非。”

“原来如此,”紫女笑着说,“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

韩非对她的恭维一笑置之,又说:“这本《未有期》说的是一段风流佳话。”

他顿了一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紫女候了片刻,却没等到韩非的下文,便笑盈盈地将话头接了下去:“俊俏书生同冷面女侠的故事,不比那些俗套的才子佳人有趣了许多?”

《未有期》全篇共八折,前六折是韩非按着自己与卫庄这段时日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写成的,只隐去了派别地名一类的关键的信息,叫外人无法一眼瞧出名堂来。而后两折里话本中的剑客的身份揭晓,竟是一位妙龄少女,书生与女剑客情投意合,瞬间曲风一转,成了两人花前月下的谈情说爱。

“好话都被紫女姑娘说尽了。”韩非摆摆手,走出了大厅,心想你要是知道了话本里女剑客的原形是谁,不知还能不能说出这么一句“有趣”。

紫女将韩非送至紫兰轩的大门,那前边已有马车等候,上车之前,韩非忽而转头同紫女道:“我给姑娘打包票,这本《未有期》里的折子不日就会在新郑风靡一时。”

紫女眨了一下眼睛,像韩非这样的公子,在王都本来就自带名望与追捧,无论他们喜欢什么,都有百姓争着效仿,但凡韩非额外再花些银两,请城中几位名伶们相继唱上一曲,就没有捧不红一部话本的道理。

她只是不知道韩非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毕竟写得一手好话本这件事,好像并不值得一个贵族子弟沾沾自喜。

紫女垂了眼帘,敛衽一礼:“那我便盼着公子的好消息。”

卫庄回到新郑已是五日后的事,几大门派在桑海的聚首尚没有结束,可他为数不多的一点耐心早被消磨殆尽,实没闲心坐着听一群乌合之众啰嗦,只身驾马回到了新郑。

午后的天空黑得骇人,层层乌云压住了最后一丝日光,城中一时黑得好似夜间。大雨将至,路边的小贩纷纷收了摊,卫庄在一处酒楼前下了马,入内歇脚避雨。

正值饭点,二层的雅座都已满了,卫庄点了一碗牛杂面,在大堂的角落里找了张空桌坐下来。窗外一道耀眼的白光擦过,顷刻照亮了半边的天幕,紧接着轰然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滚滚暴雨倾盆而下。

卫庄侧头看着连天的雨水,忽而一声惊堂木响,大堂里有人轻咳了一声:“诸位,方才咱说到哪儿了?”

原来这处酒楼为了招揽生意,还在堂中间搭了简易的台子,请说书人过来说书。

楼上有人起哄道:“剑圣的故事都讲了三百回了,你也换个新鲜的。”

登时满堂哄笑,那说书人看模样已有一把年纪,胡子斑白了一半,闻言也不气恼,抿了口茶水道:“好吧,那咱今个换一出,说个风流书生的故事。”

话音未落便有人拆台道:“书生有什么可风流的,怕不是个孬蛋吧?”

说书的老头捋了捋长须,对这番冒犯充耳不闻,兀自讲了下去:“且说太娥山下有个客栈,客栈里头有块榜,那榜可不简单……”

起初台下还有不少人闹腾打岔,见老头并不理会,纷纷也觉无趣,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小二便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汤面,窗外的大雨丝毫没有收敛的势头,卫庄拿筷子尝了一口面,味道尚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日在海月小筑的各派会谈实在磨了他的性子,卫庄居然觉得这么一边吃面,一边听人说书还有些意思——至少好过在会上听墨家那帮鼓吹什么“兼爱非攻”的孙子们掰扯。

只是还没等这碗汤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卫庄就觉得这话本的方向渐渐有些离奇了。

并非这故事偏离常识而先得离奇,而是恰恰相反,话本里头那位神秘剑客的所行所想,怎么听都像是卫庄本人的亲身经历!

卫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台上那说书的老头一眼,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对方,其实见没见过都无所谓,就算对方话音一转,说这剑客是个欺男霸女的恶霸,卫庄也不会多么放在心上。

因为他行走江湖靠得是一把剑,而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声誉。

卫庄只是好奇,对方究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故事,还有里头的“风流书生”,说的很明显就是那位韩国小公子,难道是韩非自己把事情的始末纤毫毕现地讲出去的?

卫庄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其实觉得不太像,毕竟一个公子哥同一个酒馆说书人关系好到无话不说的场面,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这时,说书人轻咳了一声,忽抬高了话音:“那剑客转过身来,缓缓拉开了面前的纱布,书生一时呆了,只见黑纱之后,竟是个雪肤朱唇的美娇娘!”

卫庄一口面险些没喷出来,这都什么跟什么!

【72】

雨后天霁,过了饭点,酒馆里的众人纷纷散去,说书的老人收了他那一套零碎的行头,桌前忽而落下一道淡淡的影子,说书人眼皮一眨,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了他的身前。

“刚才你讲的那个故事,”卫庄淡淡开了口,“可是有原型?”

老头见对方一头银发,面容却还颇为年轻,心中称奇,眼角的皱纹舒展,朝卫庄笑了一下:“阁下只怕是许久没来王都了罢?”

卫庄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老头每日在这宾客往来的酒馆说书,怎样的刺头没见过,丝毫不觉冒犯,点点头道:“那便是了,我方才讲的乃是这会儿最时兴的话本《未有期》里的故事。”

“未有期?”卫庄喃喃道,只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

“良辰未必有佳期,故称‘未有期’,”说书老人摇头晃脑道,“就像这故事里的书生同侠女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一来二去却终成了眷属,谁听了不说一声,这事是前生注定的缘分?”

鬼使神差,卫庄忽冒出一句:“只是如此?”

说书人的指尖顺过醒木,抬起眼来看向他:“依老朽之见,这莫不是叫天下有情人们多多珍惜,切莫错过了姻缘。”

卫庄沉默了片刻,问:“既然是当红的话本,你可知写这话本的人是谁?“

他这话实不算咄咄逼人,可说书人却莫名感到了一股威压,一时间背上竟起了冷汗,斑白的胡须一颤:“……写书的乃是‘韦菲’,我瞧着像个化名。”

他的小眼睛提溜一转,只觉得方才那股逼人的压迫好像忽不见了,于是正了正腰板,一番话也说利索了:“说来也奇,此前王都里还从未听说个这个韦菲先生的名号,谁也没想到这一出手,话本居然红透了半边天,如今这城中哪位伶人若不能来上两段,只怕遭人笑话喽……”

卫庄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恍然明白过来紫女那时说的“韦菲先生可是这一带的名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抛下一块赏钱,驾马朝紫兰轩去了。

晚间时分,紫兰轩内华灯初上。

张良随韩非一道登上朱漆的楼梯,回首望去,只见大堂内明灯荧荧,与舞女们头上华美的簪饰交相辉映,一派富丽堂皇。

“韩非兄近来似乎格外喜欢来这儿议事。”张良不由感叹了一句。

韩非笑了笑,只道:“这儿有美酒佳人相伴,难道还不够好吗?”

自然,如今新郑城中无人不知九公子耽于声色,可张良总觉得韩非频繁现身紫兰轩另有缘由。

时候尚早,许多厢室的灯还没全亮,两人穿过二楼长长的走道,转角处的一间厢室门半掩着,张良注意到韩非似朝里头望了一眼,他不由也跟着看去,却只见屋内一扇窗大开着,淡紫色的轻纱随着风曼舞。

这时,韩非拉开了隔壁的房门,朝他一笑:“子房今日找到我,当是有要事相谈吧?”

提起这件事,张良倏而正色下来,愧道:“我实在没想到,祖父竟然食言而肥。”

那日断魂谷中鬼兵劫夺军饷,韩王指派丞相张开地连夜调查此事,不料此案奇诡,最后还是韩非代劳,以一枚水消金为引,迫使两位押送军饷的王叔认了罪。

然而案中消失的十万两黄金却尚未追回,张开地便拿此事做文章,声称需要在找回这笔军饷后,才能在韩王面前推举韩非担任司寇。

“子房不必自责,”韩非道,“关于军饷藏匿的地点,我已有了眉目。”

张良知道祖父私下已为这件事苦恼许久,当即脱口道:“韩兄的恩情,良定当铭记于心。”

“好!”韩非笑了,“要的就是你这一诺。”

张良:“不知韩兄方才提起的所在是?”

韩非站起身来,朝窗外满城灯火中格外璀璨的某处一指:“子房可知那个方位是谁的住处?“

张良心知那是东城的将军府,姬无夜的宅邸,心下突突:“良知道,只是……若要从那里取回军饷,恐怕还需一记良策。”

“在我这儿没有什么上策,下策,”韩非看着夜色中明灭的火光,缓缓地说,“只要能用的便都是良方。”

说话间,外头一阵琵琶声起,接着是女人清丽而低婉的歌声,韩非侧耳倾听了片刻:“子房可听过这支曲子?”

张良想了想说:“家姊这两日与姐妹办了琴社,良在院中倒听她们谈过这曲子,说是名为《未有期》。”

他默默咽下了那时姊妹嬉笑着求他不要告知父亲长辈的事。

“是啊,”韩非落了座,指节在一边的小几轻敲了两下,击节唱道,“夜阑梦碎思幽怨,晓月松风叹倏忽。笙歌一曲送归客,可怜相逢未有期——”

张良愣了一下,没想到韩非对这时兴的曲子还颇有研究,居然还能信口唱上两句,由衷赞道:“韩兄可真是博学多才。”

韩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问:“既然子房知道这曲子,不知对其背后的故事又怎么看呢?”

张良当时确实从看了话本,印象中讲的是一位外出求学的书生同江湖女侠的故事,前边几折的内容颇为规矩,若不是家中姊妹给他提前透露了个大概,他恐怕还真想不到这性格迥异的两人在后头竟会是一对。

可最叫张良意外的还是最后的一折,书生与女侠彼此倾诉完衷肠,居然就这么……这么……

想起那上头的淫词艳语,张良登时又是一阵面臊,怎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外间的歌女已将他心想的那一段唱了出来,只听是:

“杯中摇影,帘倚西风,满园春色未看透。携手引郎游,只待他,人后解得芙蓉扣。香灯暖帐莲花漏,夜夜春宵莫肯休。”

那女声娇美,歌声缠缠绵绵,与夜间的晚风交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拨人心弦。

韩非瞧张良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有趣得很,不由笑着调侃道:“子房莫不是被屋外那小娘子勾了魂,连答话也忘了?”

张良知韩非拿他玩笑,清了清嗓子,忙道:“我只是觉得……那女侠……”

韩非来了兴致,追问:“女侠怎么了?”

“纵然她是剑客,行走江湖,”张良含混道,“到底是个女儿身,与书生还未婚配就那么做,只怕……有损清誉。”

他一句话飞快地说完,又不作声了,心想其实自己也从没见过道上那些横刀跨马的“女侠”们,保不准江湖儿女,还真就……不顾及什么虚头八脑的名啊,誉啊呢?

韩非修长的眉梢动了动,点头道:“这么一看,女侠的身份倒确实不妥了。”

张良觉得奇怪,这故事里头,女侠的身份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改成寻常人家的女儿,那是大不行的:“依韩兄看,换做怎么样的身份才合适呢?”

“若不能是女侠,”韩非的目光一转,“如此佳人,想来只能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子了。”

说着大笑起来,只觉畅快非常,竟仿佛胸中多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到最后几乎笑得落下泪来,只可惜在场无人可以同他分享这个笑话。

张良从未见过韩非这样的笑,不由一呆,疑心自己刚才问出了句傻话。他突然觉得女侠其实也挺好的,真的。

【】

小酌几杯后,张良先告辞,韩非知他在紫兰轩内总不自在,是以没有多留。

桌上的酒壶快要空了,紫女进来换上了一壶新的,一并撤下了将张良用过的杯子,韩非看着她手上的酒樽,忽开口道:“我府上原有一只琉璃做的碧海珊瑚樽,瓶身玲珑剔透,四周以血色珊瑚饰之,本想要献给姑娘这样的美人,可惜……”

紫女一笑,几日前在潜龙堂里,韩非用来交换她带去的水消金的,正是这只碧海珊瑚樽,眼下酒樽正静静躺在紫兰轩的库房里:“公子说笑了,我又不喝酒,有什么可惜的?何况公子今日来时,不已经带了一样礼物了吗?”

韩非今夜带来的是一支绝美的金簪,尾端以精巧的工艺雕成了牡丹的形状,重重金瓣舒展,自蕊心垂下一枚硕大的宝珠,在灯下闪动着耀眼的彩光。

“那不一样,”韩非摇头道,“这次的礼物,是我有一事求紫女姑娘。”

紫女掩嘴笑了,她虽见惯了好东西,可收到如此华美的金簪,总是叫人心情愉悦:“究竟是怎样的事,惹得公子烦心?”

“在下想托紫女姑娘为我引见一人?”韩非说。

紫女嘴边的笑意淡了:“什么人?”

韩非看着紫女:“便是今夜隔壁厢室的那位先生。”

“我们紫兰轩里从不安排客人间的引见,”紫女推门走了出去,回眸一眼,“公子若是想见,何不自行叩门求见?”

韩非步入转角的厢室时,里头的烛火才点了一半,显得有些昏暗。

韩非绕过银交关的屏风,看见了正背对着他立于窗前的卫庄,对方一如既往地戴着那顶黑纱的帷帽。

韩非并不是来,确实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韩非一下也笑了,靠在椅背上有些放松下来。他写了十几年的文章,却还是头一天唱小曲,卫庄将两者放在一处作比,当然是给他面子,嘴上仍不服输道:“不知卫庄兄说的是我的什么文章,论政散文还是话本?“

卫庄不由笑了,眉梢舒展:“那可真得好好比较一番。”

韩非看着卫庄胯下傲人的那物,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直起身来伸手去捏卫庄的腰,笑道:“好你个伪君子。”

卫庄一把握住了韩非的手,他从不拿自己当“君子”看,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低头吻上了对方的嘴唇:“我是伪君子,那同我相好的你又是什么,真君子还是真小人?”

韩非眯了眯眼,享受着卫庄的吻和拥抱,肌肤相亲的感觉太好,他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哼道:“我这叫真名士自风流,不像你这种大侠——”

他伸出一指,轻弹了一下卫庄的额头:“整日假正经。”

卫庄托着韩非的腰身,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我不是大侠。”

韩非听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不由愣了一下,目光一转,瞥见卫庄发红的耳廓,当即笑了起来,抬手理了理卫庄鬓角的散发,附耳低声道:“怎么不是?在我心里,卫庄兄你就是。”

“是么。”卫庄轻笑了一声,同韩非吻在一处,两人的舌尖勾在一起,相互挑逗,牵起唇边两道晶亮的口涎,他将韩非架在了面前的书桌上,伸手从边上的书架顶上一摸,取下了一只精巧的锦盒。

“这是什么?”韩非问,声音里还带着未尽的喘息。

卫庄将那盒子打开,里边赤色的绸缎上呈的是一对精巧绝伦的金蝶。

蝴蝶的双翅镂空,在日光下泛起熠熠的暖辉,韩非平日里对这类华美的玩意说不上多么上心,眼下也不禁多瞧了两眼:“看款式,像是姑娘们爱用的。”

卫庄笑着说:“若按你的话说,确实是用来配佳人的饰物。”

说着将锦盒内的丝质软垫取下,韩非这才看到软垫之下,金蝶后方竟是一双细长的夹子,尾端连着两条细细的金链,盘曲着闪过变幻的流光。

韩非注视着那对璀璨的金蝶,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已经知道这对“饰物”是用来佩在何处的了。

卫庄将金蝶拿出来托在手上,他的手掌宽大,掌心又是剑茧横布,同精美的蝴蝶放在一起颇有些突兀,见韩非默然不语,低声问:“你喜欢吗?”

韩非猜到这对金蝶的用处,心里倒也没有多么不愿,不过此刻他后穴里还满是卫庄的精液,就是表现得再如何抗拒,也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若是给卫庄兄用,”韩非笑盈盈地说,“自然喜欢。”

卫庄知道韩非这意思便是应许了,凑上前与他接吻,带起一阵水声,卫庄揉搓着韩非白皙的胸膛,食指与拇指夹住发硬的乳首,来回捏弄,韩非登时颤了一下,悬在半空的腿不住乱晃了起来。

“别动。”卫庄低声安抚他,继而弯下腰,将金蝶后方的细夹夹上了韩非的一边的乳首,本就红肿的乳首哪堪这么折磨,韩非的身子一阵颤栗,不料胸前刚夹上去的蝴蝶竟随着他的颤抖的身躯一道微微振翅!

韩非脸上的潮红瞬间更甚,卫庄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替他戴上另一边的乳夹。

韩非的身躯一弓,本能地想要躲,可在卫庄面前,他又岂躲得开,卫庄轻轻逗弄着韩非没被夹住的乳头,接着忽而并起两指,像他平日里做剑指那般一夹韩非的乳头,韩非脖颈后仰,登时喊了出来。

“我看你这不是很喜欢吗?”卫庄逗他,说着替韩非夹上了另一边的金蝶。

“只能说你的眼光有点问题。”韩非大喘了口气,胸前一双金蝶随之振翅,又反过来惹得他敏感的乳尖一阵难耐,他垂眼看着胸口两只栩栩如生的金蝶,一时间又羞又臊,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你看够了吗,快把它拿下来。“

卫庄爱惨了韩非这副害羞的模样,胯间的阳物再次挺硬起来,他的手指轻轻拨弄两枚乳夹间的金链,就像韩非方才挑抹琴弦那般,可惜道:“哪有人刚戴上就摘下来的道理?”

韩非拗不过他,只好逃避般紧闭上了双目,谁知乳头随之一阵暖意,他猛地睁开眼,竟是卫庄张口将他的乳头连同上面的金蝶一道含了进去。

韩非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卫庄舌尖突然扫过他的乳晕,手指同时拨弄另外一只金蝶的双翅,韩非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呜”地一声,瞬间硬了。

卫庄心满意足地张开了嘴,一道银丝从唇缝里拉扯了出来,一头连着韩非左胸上的金蝶,那蝴蝶被涎水所润湿,看上去水光粼粼,配上下方韩非发红而突起的乳晕,情色地不像样子。

“阿非……”卫庄着迷地看着他,手指穿过自韩非两边乳头垂落下来的金链,“你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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