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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舞姬(1 / 1)

西域舞姬

纳凉用的茶摊挤满了人和车马,这在边关的城镇是常有的现象。一路从中原运送货物赶来交易番邦异宝的商人太多了,一年年的,舟车劳顿后就趁机在这小小的桌椅间歇脚,然后再度踏上返程的路。

车队领头的是三老爷,下面的人叫惯了,甚至忘了三老爷的本名。只记得三老爷出生何家,是何家的三少爷。最初的兄弟管他叫何三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何三少变成了三老爷,后面来的人就跟着叫——三老爷,三老爷。

问起主子的名字,他们就说,主子就叫三老爷。

这名字的事且不谈,但见三老爷悠哉悠哉地喝一口粗茶,眼睛直盯着手头的账本,仔细核对这次来边关跑商拿的银子。别看他人长得粗,心比绣花针还细,半枚铜子儿的交易都休想从眼皮子底下遗漏。

账本正看着,忽从街道那头传来悠扬的胡琴声,三老爷动了动耳朵,放下茶问卸货的伙计:“那边是怎的了?”

伙计还没答,茶摊的老板先插话道:“您可不知道,是这的胡人班子在表演呢。听说他们的舞姬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但要我说啊,那一头红艳艳的头发,像妖怪似的,啧啧……”

熟悉主子的伙计当下就明白三老爷是动心了,笑嘻嘻地说:“三老爷,您去看看吧,货有兄弟们看着呢,错不了!”

三老爷故作威严,但心里实在是痒痒。要说他今年二十有八,走南闯北少说也有十二年,还从未见过胡人舞姬跳舞。于是三老爷就动了心,还不忘斜眼瞅着伙计有些谄媚的脸说:“要是缺了子,饶不了你!”

“是是!”早分辨得出主子是真威胁还是装装样子的伙计满脸堆笑,送走了好奇心旺盛的三老爷。等三老爷走远,他不忘呵斥身后沉浸在音乐中的兄弟们:“没听见三老爷的话吗,快点干活!”

三老爷和人堆挤在一块,努力踮脚看中间的表演。他眯起眼睛,看见几个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的乐师围成圈,手指拨弄间形成婉转的曲调。

伴随着异国的音乐,圆圈中心火红衣裳的人便扭转纤细的腰肢,赤足踩踏的节奏与音乐完美契合。茶摊老板说得不错,这西域的舞姬果真是满头灼人眼球红发,像流动的火焰,叫人舍不得离开视线。

舞姬身体大片润白的肌肤露在外面,偏生脸捂得死紧,红纱遮了大半张脸,只看得见清灵狡黠的碧眼,眼梢微微挑起妖冶的弧度,说是活生生的妖精也不为过。

但看舞姬的身量,顶了天十三四岁,过于娇小,三老爷的兴趣反而没了。

他惦记着没核对完的账本,看了一会就离开人群,回到吵吵闹闹的茶摊。离开前放下的茶居然还冒热气,三老爷便舒舒服服地坐下,继续翻他的账本。

这座边陲城镇来了有几次,手底下的人很清楚易物的流程,黄昏时就搭了满当当的新货到车上。伙计清点好车队,过来告知三老爷。

“三老爷,车队该出发了,晚了城门就关了。”

三老爷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可算从账本中出来,掐算一下回去的行程,顺嘴问了句:“回去路上是要换季节的,你给伙计们准备棉衣了吗?”

“哎呦!”伙计一拍头,“您是提醒我了,棉衣之类早备齐了,但早上问平安酒肆的老板打的几坛酒还没来得及拿,我这就去。”

“别,我去吧,坐了一天正好活动活动骨头。”三老爷把账本给伙计,自己披上防风的斗篷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瞧,逐渐昏暗的天色一点也没有影响市集的热闹,但上午的班子不知道撤到哪去了。

找到伙计说的平安酒肆,三老爷人还没进去,头顶就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抬头一看,旁边房屋的二楼窗户被人大力推开,有人想从窗户跳出来。

再仔细一看,这不是那个舞姬吗?这小孩满脸的恐慌,回头看了看身后,奋不顾身地跳下来。

“哎哎!”二楼的高度可算不上低,贸贸然跳下来铁定会伤着腿,三老爷赶紧几步跑过去接住急速下坠的火红身影,强有力的臂膀稳稳接住舞姬,后退几步就将人安全地抱进怀里。

神神秘秘的面纱掉了,三老爷才发现他是男孩,秀美的脸虽柔弱,但脸蛋的棱角明确了他的性别,应是位美少年。

少年白嫩的手抗拒地推动三老爷的肩膀,试图从他怀中离开,胭脂色的唇抿起,澄澈的眸子映照出主人的慌乱。

跟在少年后边的一伙人赶过来,几个异族人叽里咕噜地嚷嚷,带头的汉人认出了三老爷,登时赔笑道:“何老板,有人花大价钱买您怀里的人,那边正等着呢,您看……”

闻言少年也不推搡了,反而死死抱住三老爷的脖子,身子瑟瑟发抖,湿热的气息随急促的呼吸打在三老爷的耳侧,低声哀求:“帮我……”

三老爷见识多了,自然明白这是桩不公平的买卖,怕是班主图大价钱,强行把舞姬许给人家的。

平日三老爷可以旁观,但眼前可怜的小家伙就在他怀里发抖,正气凛然的三老爷哪能叫他们把人带走,当即甩出腰间荷包说:“那就告诉他,这人我买了。”

装满银子的荷包在地上滚了几滚,三老爷爱财如命的心也跟着滚了几滚。他只能眼睁睁看对方捡起,忍住心疼将少年的屁股往上托,方便少年能更轻松地攀住他的脖子,免得滑下去。

手里的荷包掂量几番就猜得出价钱,班主动摇了,眼神询问旁边的异族人。

哪知他们不干了,骂骂咧咧地走上前来。三老爷眼神也冷了,空闲的手摸向防身的短刀。

领头的汉人赶紧制止他们,小声对班主说:“别招惹这位,他是官家都谦让三分的大主顾,这边一大半的走货商都是何老板的熟人。惹到他,你的财路就彻底断了!”

其他人都听见了,再瞧瞧这位何老板,笑眯眯的模样也盖不住走南闯北历练出的腱子肉和彪悍气质。纸老虎尚且有震慑力,何况是眼前的真老虎,几人不自觉惊恐地退两步,三老爷的身形顿时在他们眼里变得比山还高。

“那就……阿依归你!”班主不情不愿地屈服了。

三老爷和少年皆是松了口气。差点就出动弟兄们了,三老爷可不想随便麻烦他们。

而叫阿依的少年胳膊的劲松懈不少,勒得三老爷脖子都疼,他放下阿依,目送阿依跟班主去取行李。

花钱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摸干瘪的钱包,三老爷偷偷给了自己一巴掌:叫你救人,手怎么这么欠呢!

酒肆老板刚装好酒,阿依就抱着胡琴过来了,背后的包裹小小的,大概是除了琴和舞姬的衣裳外没别的物件了。

他小步靠近三老爷,低头半天不说话。三老爷看见胡琴问了句:“你爱弹琴?”

阿依一愣,奋力摇摇头。

“那你拿琴做甚,路上弹琴解闷吗?”

阿依反倒用诧异的眼神看过来,好像不明白三老爷的意思。

三老爷很快明白了阿依的疑惑,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要你弹曲跳舞,天天四处奔波,哪有心思看!”

也不知道阿依想些什么,呆呆地望着胡琴,然后还给旁边的班主。他快步跑到三老爷跟前,依然是沉默的态度,却悄悄攥紧三老爷的衣袖,一步一趋地和他走了。

取了酒回去,伙计们大感惊奇,怎么老爷两手空空去,回来却多了个娇俏的小美人。再看阿依暴露的打扮,众人了然,知是常年跑商光棍一条的老爷买了个小宠陪伴。

三老爷不知道手底下人跑偏的心思,吩咐伙计牵头矮小的马给阿依,说完忽然想到不甚了解阿依,便问他:“你会骑马吗?”

阿依摇头算是回答。三老爷当他是警惕陌生人,不愿说话,就把牵马的伙计喊回来了,叫他准备小号的衣服。夜里赶路风大,总不能让人冻着。

送来棉衣,三老爷让伙计们回避,自己留下想问问阿依的情况。小孩细瘦的手畏畏缩缩地脱下单薄的衣裤,再把厚衣服套上。三老爷环胸靠着柱子,打量阿依秀气的脸蛋,忍不住笑道:“小孩,我来这买的全是值钱的宝贝,买人还是头一遭,我看你啊,也是个宝贝,不如我叫你宝儿,怎么样?”【注:读作“宝er”,儿化音】

阿依系扣的手顿了顿,没有开口。三老爷略感头疼:这小孩不爱说话的性子真是件麻烦事。

“那就当你默认了。”

打扮一新的小孩站在面前,三老爷满意极了,厚实的衣服使阿依显得圆润了些,像个正经人家的小孩了。

就是那头披散的红发有点突兀,三老爷想了想,给他打了个麻花辫,小棉帽一戴,完全就是俊秀的少年郎。

干脆让伙计带他长见识,以后带进商队吧。三老爷心想。倒不是没想过出了边关就放阿依走,但要他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独自丢下,想想也不地道,还是等养大了,能独立生活了再说。

这样边关的事就告一段落,三老爷扶阿依坐他的马,从后头把娇小的少年圈在怀中,笑着说:“宝儿,没去过中原吧,带你见识见识那里的风景!”

他手握缰绳吆喝一声:“启程!”

背后长串儿的车马跟着他,旁人看多少有些震撼。大漠的夕阳下,这些往来边关的商人形成独特的瑰丽壮美的画面。

风声呼啸,身后宽厚的胸膛是阿依唯一的依靠。他缩进那处温暖的地方,心里觉得,也许这也是他一生的依靠。

坚持几个时辰赶路,车队就地安营扎寨准备过夜。三老爷率先下马,张开胳膊要迎接阿依。

阿依挪动腿,小小地“嘶”了一声。三老爷皱眉,把人抱下来问:”腿磨伤了?”

“嗯。”阿依应答,已经站不住了,全靠三老爷扶着。

“是我的不对。”三老爷常年骑马磨习惯了,一时忘记刚骑马的人很容易受伤。幸而车队备了伤药,他领阿依到帐篷,小心脱掉外层的裤子。

三老爷继续解他深色的里裤,摸到一手的黏腻,心中暗叫不好。果然手心大片的血污,竟是直接磨破了皮。

磨成这样,一路上几个时辰,阿依居然忍着不吭声,三老爷不知该说他能忍还是笨了。

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出来,白嫩的大腿内侧状况简直是惨不忍睹。阿依不吭气,三老爷都觉得疼,赶忙打水给他擦洗。

小孩儿脸蛋通红,大概是又羞又疼,终于舍得开口说:“我自己来……”

“去去!”三老爷大手一挥拍掉他捣乱的手,几下擦掉污血,拧开药瓶往伤口撒药。阿依明显疼狠了,腿上肌肉绷得老紧,咬唇忍住了痛呼。

“你说你逞那个能做什么,不舒服就去坐马车嘛!”三老爷絮絮叨叨地裹纱布,完事了强行喂了颗消炎的药给他,然后把人塞进被窝里,冷声冷气地说:“睡觉睡觉,赶早得赶路呢。”

也不管小孩的表情,大被一蒙睡倒在他旁边。不消片刻就响起绵长的呼噜声。

阿依捏着被子,手指在裹好的纱布上摩挲,扭头看了半天三老爷熟睡的背影,翠碧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缩到他枕边闭目进入了梦乡。

火堆的木炭炸开的声音以及马匹的咴鸣成为阿依十三年来难得一次美梦的内容。

大清早天没亮,三老爷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个软软的东西,低头瞧见红灿灿的头发散落开来,阿依的脸埋进他胸口睡得正香。

三老爷看了看两个地铺的间距,没想到这小孩睡觉忒不老实,能从那么远滚到这儿来。说归说,他手上动作很轻,把他的被掖好,掀起帐篷的门帘走出去,舒畅地呼吸干燥凉爽的空气。

烹煮干粮的伙计瞧见老爷,给他舀了碗热乎的,三老爷接过去,不忘吩咐:“收拾一辆马车。”

“哎,好嘞!”伙计立即去照做了。

三老爷随意找了个石头拍掉上面的黄沙,端着碗大口喝。喝了没几口,阿依也出来了,走路的姿势真看不出是腿受伤的人。

他坐到三老爷左边,直勾勾地盯着他喝汤。顶着别人的视线,三老爷艰难地咽下干粮,把碗凑过去说:“喝点?”

阿依也不客气,端起来喝掉剩下的汤底,然后继续盯着他。

“干嘛呀,还想喝?”

阿依眨眨眼,搞不清是同意还是拒绝。

“宝儿,你还真是个宝啊?要喝自己盛去,我不给你盛。”三老爷可不打算惯着他。

但阿依不是这个意思,他捧了半天的碗,才小声说:“谢谢……你。”

“不必,买你也不是吃白饭的,以后跟弟兄们好好学着点,不要在队伍里拖累我就行。”还当他要说什么呢,三老爷用力揉了揉阿依的脑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结果不知道小孩儿哪根筋搭错了,抓起三老爷的手,殷红的嘴唇在上面亲了一口,在三老爷反应过来之前捧着碗跑掉了。

这大概是异族人的感谢方式?三老爷也没多想。

简单的早餐结束,车队重新启程,这回阿依被安置在马车,垂下的帘子遮挡了外面的景色,三老爷骑高头大马的身影也一并挡住了。

阿依掀开窗帘,探出脑袋寻找三老爷。后方马蹄“得得”,三老爷从后面骑马上前,当他是在看风景,笑他说:“边关的景看不够吗?”

“不。”阿依看到想看的人,又缩回脑袋。

三老爷笑呵呵的,低声嘱咐阿依:“在马车待好了,没有我的命令别出来,懂了吗?”

车队驶到了戈壁滩,三老爷的嘱托不是没道理的,以往的经验告诉他,附近可能埋伏了马贼,专挑商队打劫。他在附近绕了一圈,更确定有马贼埋伏,这也是为什么阿依看见三老爷从后方来而不是领头的位置。

商队最忌讳遇马贼,那帮要钱不要命的东西非常难缠,不损失几个兄弟别想离开。三老爷暗叹运气糟糕,心里提高了一万分警惕。

“驾!”三老爷驾马回到车队前头,抽出了短刀。后面的伙计也纷纷拔出武器,肃穆的气氛逐渐酝酿,连马蹄都踏得小心翼翼。

一只箭飞过来,早有准备的三老爷低头躲过,大喊道:“有马贼,迎敌!”

与此同时劫掠的贼匪冲出藏匿点,向车队袭杀过来。车队瞬间形成包围圈,把货物保护在中间。三老爷悄悄移到阿依的马车前面,打定主意要保护他。

现在情况非常棘手,埋伏的马贼数量比三老爷预想的多多了,如果杀出重围,惨重的损失他无法承担。他表面维持冷静,实则心里头没底,开始算计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

正在马贼缩小包围之际,马车晃动几下,阿依钻了出来,站在三老爷的马前,直面那群马贼。

三老爷本来就焦头烂额,这不听话的小孩居然跑出来了,他怒吼:“你出来干什么?!”

阿依摇摇头,张口说了句听不懂的话。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马贼立即停下,打头的贼首开始和阿依用异国的语言交谈。三老爷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只知道贼首上下打量几眼他,带头撤退了。

所有人愣在原地,三老爷匆匆下马,翻来覆去地检查阿依,如释重负地把人一把抱住,口中斥责道:“不要命了吗?那群人要是不撤退,我根本保护不了你!”

阿依闷闷地回答:“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三老爷现在还浑身虚汗,想不通为何马贼会突然撤退。

“他们认得我阿爹阿妈,不会伤害我们的。”想来小孩自己也知道行为过于鲁莽,一直不肯抬头看他。

“算了,没事就好,重新启程吧。”三老爷送人回马车,这回是半点都不敢松懈了,仔细注意四周的风吹草动。

好在车队仅遭遇了一回马贼,安稳地到达了落脚点。一行人住进客栈,三老爷继续让阿依和他睡,熟练地换好伤药后,小孩光溜着腿观察三老爷记账。

三老爷手底算盘拨得老响,一阵功夫就算清了几笔账。他得空抬头看阿依的情况,两条白嫩嫩的腿晃得叫人头疼,当即怒道:“把被盖上,也不怕得病!”

阿依乖乖照做,仍旧仔细观察三老爷手的动作。三老爷察觉到他专心的样子,问:“怎的,你看明白了什么?”

小孩困惑地摇头,三老爷就来了劲:“宝儿,我教你算账好不好?”

他把宝贝算盘放到阿依跟前,给他讲算盘的用法。阿依好奇地拨动算珠,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等三老爷困倦地上床睡觉,阿依还在轻声拨算盘,翠绿的眸子亮得惊人。

三老爷一觉醒来,阿依的被褥整整齐齐的,没有人睡过觉的痕迹。那小孩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睡熟了也不放开算盘,应该是算了一整夜。

三老爷拿起账本,没算的账都被阿依对清了。他核对半天,真没找到错误。

“唉,宝儿,你说你何必呢?”这孩子有大毅力,只有吃尽苦头的人才这么能忍。

他惜才心发作,爱怜地抱起熟睡中的阿依放回床上,把算盘放到他枕边。刚盖上被,阿依迷糊地睁开眼嘟囔:“老爷?”

“哎。”三老爷受宠若惊,捏了捏他绵软的脸蛋。

“要走吗?”阿依努力地爬起来,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几次头栽到三老爷身上,挣扎好久才勉强清醒。他把算盘抱在怀里,小碎步跟上三老爷的步伐。

外面荒凉的景色看不到头,阿依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养大他的戈壁,毅然地选择合上门帘。

“走咯,我们回中原咯!”

几个月后,车队载满货物回到了中原,此时正值严冬,地面的雪厚厚地盖了一层。阿依看到的是全新的世界,他惊讶地伸手接雪花,从未在荒凉的边疆见过如此大的雪。

冰冷的雪冻手,不一会儿阿依的手就红了,脸蛋也红了,平添几分孩提的活泼。

他一下车就引来路人围观,谁见过火红头发的异乡人啊,即便是那些贵族老爷的胡姬,也是金色或棕色的卷发。红色的还是头一遭。

众人纷纷议论阿依奇特的长相,其中不善的眼神居多,这种排斥感让阿依脸色苍白,又回想起做舞姬时受轻视的记忆。

“干嘛呢,干嘛呢!不要堵了我们卸货的道!”三老爷及时来解围了,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把小孩藏在怀里,给他打理沾满雪花的红头发。头发高高盘起,再把自己的棉毡帽戴到阿依头上,显眼的头发立即看不见了。

阿依倔强地捏紧拳头,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大眼睛脆弱得叫人心疼。三老爷哪能受得了自个儿的宝贝受委屈,赶紧擦擦他的眼泪,安慰道:“好了,不哭不哭。等我卸完货啊,就带你去吃我们这儿的好东西。”

人群没劲地散了,三老爷也不敢让阿依独自待着,是他先前疏忽,忘记阿依外表的特殊,现在恨不得时刻盯紧他。

将人带到仓库,店铺的伙计看见突然多了张新鲜面孔,有人好奇地问:“三老爷,您带回来的是什么人啊?”

三老爷大手一拍阿依的后背,把他推搡到前面,笑呵呵地说:“这小子啊,是咱们新上任的账房先生,算账比我还灵光,以后有搞不清楚的账,只管找他!”

谁能料想三老爷对阿依的器重程度这么高,就连阿依自己都感到吃惊。伙计只管照三老爷说的做,点头哈腰地转向阿依:“哎,先生好,先生怎么称呼?”

这的确是个问题,阿依的原名叫起来怪怪的,三老爷苦恼地拍拍脑袋脑袋,灵光一闪,对他说:“宝儿,你跟我姓,叫何依好不好?”

阿依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名字是身份的象征,他选择了“何依”,就等于选择了三老爷给他的人生。何依反复念叨新名字,心里头的满足快要溢满了,欣喜的情绪真真切切地反映在眼中,即使不开口,三老爷也感觉到了。

在今天,他有了名字,不是跳舞的胡人阿依,而是三老爷的账房先生何依。

思忆及往事,何依打算盘的手指微顿,眉头轻蹙,很快又抚平了眉心的皱纹。他吹灭油灯,披上棉氅离开桌案。

外面大雪纷飞,七年前他就在这样的大雪天来到中原,如今他已从青涩的少年长成青年。成年的何依比少年时更俊俏明艳,却没人敢再觊觎他,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何先生”。而这种平稳的生活是三老爷给的。

那个行事凌厉彪悍的男人形象浮现在眼前,何依推门出去,叫醒打瞌睡的伙计:“车队呢?”

半年前三老爷领队去西北走货,算算日子该是今天回来。但月上中天,外面的街道还十分冷清,听不见半点马蹄声。

“这……按理该到了啊?”伙计探头探脑地朝街道望,缩回脖子就对上何依冷下来的脸。“小的这就去城门口看看!”伙计赶紧改了口,跑出院子找人去了。

开玩笑,何先生发起火来比三老爷可怕多了,要是那张脸变冷了,他们后脖颈都感觉凉嗖嗖的。

何依独自站在空旷的院落,凝神倾听远处的动静,雪落了满身也不管。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终于听见车轱辘声逐渐靠近,快步靠近大门,直勾勾地盯着街道的拐角处。

当马车出现在视野中,何依的眼睛红了,担忧的心落了下来。和三老爷生活了七年,他清楚跑商的危险,三老爷失去消息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挂记。等伙计搀扶软绵绵的三老爷出来,何依立刻抱住他。

他先是以为三老爷受伤了,但三老爷的头靠过来的时候,何依闻到了浓烈的酒味,三老爷正嘟嘟囔囔地说醉话,连架他的人换了都没意识。

“他怎么喝酒了?”何依抱着三老爷的腰,费足了劲才不让他滑下去。

“三老爷搞到好货了,这次肯定能赚一大笔。他高兴,就没忍住和兄弟们喝多了。”另一个醉醺醺但还算清醒的伙计回答。

“货呢?”环顾四周,何依只看见送三老爷回来的马车。

伙计答道:“下午就卸了,是三老爷要喝完酒再回来的。”

“知道了。”何依扭头看迷糊的三老爷,什么都没说,架着他进屋了。

把人丢到床上,何依解开他湿透的外套,忍不住说:“我担心你这么久,你就不能先派人通知我吗?”

三老爷扭动几下,面朝下打起了呼噜,没有理他。

“酒那么好喝吗?”何依翻过他的身子,伺候他脱鞋脱裤子,脸上虽然不高兴,手头的活依然细致。

“嘿嘿……”三老爷突然说起了梦话,“钱……钱不够啊……”

“怎么会不够?”

三老爷眼睛骤然睁开,无神的眼睛和何依对视,用认真的口气说:“我够了,但还得给宝儿攒钱啊……宝儿,他是我的宝贝,我要让他一辈子过得舒心……”

后头的话三老爷吞进了肚子,因为何依堵住了他的嘴,生涩地和他相吻。三老爷像是知道亲他的人是谁,没有进行反抗,和他滚进了床里。

第二天何依醒来,慌张地穿好衣服,秀气的脸通红,想不到昨晚居然与三老爷做了那等事。承受了一夜的三老爷还在熟睡,何依心虚地给他擦身子,然后跑去算账了。

他不确定三老爷醒来会不会发火,胡思乱想了几个时辰,一个账也没算。

但三老爷没有起来,天快黑了还在睡。于是心虚转变成担忧,何依不敢耽误,叫大夫来看三老爷的情况。

大夫轻捻胡须,表情轻松:“三老爷没事,就是跑商累着了,又喝了酒,睡饱了自然就醒来了,就是……”他欲言又止地说,“等三老爷醒了,您记得劝劝他,累得狠了就别顾床笫之欢了,三老爷他有些……纵欲过度。”

何依涨红了脸,他可不就是三老爷纵欲过度的罪魁祸首吗?大夫开了补药,何依就去守药锅,殷勤得不像话。

两天后三老爷睡醒,动了动酸软的身体,转头看见何依端着药,表情奇怪地说:“老爷,你感觉怎么样?”

三老爷接过药,没多想就喝掉了,揉揉腰说:“没事,就是有点累,缓几天就好了。”

“嗯……”何依扭扭捏捏地不肯走,放下药又说,“我给你按按摩舒缓筋骨吧。”

“宝儿,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三老爷狐疑地问。

何依没再多说,手指按摩三老爷酸痛的部位,尽量表现得没有异常。既然想不明白,三老爷也懒得在意,舒舒服服地接受何依的伺候。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三老爷完全没发现他贞操不在,照常处理商铺的事。

一日应友人邀请,三老爷出门赴宴,一桌珍馐塞满肚子,三老爷满足地回家,谁想到路上出了事,几人走得好好的,只听见“噗通”一声,三老爷就趴在了地上。

偷瞄三老爷糟糕的脸色,大夫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说:“老爷,是……是喜脉。”

“喜脉?”三老爷身体前倾,露出了笑容。

“对对,喜脉,老夫不会诊错的。”大夫跟着陪笑。

“喜脉!”三老爷猛地站起身,拍打大夫的脑袋,“我让你喜脉!我让你喜脉!……”

伙计赶紧拉开表情狰狞的三老爷,大声哀嚎:“三老爷,喜脉就喜脉吧!”

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何依出现了,询问伙计:“你们吵什么?”

伙计说:“何先生,大夫给三老爷诊脉,说三老爷是喜脉。”

三老爷现在最听不得这两个字,又要发作。

是何依抓住他的手,嘴唇颤抖着说:“大夫说的没错,是喜脉。”

“你也帮庸医说话?老子连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喜脉,啊?”三老爷气得粗话都冒出来了。

“你的孩子是我的,就发生在你三个月前喝醉回来的晚上!”何依眼睛一闭,干脆说出了打算瞒一辈子的秘密。

这下所有人都呆滞了,大夫趁没人注意他,捂住头丢下一张安胎的药单子跑了。他要是再留在屋子里,指不定暴怒的三老爷要继续打他。

三老爷的确是安静下来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应该是气极了,怒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尤其是你,滚!”他指头一指何依,平时的温和态度不复存在。

何依早料想到三老爷的反应,但仍然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他转身走了,留下三老爷平复怒火。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莫名其妙地肚子里就多了个崽。三老爷心里郁闷,却找不到发泄的东西。想举起拳头砸肚子,手到半途改成轻轻按在上面,心情复杂地抚摸没有显怀的肚子。

他想不起喝醉那天的事,只记得醒来浑身酸软,原来是有人乘人之危导致的。三老爷知道何依那个小混蛋在外面,就决定把人叫进来臭骂一顿。

“滚进来!”他喊的是谁,那人心里清楚。

何依进来了,三老爷还没发火,他先落下了眼泪。

“你……”何依这一哭,三老爷就说不出话了。他还没哭,这小混蛋倒先委屈上了?何依多少年没哭过了,哭的是我见犹怜,三老爷甚至分不清他装可怜的成分有多少。但不可否认怒火因为何依的眼泪淡下去了。

“老爷,这个孩子打了吧。”何依抽抽噎噎地,手想摸摸三老爷的肚子又不敢。要说刚得知三老爷怀崽,他是高兴的,现在三老爷的态度却让何依知道三老爷讨厌这个意外。

三老爷气笑了:“这是老爷我的肚子,老爷我想留就留,用不着你多话!”

“什么?”何依迷惑地眨眨眼,心中有了某种猜想。

“你是傻子吗,我说,这个孩子我要留!”三老爷粗声粗气地说。

何依瞪大眼睛,三老爷见不得他得意的样子,不由分说又把人赶走了。何依开心坏了,现在就是三老爷拿脚踹他他都愿意,高高兴兴地拿着安胎药的单子跑出去了。

三老爷闹出了身孕,原先定好的南下走货的事就不确定了。伙计都劝三老爷养身子,三老爷抱着肚子,吹胡子瞪眼地骂他们:“我又不是腿瘸了,走趟货怎么了?就是断了腿赶路,老爷我照样能行!”

“哎呀,这这这……”伙计犯了难。

何依这时就成了众人的救星,他跪在三老爷的藤椅边上说:“老爷,我替你去吧。”

“不行,你小子懂个屁!”三老爷对让他怀孕的小子连续几天都没好脸色。真是气死他了,小白眼狼!当初就不该在边关买他,现在这小子出息了啊,居然直接把自己恩人给睡了!

“别气,别气。”何依给他顺气,偷偷在那肚子上摸了摸,被三老爷一巴掌拍掉了手。

伙计觉得何依的提议可以:“我看行啊,三老爷,咱们何先生好歹是跟过商的,这几年做账房先生也懂商道的规矩,就让他去吧。”

三老爷气呼呼地想了半天,勉强同意了:“那就你去,我告诉你,要是跑得不好,你就给老子彻底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好。”何依开心地抱住三老爷的脑袋啵唧一口,在他发作前走了。伙计也纷纷捂嘴偷笑,离开了房间。

房子突然清静了,三老爷不适应地动动身子,终究是叹了口气。

“宝儿啊宝儿,老爷我真拿你没办法。”

这次的走货到底让何依领队走了,闲散在家的三老爷过上了天天喝药滋补的生活,不光是肚子,身上其他地方也圆润了不少。

何依走时三老爷肚子一片平坦,等快回来了,那肚子就圆滚滚的,肚里的崽子也不老实,整天叨扰三老爷睡觉。

他一边拍肚子安抚孩子,一边美滋滋地喝鸡汤,就见伙计闯进来说:“三老爷,何先生他们回来了!”

鲜美的鸡汤顾不得咽下肚,三老爷赶紧出去看看。他嘴上埋怨何依,实则把自个的宝儿疼进了心里,只想看看何依有没有吃苦头。

七年过去,何依早不是当时骑马能磨破腿的孩子,他矫健地下马,把思念几个月的三老爷抱住。

亮晶晶的眼睛盖过长途跋涉的疲倦,感受到三老爷的肚子顶着他,何依如释重负,说:“我回来了,没给您赔钱。”

“老子才看不上你赚的那点银子!”三老爷重重朝何依的后背捶了一拳。

他们两人抱了会,三老爷小声“嘶”了一下。

“怎么了?”何依急忙问。

“哎呦,肚子疼!”三老爷倒了。

何家的宅子又是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今日何家迎来了两件大喜事,一是何先生平安回来了,二是在三老爷蹲足月子的小少爷出生了。

洪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焦躁的气氛,伙计们欢呼雀跃,大笑道:“咱们有小少爷啦!”

三老爷身体好,现在精神气十足地逗弄刚出生的儿子,嘴里“小宝贝,小宝贝”地叫唤。

何依进来,听见三老爷管儿子叫“宝儿”,刚当爹的喜悦就没了,嘴撅的老高。

三老爷哪能不知道他想什么,把儿子塞给他,嘲笑道:“宝儿,你怎么能吃儿子的醋?”

但看何依还是不开心的样子,示意他坐到床边说:“宝儿,你们都是我的宝,你是大宝儿,他是小宝儿,这样可以了吧?”

“嗯。”何依脸色瞬间阴转晴。

他摸索衣服,找了半天,掏出了个圆球,声音里带着羞涩:“老爷,我拿这个作聘礼,娶你好不好?”

那圆珠是颗硕大的珍珠,说价值万金都不为过,三老爷经商多年也只见过一两次。显然何依是费了大心思去找的。

“聘礼?”三老爷冷哼一声,“你倒好啊,老爷我孩子都生了才想着娶我!”拿珍珠的手却不含糊,迅速收到自己腰包里。

何依笑开了花,和三老爷相依靠,一手抱儿子,一手抱三老爷,此刻的幸福是他曾经不敢想的。

两个月后,红发的美人穿大红的喜服站在三老爷对面,说是天姿国色也不为过。三老爷不禁想,这个异域的青年果真是传言中的妖精,七年前买下这个孩子,就已经勾走了他的魂,从此奉为至宝,永生难以割舍。

刹车的声音在一处别墅前响起,进进出出的搬家工人看了眼停在那的黑色豪车,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车门从外面打开了,迎接车内主人的男人略微弯腰问候,笑着说:“扬克先生,感谢您抽出时间来这里。”

先是造价不菲的皮鞋伸出车门,紧接着一位外表看上去十分英俊挺拔又不失绅士风度的男人从车里出来。他细致地整理袖口和衣领,露出迷人的微笑,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心情。

扬克先生的外表非常符合时下的审美,宽厚的身材显得很有力量,然而在灰色西装的包裹下,又不会粗野,打扮精致得恰到好处。

“我来见见那个孩子。”扬克随手看了眼怀表,用手杖敲击几下地面。

“哦,当然!毕竟从法律上讲,您将是他的监护人。但是,扬克先生……”男人小小地犹豫了一下,表情似乎有些尴尬。“他或许有点小问题。”

扬克不以为意:“先生,我是位医生。”

“啊,是这样!但不是身体的问题……不不,我是说,您也许听说过别墅的主人的死法,大家都在流传某种传闻,这孩子,就是那种……”男人艰难地说。

“不要相信传闻,这不礼貌。”扬克打断他。他径自走进房子,寻找他需要带走的孩子。

这一切要从几个星期前说起,扬克在书房,忽然有人找上门,给他看了一则新闻:一对夫妻意外死在家中,据法医描述,他们全身的血液几乎抽干了,脖子上有两个小洞,而他们年仅十三岁的儿子目睹了悲剧的发生。大家纷纷讨论是不是传说中的吸血鬼在作案,亦或者,幸存的小儿子就是吸血鬼?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扬克嘴上说着,目不转睛地凝视新闻刊登的黑色照片中面无表情的男孩。

“您和他们家有些许的血缘关系,所以按照法律,伊诺斯——那个幸存的小男孩,将由您负责抚养。如果您不愿意,伊诺斯就会送去福利院。”来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扬克表现出思考的神情,相信一般人会理解他的犹豫,作为当地有名的医生,莫名其妙获得了陌生小孩的抚养权,还是在未婚的情况下。扬克医生在以后的生活中可能会受某些异样的眼光。

“带我去看看他吧。”手杖的敲击明确地表达了主人的决定。

现在扬克走在发生过凶案的走廊,四处搜寻伊诺斯的踪迹。

房屋的摆设整齐到了挑不出一丝不对的地步,哪怕不久之前这里曾发生过可怕的事。认真听屋内的动静,能听见客厅里有节奏的“哒哒”声。

循声过去,那个孩子乖巧地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额前棕色微卷的头发收拢在两鬓,细碎的刘海下是瓷白的秀气的脸。纤长浓密的睫毛遮盖了他的眼睛,唯有眼角的美人痣引人注意。他安静极了,也专注极了,鲜红的嘴唇微微抿起,低头认真地看着黑亮的小皮鞋相互撞击。

“扬克医生?”伊诺斯很快抬起头,翠绿的眸子漂亮得不像话。他小小地扯开嘴角,洁白的虎牙得以露在外面。

无论外面的传言如何,没有人会愿意相信眼前比天使更纯洁无害的孩子是什么“吸血鬼”,他尖尖的小虎牙甚至咬不破大人结实的皮肤!

“你是来接我的吗?”见扬克不说话,伊诺斯细声细气地询问。

绿宝石似的眼睛一直随手杖的移动而转动,直到扬克停在他面前,把他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

外人眼里,二人看起来很亲密,但扬克在伊诺斯的耳边轻声说:“我知道是你干的,小变态。”

小孩的手猛地攥紧了扬克平整的西装,扬克像是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笑着亲了下伊诺斯的额头说:“我很喜欢你,你会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伊诺斯似乎有些诧异,他弯起大大的眼睛说:“扬克医生,你要带我走吗?”

“当然。”扬克毫不费力就单手抱起伊诺斯,带他离开了别墅。

伊诺斯在看他,扬克清楚这一点。只需要轻微侧头,就能看见小孩灼灼的目光。他怜爱地摸了摸伊诺斯的头,目送死气沉沉的别墅消失在视野里。

“眼睛可以暴露一切。”长久的沉默后,扬克突然说话了。转头看向伊诺斯,小孩一副听不懂话的表情。扬克的笑容加深了,他看到的是什么?是一双纯洁的眼眸深处,触不到底的黑暗。

扬克的房子变成了伊诺斯的新家,这里的整洁程度不亚于伊诺斯家。伊诺斯初到新的环境,好奇地四处观察。

扬克进入厨房,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过了一会他端着两杯饮料走出来。其中一杯是果汁,扬克把它递给了伊诺斯。

他不在乎什么谨慎的试探,在伊诺斯犹犹豫豫地决定要不要喝的时候,扬克喝了口香槟,慵懒边摇晃酒杯边说:“告诉我,你的手法。”

半天听不到回应,扬克摇摇头:“跟我来。”

伊诺斯这次顺从了,他沉默地旁观扬克细致地穿好医生的行头,把白手套戴好。看出小孩的疑惑,扬克解释:“我喜欢仪式感。”

挪开杂物间的东西,地上有个拉环。拉环带动完美契合地板的木门掀起来,和温馨的房屋格格不入的压抑感从深不见底的地下室传出。

不可否认,伊诺斯的心跳加快了,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久违的兴奋席卷而来。

地下的“杰作”远比伊诺斯想象中的要有冲击力,他深吸一口气,把震撼的死亡画面铭记于心鉴于绿色环境,此处不做详细描述。

“你……是怎么做到的?”伊诺斯的声音激动到发抖。

“我是医生,可以用的素材多到你无法想象。”扬克骄傲的欣赏他的作品,只有他,才能养出血腥凄美的死亡之花。

回到楼上,伊诺斯的眼神变了,他踮起脚,虔诚地亲吻扬克的嘴唇,露出真实的残忍的微笑。

“我爱你,扬克医生。”

十年之前,伊诺斯来到陌生的城市,十年后,他是年轻有为的作家。

“能说说您的《黑死》的创造源泉吗,伊诺斯先生?”记者抢破了头要问上几个问题。眼前年轻俊美的男人是不可失去的机会,一旦他们的报纸刊登伊诺斯被评为“当世纪最漂亮”的脸,他们的报纸销量将大增。

这个时代,名作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但俊美的名作家就不一样了。伊诺斯就是后者的典型。

伊诺斯微不可察地避开话筒,温顺漂亮的脸因为美人痣多了几分妖冶。他谦和地回答记者的问题:“一切都是我的养父——扬克医生的功劳,如果不是他的教导,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其他记者立刻抢着问下个问题,另一个记者咄咄逼人地问:“伊诺斯先生,关于您的《黑死》,里面的虐杀情节非常真实,请问您真的这样做过吗?”

“怎么会,是扬克医生告诉我很多专业知识,至于虐杀手法,都是我查阅大量资料研究出来的。”

火爆的场面持续了很长时间,伊诺斯客气地一一解答问题,尽显绅士风度。相信第二天刊登他的报纸会有大篇幅赞美伊诺斯的作品,以及他的脸。

至于那些爱慕者的信,伊诺斯扔掉了。他回到扬克的房子,不敢相信已经在这住了十年。

扬克端着酒杯靠在那问:“累了吗?”

伊诺斯脱掉西装,捏捏眉心说:“还好。”他走近扬克,夺走了扬克的酒杯喝了几口,轻声说:“我想放松放松。”无害的表情一如当年。

“工具还是药剂?你的小粉丝好像还没处理吧?”扬克夺回酒杯喝掉剩下的酒。

伊诺斯正对扬克,二人额头相靠,伊诺斯眨眨眼:“不能用你放松吗?”

“不行,当初说好的,除非我自己死了,不然你别想把我的身体做成‘艺术品’。”扬克安抚地亲吻伊诺斯的嘴唇,自然地接受深吻。

“好吧。”伊诺斯失望地看了眼扬克的脖子,他设想的多种割喉方式大概只能在梦中实现了。

仔细听,地下室的“呜呜”声依稀能听到,扬克推开诺伊斯,用眼神示意他:“去吧,处理掉他。不许用老手法,不然今天你别想来我的房间。”

伊诺斯撇撇嘴,去做他的新“艺术品”了。扬克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翻看伊诺斯写的书,读起来有点意思。

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归于沉寂,没有一点生机的沉寂。属于夜晚的猎手们,开始活动了。

传说中有头恶龙,名为奈登,它诞生于众神之祖充满仇恨的血液中,存在的本身就是这世界最大的恶意。

在众神之祖被神的领袖安克修斯杀死时,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诅咒道:“在我死后建立的神国,会永世被我的仇恨诅咒,希望永远不会降落,唯有绝望是你们的终结!”

众神之祖的话立即产生了作用,他的鲜血化成一条红黑色的巨龙奈登,浑身遍布坚不可摧的鳞片,尾部的尖刺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奈登诞生后便盘踞在支撑世界的希望树下,因为奈登周围散发的气息充满恶毒的情感,张口喷出的龙息连安克修斯的战斧都能毁灭,所以没有任何生物敢靠近那里。

这个诅咒灵验了,几千年来世界的希望只由奈登独自享用。它挥挥尾巴,残留的希望果实就化作绝望洒落人间,引发无休止的战乱。

眼看辛苦建立的神国没有它应有的光辉,安克修斯便不能安心坐在王座上。他拜访命运与占卜之神伊瑟迪斯,询问如何解决恶龙奈登。

伊瑟迪斯告诉神的领袖:“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杀死奈登,也无法囚禁它。它的身体哪怕是你沾染,昔日的诅咒也能立即污染你的神力。”

“难道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安克修斯问。

命运之神忽然为他的占卜结果感到困惑,伊瑟迪斯没有立刻回答安克修斯的问题,而是反复占卜了好几遍。对于他来说,会对命运产生质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发生了什么事?”神王追问。

“奈登会远离希望树。”占卜的结果变了,奈登的命运之线转向另外不可控的地方。“当战争与复仇女神雷迪娜诞生时,奈登将进入漫长的虚弱期,它会被雷迪娜永世镇压在世界最深的海底不得逃脱,直至万物陨落。”

“哦,真是太好了!可是我从未听过神国有位战争与复仇的女神,伊瑟迪斯,请告诉我,这位名为雷迪娜的女神在何处?”听到有对付奈登的办法,神王喜悦之余又很苦恼,他的目力足以遍观整个神域,却找不到符合预言的女神。

伊瑟迪斯说:“你不必焦急,雷迪娜尚未出生。”命运之神变得温柔起来,他说,“雷迪娜是我的孩子。”

“命运告诉我,雷迪娜是恶龙奈登与命运与占卜之神伊瑟迪斯的女儿,而且她快出生了,伴随无穷尽的光辉降落于世,刚出生便拥有令奈登颤栗的神力。”伊瑟迪斯平静地解读命运之线,神王却没有他那样冷静,气得直喘粗气,引发人间雷电轰鸣。

抛开雷迪娜的生母——一条该死的恶龙,她的父亲可是命运之神!虽然伊瑟迪斯确实拥有超凡的外表,神国的众多男神女神的容貌在他面前显得黯淡失色,而且是少数未婚的神,但没有神会鼓起勇气向俊美非凡的命运之神求爱。

伊瑟迪斯,命运的掌控者,几乎和众神之祖同时代诞生。神王都不敢在请教伊瑟迪斯之外的时间打扰他,这个邪恶的龙,居然在神国不知情的情况下觊觎他,还和他结合?

瞧瞧伊瑟迪斯无辜的眼睛,他显然是受到愚弄了,不然伟大的命运之神怎么会猜不到奈登的劣行呢?

“不,安克修斯,奈登没有愚弄命运的能力。”命运之神看出神王的想法,耐心地劝解他。“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命运之线的指向告诉了伊瑟迪斯关于雷迪娜诞生的原因,他执掌世界的命运,偏偏在那天落入命运的圈套,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完美地形成了巧合。

先是调皮捣蛋的丰收之神偷走伊瑟迪斯占卜用的神杖,把它带到了人间,伊瑟迪斯因此短暂地失去掌控命运的能力,不得不降临人间寻找神杖。

接着,这天正好是诸神庆祝的日子,所有人都在酒席上喝醉了,平时监视奈登的神也昏睡过去。虽然奈登不在乎神国的监视,但想到如果离开希望树,诸神可能会趁机驱逐它,所以它从不离开希望树半步。

奈登发现诸神醉醺醺的,恰好神王安克修斯去极东之地和昔日众神之祖的簇拥们讨论合作的事,它按耐不住,收敛恶毒的气息,变成人的模样去欣赏人间的风景。

有趣的是奈登和伊瑟迪斯凑巧在人间相遇,失去神杖的命运之神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占卜眼前强壮的男人究竟是谁。人间强壮的男人太多了,他们应该归力量之神管。

但刚见面奈登就认出来了伊瑟迪斯,见对方不认识他,奈登心中很得意,不禁升起戏耍伊瑟迪斯的念头。他伪装成游历世界的英雄,用花言巧语迷惑伊瑟迪斯,常年蜗居在命运神殿的神轻而易举就上了当,爱上了这位迷人又英俊的凡人,曾与他一度春风。

如果不是诸神即将苏醒,伊瑟迪斯找回了神杖,奈登还想多玩几天。显然希望树和神杖的地位都高于两位神在对方心中的地位,所以奈登很快把命运之神抛到脑后,回到希望树下。命运之神拿回神杖,重新回到神国挽回失去神杖期间的损失,也暂时放弃占卜奈登和他的命运。

命运的玩笑仍没有停止,一段时间后奈登生出一颗漆黑的蛋。诸神拥有子嗣的方式千奇百怪,奈登完全没想太多,或许蛋的父亲是他倚靠了几千年的树或是身下的土地呢?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看看整天围着太阳转的太阳神,他的母亲大地女神不过打了个盹,就在一阵风的吹拂下怀有身孕。

奈登没打算追究蛋的父亲究竟是哪个,他自诞生以来从未有过子嗣,因此产生的喜悦更是替代了有关伊瑟迪斯的印象,这条邪恶的黑龙就像其他父母一样全身心投入到未出世的孩子那里。

终于等命运之神忙碌完,打算寻找在人间相遇的爱人,此时神王就找上了门。命运之线立刻告知伊瑟迪斯所有的答案,包括恶龙奈登的戏弄,包括他们春风一度后诞生的女儿。

对此伊瑟迪斯没有太多的愤怒,奈登的命运早已注定,冰冷的深海才是他的归宿。但也许在洗脱了“众神之祖的血液”的身份,他能得到新的身份。

看在他是命运之神的妻子的份上,看在雷迪娜,以及未来他们的二女儿希雅嘉的份上,这是神王最大的宽恕。

“哦,这可真是巧合。”神王感叹。

获悉奈登的命运后,安克修斯主动造访他的敌人,心里还有点对众神之祖的轻视。他自己都能被斩杀,如今剩下的只是一滩血液,怎么可能难倒安克修斯?

那头巨龙懒洋洋地躺在柔软的大地上,不时用尾巴勾下金黄的果实塞进嘴里,挑衅它的英雄变成它的战利品,尸骸几乎要堆成小山。

睡在无数骸骨之上,奈登以举杯欢庆的姿势对安克修斯举了举插在尾巴尖的希望果实。其他生物无比渴望的希望果实,奈登却像无耻的强盗,毫不珍惜地享用。

如果不是奈登小心护在怀里的龙蛋,安克修斯的战斧就该落在奈登身上了。

“神王,你找我做什么?”奈登心里没有一点对安克修斯应有的尊敬,这让安克修斯感到屈辱。神王的表情极大地满足了奈登体内属于众神之祖的意志,它得意地摘下新的希望果实,连带大片富含希望的金色树叶。树叶脱离树枝就变得黯淡无光,如果自然女神在这,她准会气得发疯。

龙蛋感应到母亲愉悦的心情,也轻微摇晃了几下,这逃不过神王的眼睛。能驱逐恶龙的神就在里面孕育,安克修斯几乎感受得到龙蛋内可怕的力量。

“奈登。”另一个声音插入神王与奈登之间,神王有些惊讶,命运之神居然有离开神殿的一天。

奈登的得意立即收敛了,它恼怒地把龙蛋往里塞,对突然造访的伊瑟迪斯十分不友善。神王适时后退几步将谈话交给命运之神处理,他可不愿意神袍遭到诅咒污染。

伊瑟迪斯温和地说:“我来看望我们未出世的女儿。”

奈登警告他:“是我的女儿!”

“不,”命运之神执着地说,“的确是在凡间时你为我孕育的,她名为雷迪娜,生来便是战争与复仇的女神。”

虽然奈登怀疑伊瑟迪斯的话是假的,并且很不满他提到的“孕育”两个字,但因为女儿的命运,奈登没有反驳命运之神的话。不过是龙蛋的父亲从树变成神而已,奈登很快接受了。

“好吧,你们看望完了,可以离开了。”奈登嘴上说着,把龙蛋塞得更里面些,半点没让伊瑟迪斯看见。同时他有点焦急,也许两位神听不见,孵化龙蛋的奈登则听得清楚,蛋壳内部有轻微的响动,意味着他的女儿即将出生。

伊瑟迪斯以为奈登不喜欢雷迪娜的名字和神位,他正准备思考如何劝说固执的妻子,这都是命运写好的,只见雷迪娜出世的光辉直接照亮世界,太阳的光辉都避其锋芒。

女神的光辉太耀眼了,无差别地笼罩到在场的三位神,安克修斯和伊瑟迪斯圣洁的神躯不惧雷迪娜的光芒,可奈登阴暗的力量和雷迪娜的圣洁相悖,他痛苦地哀嚎,变为人身也不能找到遮蔽的地方。

“母亲!”雷迪娜当然知道母亲因她受苦,她急切地寻找不受圣光照耀的地方,还是身为她父亲的伊瑟迪斯喊道:“海底,送他去海底!”

雷迪娜匆忙抱起伤痕累累的奈登坠落海洋,伊瑟迪斯亲自照顾奈登,让雷迪娜回神国加封为神。

于是在众生的欢呼雀跃中,自然的精灵为绝美动人的新女神编织神袍,遮蔽她的光辉,神王激动地赐下战戟,嘉奖她驱逐恶龙的功绩。

现在希望树没有了奈登侵蚀,诸神放心地挥洒希望,万物皆受益,比往日更有生机。神国终于恢复成神王想象中的样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海底不安分的奈登。漫长的时光过去,神王心烦意乱,他的信徒又开始抱怨海上的风暴过于频繁,不能出海打猎。

去求助命运之神,伊瑟迪斯安然地拨动命运之线说:“等奈登的第三子生出来就好了。”

“这次又是什么神?”神王不高兴地问。

“是死亡之神罗蒂加。”是继二女儿后奈登的第三个孩子,不过不再是漂亮圣洁的女神,罗蒂加遗传了母亲,性格大概不会像两个姐姐那样好。想到最近奈登越来越暴烈的脾气,伊瑟迪斯决定等蛋生出来再去找自己的妻子,不然奈登可能会竖起所有鳞片仇视他。

在卷起一个月内的第八场风暴后,奈登的心情半点没有好转,尤其是肚子里的罗蒂加又一次躁动,他就想卷起新的风暴。只有吞没几艘,奈登才会舒服点。

刚刚赶到的雷迪娜受伊瑟迪斯的嘱托前来安抚母亲,奈登看见心爱的女儿,马上换了种态度,生怕龙身伤到雷迪娜,就变成人的样子迎接女儿。

“奈登,虽然你是风暴之神了,但不要胡乱使用暴风雨的能力,不然会不舒服。”雷迪娜亲吻母亲的额头,再动用神力警告不安分的弟弟。

“我不要风暴之神的神位,我想回希望树下住着。”之前奈登孕育二女儿,是伊瑟迪斯预言二女儿希雅嘉会是海洋女神,神王就给了奈登风暴之神的神位,让希雅嘉负责管辖。

希雅嘉在岗位的时候奈登很听话,女儿说什么就做什么,偶尔掀起暴风雨,卷起深海的鱼虾送给海边的居民。如果奈登想脱离海洋,希雅嘉会用肥美的海产将奈登的注意力从希望树转移到海里。

但最近希雅嘉的安抚不起作用了,因为奈登发现自己第三次怀孕,明显还是伊瑟迪斯的子嗣,他险些杀死睡在身边的命运之神。希雅嘉的出生,就是伊瑟迪斯趁奈登在海底养伤时,用人间的经历打动奈登,骗他与自己结婚,现在又有了第三个孩子!

奈登绝不是不喜欢他的孩子们,所以他们的父亲就十分可恨了。

出于对妻子的退让,伊瑟迪斯回到了命运神殿,顺便带走了希雅嘉。少了女儿的陪伴,奈登的脾气变得暴躁也是理所当然的。

“奈登,去找父亲回来吧,他最近见不到你很不开心,你难道不想知道弟弟的命运吗?”虽然伊瑟迪斯并没有不开心,甚至推测出妻子消气的时间,最近在和爱神学弹竖琴。但雷迪娜的目的是让他们和好,不是成为神国结婚时间最短的伴侣,所以撒了个谎。

善意的谎言成功软化了奈登的态度,他语气恶劣地说:“那就让他来!”

雷迪娜高兴地走了,她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神王还想多了解伊瑟迪斯的第三子,就见伊瑟迪斯拿走桌上的神杖。

“你去哪,我的朋友?”神王问。

“去见我的妻子。”伊瑟迪斯跑远了。

神王哼了一声,他遥望一眼长势繁荣的希望树,也离开了伊瑟迪斯的神殿。

审判的怒火席卷人间,自烈焰中踏出的,是这世间最淫乱的化身。——《圣诫》

未熄灭的火焰依然在灼烧他赤裸的身体,这副强壮如英勇无畏的战士的身躯。他生前是最虔诚的信徒,但从他深邃的面容上,只能看到无边际的淫靡。“埃利奥特”乃男人之名,此刻冠以圣洁意味的名字正刻于男人额头。

只有娼妓,才会把名字刻于额头。

男人踩过审判台的灰烬,回身凝望遗留在中心的焦黑遗体,在他死前,还保持着祈祷的姿态。

“尽情祈祷吧,我的神到死前都没有拯救我。”男人嘲讽地看着尸体,然后转身走向人间的王国。

他穿过正在打仗的战场,在两国士兵之间,毫不知羞耻地袒露肉体。士兵的目光被男人的肉体吸引,垂涎的口水滴落在地面。

“看啊,他是个娼妓!”人群在蠢蠢欲动,男人赤裸的身体,和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的欲望气息,勾引士兵放下武器,聚集在男人身边。

他们被欲望诱惑,跪拜在地上,乞求男人与他们交欢。

“满足我们吧,你只是个娼妓。”

男人露出傲慢的笑容,无比残忍地拒绝了他们。在士兵哀痛的目光中,男人走向王国的国都。

国都的人民用稀奇的眼神观赏这位淫乱的魔鬼,贪婪地用眼睛占有男人,嘴里说着:“哦,一个娼妓!”

他走到圣殿,昨日审判他的人面露憎恶与痴迷,象征圣洁的圣子直接跪在男人脚下,亲吻他的脚趾,抚摸他的脚踝。圣子的信仰已经崩塌,他现在信仰的不再是那位不曾出现的神只,而是一个娼妓。

男人低下头,用脚踢开圣子光辉的脸,坐在《圣诫》中神只降落的神座上,袒露身下罪恶之处。殿堂之内的圣官,立即陷入疯狂的抢夺。

淫乱的化身诞生的第七日,人间的第一个王国已沦为地狱。

神只的使者造访王国,路边肆意交欢的肉体令他作呕,整个王国内都弥漫着欲望的味道,腥甜而淫靡。这是名为“埃利奥特”的娼妓向他的信徒撒下的恩赐,凡闻到味道的人,都会被色欲掌控,提供扭曲的满足作为男人的食粮。

神使来到了王宫,看到受神只赞誉的伟大君王正与娼妓行淫,忠诚的大臣也在王座下方交欢。那位君主,曾是英明的王者,与称之为典范的贤良妻子共同统治王国。可现在君主痴迷的眼中已看不出半点英明,只沉醉于男人邪恶的两腿之间。

男人随意推开君王,赤裸的肉体经历七日欲望的滋润,越发充满诱惑。不知不觉中,神使纯净的心灵诞生出罪恶的渴望。

男人走到年轻的神使身边,问他:“你是来和我享乐的吗?”

神使忍不住看男人成熟的身躯,厌恶地说:“淫乱的化身,我的神将你在人间的罪行看得清清楚楚,他即将降临王国,审判你的一切罪恶。而这些人民,会重新找回他们的信仰。”

神使看到宫殿顶部绘画的神只圣像,罪恶的心灵忽然平静下来。男人也在看圣像,他说:“我的神是否愿意给我七天时间,看看究竟世人喜爱神的庇佑,还是喜爱他们的欲望。”

“你这魔鬼,神会惩罚你的!”神使愤怒地说。

“哦——”男人根本不惧神只,他看了神使许久,伸手触摸神使早已挺立的罪孽象征,笑着说:“你不是神的使者吗,为何会生出欲望呢?”令人羞愤的事实让神使仓皇离开。

娼妓诞生的第十四日,诸国君王已沦为他最忠诚的奴隶,卑贱地趴在男人脚边,痴迷地等待男人的宠爱。丑恶的欲望创造出恶兽,成为男人的宠物。

神只终于降落人间,含有福音的圣歌唤醒了王国沉溺于欲望的子民,他们羞耻地尖叫,逃离行淫的地方。然而他们的君王处于男人掌控的欲望中心,依然在于男人交欢。贤良的王后从欲望中清醒,她羞愤地怒骂,指责坐在丈夫身上的娼妓。君王没有施舍给爱妻任何怜悯,像狗一样舔干净男人手指沾染的液体。

男人很快失去对君王的兴趣,不顾君王的挽留,前往神只降落的神殿。圣官们慌忙地收拾撕扯破烂的衣服,低着头不敢看曾经虔诚信仰的神。

他们已堕落成凡人,甚至在傲慢的男人俯身亲吻神的脚趾时产生难以置信的嫉妒。这个他们得不到的娼妓,竟然对别人低头!

男人抬头看他生前信仰的神,神是一切美好的化身,他的身躯比珍珠更润泽,他的面容比圣像更美丽。他的圣袍用皎洁的月光制成,他的神冠用万物的生命打造。凡人只敢偷窥神圣洁的光辉,淫乱的化身却透过光辉,看到神的容貌。

神的手触摸男人额头的名字,无感情的声音传达进男人的心灵:“淫乱的化身,对你的审判果然公正。”

“我的神,您只看我死时被定的罪名,却不看我生前的虔诚与守序吗?我生前圣洁的祈祷无法获得您的垂怜,死后的淫乱却能博得您的目光,那我便要做使人间沦陷的娼妓。”男人亲吻神的手指,贪婪地打量他的信仰。

“死后堕落为魔鬼的人,将受到第二次审判。”神收回手臂,宣判男人的罪名。

“审判?您想以何种罪名审判我?欲望是凡人之本性,不是我赋予他们丑恶的心灵,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堕落。烈焰的女神知晓我生前的无辜,雷电的主人也不敢降下天雷,惩罚一个没做错任何事的清白者。您要如何审判我?”

“看看你的信徒,他们还是堕落了。”洁白的圣袍遮不住圣官们挺立的下身,即使当着神的面,他们的丑态也一览无余。

男人之前是坐在不同的人身上的,现在他坐在了神的腿上,在神的耳边说:“我的神,快说啊,您要如何审判我?”

神只的脸圣洁依旧,男人却轻蔑地笑了。他才神的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只有滋生欲望的人才会有的味道。

神在这场关于信仰的赌约中,输了。

“你将永世囚禁在我脚下的牢笼里,不得回到人间。”神没有推开男人,因为神也有了私欲。

“好啊,请您不要留给我逃离牢笼的机会,否则我将再次出现在人间。”男人亲吻着他的信仰,接受了审判。

淫乱的化身在人间降下十四日灾祸,最后一天得到了至高神的审判。——《圣诫》

阳光有些刺眼,艾伦将右手挡在双眼与窗户之间,透过瘦长的遍布细碎小伤口的手指缝隙眯起眼睛凝望天空,碧蓝的瞳仁反射出海洋的颜色,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太过深沉和冷漠。

“咚咚”的脚步声混杂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门外的木地板上回荡。他毫无反应地继续躺在床上,感受体内沉闷的心跳,以及不断切割神经的疼痛。那种遍布全身的痛感蔓延上大脑,像针一样刺戳他的两侧太阳穴。

房门被粗暴地打开,脆弱地摔到墙上。艾伦的父亲走进来,西装笔挺,带着穿戴一夜的淡淡尘土气,昂贵的手杖重重砸在地上。“你昨晚敢在宴会上背着我溜回来?知道他们怎么议论我吗?”

艾伦以前会辩解,在他父亲到处应酬谈生意的时候,连旁人都注意到他在发烧,身躯摇摇欲坠,但现在他完全不解释了,只是翻身下床,和中年男人对视。“是的,我想回来。”

“没教养的小杂碎!”手杖变成最趁手的武器,狠狠击打在没有痊愈的伤口上。艾伦一声不吭地跪倒,承受无休止的体罚,不哭不求饶,呆呆地盯着地板的裂缝,随着父亲脚部的发力,开开合合,露出狭长的黑暗。

那是一道裂缝,那是他的悬崖。

男人从不碰艾伦的脸,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暴露本性,并且还指望用那张漂亮的脸蛋换取更多名声。

放下手杖后,他粗重地喘息着,暴虐的情绪在艾伦的冷淡反应中无处发泄,只能愤愤地扔下一句话:“看来你需要一个新母亲好好教导你的礼仪。”

“就像之前那些被你虐待而逃离或死亡的人?”艾伦抬眼看着他的父亲,扯起因疼痛而抽搐的嘴角。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男人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恨不得撕了他,终于失态地打了自己儿子的脸。

腥咸的味道在嘴里渗出,右脸麻木而肿胀,嘴边撕裂新的伤口,红色的液体从伤口缓缓流淌,被艾伦用舌头舔去了,涂抹开刺眼的形状。

愤怒的父亲离开的脚步恨不得跺穿地板,艾伦从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再找来的,无非是和以前一样贪图光辉却不知死活的蛾子罢了。

新的母亲很快出现在视野里,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姐夫的葬礼上。艾伦和姐姐穿肃穆的黑衣,面无表情地目送红木的棺材放进坟墓。他姐姐看似在低头痛哭,实则略矮一点的艾伦看得见她隐晦的笑容。

父亲给姐姐安排的丈夫比他更加肆无忌惮,对待妻子连妓女都不如,拳头和强奸斥满了这个女人的婚姻。就在一周前,他粗暴地对待妻子时,酒瓶混合酒液砸在了他头上。肥硕的身躯倒下后,背后站着的少年温柔地对衣衫褴褛的姐姐伸出手,坚硬的棍子握在他手中。

“姐姐,杀了他吧。”

尚在少女年纪的姐姐满脸泪痕,眼角青紫,犹豫几秒就接了过来。艾伦背过身,倾听身后肉体接触金属的闷响,不屑而轻蔑地笑了。

没有人能出现解救他们,只有他们自己解救自己。

第二日,新闻报道了这个男人的死亡——酗酒过度死在了火灾中。

葬礼上迟来的父亲身边跟随着陌生的男人,穿棕色风衣,身体强壮、神情坚毅,右手时常插在口袋里。艾伦以为他是来调查的侦探,眼睛死死盯住男人的脸。

他会发现事情的真相吗?他会抽出口袋里的枪,对准眼前的杀人犯少年,替那些人“伸张正义”吗?脑中闪过这些想法,艾伦就感觉指尖在发麻,难以言喻的感觉塞满他的全部。那是一丝从未有过的期待,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结束无聊的生命。

艾伦看得太明显,男人敏锐如鹰的目光注意到了,但他看到艾伦的样子,顿时软化了表情,有些尴尬地冲他笑了笑,表现十分亲切。艾伦的父亲适时搂住男人的腰,像是没看到他僵硬的神态,侧头落下亲吻。

不,他不是来审判他的人,他和那些婊子没有区别。艾伦失望地移开视线,麻痛感褪去了。

第二次见面在宅子里,男人脏兮兮的风衣换成了价格不菲的正装,穿衣风格一看就是父亲的品味,显然男人不适应,不时去拽工整的衣角。

“他是你的新母亲,罗德尼。”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的魅力在哪里,拘谨的样子完全没有上流人士的风度,或许乱糟糟的办公室和劣质咖啡才适合他,而不是穿光鲜亮丽的衣服对有钱人的儿子讨好地露出笑容。但是父亲对他很满意,亲昵地抚摸罗德尼的耳垂。男人受惊似地躲避,精致的衣领向下拉扯了一点,皮肤表面的淤青暴露些许。

艾伦了然,想必他的新母亲那副结实的身体很经受得住家主的暴力。但是又能持续多久呢?这些看上父亲家产的婊子,过不久就会惊恐地逃离。逃不掉的,就像艾伦的生母,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我……”罗德尼意识到自己紧张到破音了,重重咳嗽两声,接着说:“我是罗德尼,你好,艾伦少爷。”

艾伦冷冷地看着他伸过来的宽大的手掌,隐含讥讽地说:“他能教什么礼仪给我?”罗德尼因此羞愧地涨红了脸。

家主警告地盯着儿子,正打算给他个教训,罗德尼反应迅速地握住少年的手,手杖的末端落到了他的手背上,比击打手心更强烈的疼痛让他的脸有些扭曲,断断续续地说:“抱歉,我……我会学礼仪的。”

多管闲事。艾伦扫了他一眼,想起某一任继母,刚开始也试图阻止父亲对他施加的暴力,后来反倒成了共谋者,借虐待他来乞求父亲的宽容。最终她没逃掉,在河里肿得巨大。

“哼,晚上罗德尼住我的房间。”家主不满地说道。握紧艾伦的手挤压那些伤口,很痛。但艾伦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因为罗德尼现在身体抖得像个可怜虫,透过手掌间的接触都感觉到了。

总之这个男人住在了家里,忽略楼上的隐约的哭泣求饶和父亲的怒骂声,艾伦了无生趣,靠在床头凝望了一会窗户外的月光就离开了床面。他拉开椅子,坐在窗户前点燃了油灯,开始翻阅从书架上拿的医学类书籍。就像解救姐姐那样,他也想试图解救自己。

白天的时候艾伦会在外面画画,偶尔抬头,新来的母亲就站在窗户边看他,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一定很想离开这个宅子。艾伦收回视线,在画布上加了个小人。

有一天他不老实的继母终于堵住艾伦。“我能和你谈谈吗,你知道的,就像……”继母子那样。罗德尼嘴唇嗫嚅,没能说出那个词。他来宅子有段时间了,这里唯一的小少爷似乎总躲着他,不经常能看见。

“不。”艾伦放下茶杯,径自回了房间,不给罗德尼任何继续说的机会。

麻烦的小鬼。他挠挠头,如果是在以前,绝不会惯着这些傲气的小家伙,可现在他寄人篱下,没资格挑少爷的刺,而且想到艾伦的遭遇就生气不起来了。

艾伦的父亲是个暴力狂,通过平时的相处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可能还经常对自己的儿子动手。出于职业习惯,罗德尼不允许这样的暴力行为发生,通常遭受暴力的一方会要么成为更暴力的疯子,要么就绝望地结束了生命。他有义务在艾伦没有走上这两条路之一前帮他,但艾伦很不信任他。

在门后等了几分钟,就听见罗德尼离开的声音。艾伦的额头轻抵房门,微凉的温度让松了口气。不管是什么,拜托离他远点、离这个房子远点吧,否则他终有一日会伴随房子主人的毁灭而消亡。

后来在浴室碰到了罗德尼,艾伦发誓他绝不是故意闯进来的,谁会想到有人在他的洗浴时间泡在浴缸里。罗德尼靠在那,抬起的双手夹着新鲜的报纸,认真严谨地上面的消息。

升腾的雾气一定熏坏了他的脑子,在看到罗德尼光裸的躯体时——被泡沫挡住了令人厌恶的青紫痕迹、只剩下鲜活皮肤的躯体,麻痒的感觉开始啃噬他的内心。或许他病了,需要去翻翻那些书里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艾伦扭头就走。

罗德尼听到门把手的轻响,很快叫住他:“等一下。”他的臂膀相扣撑在浴缸边沿,隆起的肌肉显示这是一副从事过危险职业的身体,这时艾伦看到他肩胛骨附近的弹痕。他的脚步停下了,静静等待罗德尼的发言。

“咳,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一下彼此。”罗德尼放下报纸,晕湿的手印还留在上面。

“不用。”艾伦表现出不配合,他没兴趣和快离开的人“了解彼此”。

但罗德尼自己先开始说话了:“在……来这之前,我曾经参加过关于解放与自由的战争,后来去做了很长时间的侦探,不过也没遇到什么大案子啦,倒是有不少夫人丢宠物狗……”

“那你为什么嫁给我父亲?”这话过于犀利,罗德尼眼神躲闪,没底气地说:“只是一些……特殊原因。”

无非是钱罢了。艾伦的眼神冰冷下来,这人和他们没有不同。

“他们说你十四岁,但是你太瘦了,看起来只有十二岁。”话题转移得太生硬,连罗德尼自己都觉得不妥,于是补充道:“我会做点东西,味道还不错……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还有事吗?”少年已经拿瘦弱笔挺的后背对着他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艾伦一愣,仔细想了想说:“画家,或者医生。”只要能离开这里。

“真好啊。”罗德尼看到艾伦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光亮,他仍有一丝岌岌可危的希望,但随时可能熄灭。

他还想说什么,浴室门轻轻磕上了。

解放与自由,哈!罗德尼全身浸入变得温凉的水里,掩面盖住了满脸的疲惫和憔悴。他现在的状态,还配得上这两个词吗?

事实证明罗德尼的话不只是说说而已,在家主没有回来的空旷宅子被奇异的香气填充,精心加工过的甜味如潮水般挤进房间各处死角的缝隙,蛮横又温柔地飘入艾伦的鼻腔。

那股不容忽视的味道在不断侵略他的思维,有别于精致的餐点,只是闻一会,脑中仿佛就出现了某种画面:小而整洁的房屋,和乐的家庭和他们共享的简单食物。这是种没有体验过的温暖,是比冬日暖和柔软的天鹅绒被子更舒适的事。艾伦无法忍受地打开门,看到那个男人穿着可笑的围裙,弯腰小心翼翼地在烤制金黄的蛋糕表皮上搓动手指。白色的糖霜覆盖了一层,像雪花。

“艾伦,新鲜出炉的蛋糕,要不要尝尝?”罗德尼忘了手指沾满的糖霜,无意识地擦到脸颊上,划过的白痕染上了和这样的环境相同的温暖,然后他想起了什么,随意地把手指放进嘴里,舔舐干净了糖霜。

心脏灼烧的高温又出现了,艾伦装作无事发生,走过去捧起仍然烫手的蛋糕,在罗德尼期待的注视下咬了一口。

撕开烤得焦脆的表皮,内里绵软的部分化为细腻的口感与舌尖交缠,牙齿无需用力便能碾碎膨胀的面团。太甜了,甜得身体自发地浮起鸡皮疙瘩。他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也没有人给他做过这么软的蛋糕。艾伦就慢慢咀嚼着,一言不发。

罗德尼拿了一个陪他吃,双眉欣喜地上扬,很满意蛋糕的味道,显然味蕾已经习惯了很甜的口感。“知道吗,烤蛋糕的手艺还是我的妻子教给我的,他们如果没有出事的话,我家男孩也有你这么高了。”他看似浑然不在意,但曾经历过痛苦的岁月,悲痛已经刻在了他脸上的每一处。

听他诉说过去的温馨时光,艾伦拿蛋糕的手放下了,低头凝视着蛋糕表面的牙印。嫉妒的情绪悄然滋生,这个男人的表情是那么平和,明明遭受的痛苦足以击垮他,可他还是倔强地活着。艾伦握紧拳,打断罗德尼的故事:“我回房间了。”

他怎么又生气了?罗德尼困惑地眨眨眼。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待在房间里的艾伦翻书的动作一顿,听到父亲近乎咆哮的吼声:“你在我的房子里做平民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的贱种!”

“抱歉,我只是思念家乡。”罗德尼压抑怒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都能想象到他尽力低眉顺眼的姿态。艾伦有些出乎意料,这人还在坚持袒护他。

清脆的巴掌声伴随家主的吼叫:“闭嘴,你的那些故事、那些小地方的陋习,都该忘记了,你难道想拿它们来取悦那些大股东,给我丢脸吗?滚去把窗户打开,还有那堆垃圾,都扔掉!”

“抱歉。”

一切都沉寂下来,门缝灌进凉风,卷走了香甜的气味,那股温暖的感觉却留下了。艾伦捂住胸口,细数快要蹦出躯壳的心跳,1、2、……一分钟时间156下,很不正常,但出人意料得不那么难受。

透过房门窥视,罗德尼皱着眉头打扫满地的糖粉,嘴里咕哝着:“他妈的,混账一个。”

看到门缝,他扭过肿得老高的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说脏话的。”

“我父亲说的还少吗?”他的目光停留在罗德尼的伤口处,稍微拉大了门缝。“过来,我有药。”末了顿了顿说,“拜托。”

还算有礼貌。罗德尼受宠若惊地走进少年的私人空间,坐在床上好奇地四处张望。房间堆满了书,特意分出一小块空间放画架,还有一处角落放着瓶瓶罐罐,根据他的了解,都是药剂。艾伦就在那个地方捣鼓东西。

片刻后,少年夹着药品和小杯绿色的液体走过来。“苦艾酒,不太好弄。”

“你这个年纪喝酒吗?”罗德尼一饮而尽,咂咂嘴,感受苦涩的味道在口腔翻滚,很快酒精的作用将麻痹脸部持久的疼痛。他“嘶”了一声,忍耐沾了酒精的纱布在破裂的部位擦拭。艾伦平静地说:“没有喝过,酒会影响我思考。只是有备无患。”

罗德尼赞同地点头:“不喝酒是对的,等你成年了,香烟、美酒、床……咳咳,我是说,那些成年人的东西,大可以随便享受,但是现在不行。”

艾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递过来白色的药片。“消炎药。”

“嗯,谢谢,我想我得去找你父亲了。”匆忙吃了药,罗德尼回应了家主在外面的呼唤。如果不及时赶到,可能会遭到更严重的惩罚。

杯壁残留的液体在底部积攒了小小一滩,艾伦举起杯子,缓缓转动手腕观察它,嘴唇放在了罗德尼碰过的位置,任由那滴酒液滑入唇齿间。很苦,高纯度的酒精在舌尖上炸裂,摧毁了仅存的理智。原来酒是这种味道,烧得他脸颊通红,四肢发软。

而外面的罗德尼没有察觉少年的异常,低头听家主嘱托:“我要出一趟远门,你照顾好家里,如果被我发现你擅自离开房子就等着瞧吧!”

“是,先生。”罗德尼心里在欢呼雀跃,用尽全力才不至于笑出来。幸好家主认为自己的新妻子粗鄙到难以见人,不打算带他一起去。

走吧走吧,艾伦也会喜欢这个消息。他的伪装持续到昂贵的轿车离开,终于掩嘴窃笑两声,像个幸灾乐祸的混蛋,但是现在就原谅他吧,谁让他暂时脱离了苦海呢?

罗德尼第二天迫切地敲响继子的房门:“我们出去逛逛吧,多好的天气!”去他的嘱托吧,在这座阴沉的宅子里,他完全待不下去。

艾伦用漂亮的眼睛瞪着他,几乎都猜到要说什么话了,于是罗德尼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强硬地给他套上了外套。看看这小家伙,皮肤苍白到几近透明,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晒过太阳了,得带他出门欣赏一下出生的城市。

他们搭乘了去市内的车,热情的司机和罗德尼聊得很开心,这时男人才展现出了他特别的知识储备,能从城市趣闻聊到外国风情。并不优雅,但内容足够吸引人,仿佛他是现实世界真正存在的部分,和艾伦冰冷的回忆割裂开。他们大笑着,肆意爽朗地谈论“男人的那些事”,看到艾伦沉默地观望车窗外的风景,罗德尼拍了他一把,强行将他拉进话题。

“这是我工作的老板家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你会在医院里看到他——一个医生,哈哈哈。”罗德尼自豪地介绍他,像介绍自己真正的孩子,前排的司机也笑着称赞艾伦的梦想。他们都不是他的血缘亲属,却比那些吸血虫更和善。艾伦的嘴角浅浅地抿起称得上是笑容的弧度,让罗德尼很欣慰。

微笑才该是他的年纪应有的。

司机特意停在商业繁华的街道,与他们挥手告别。罗德尼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细心折叠的钞票,在艾伦眼前晃了晃说:“试试亲自花这些钞票。”

尚有余温的纸张握在手里,艾伦陷入罕见的迷茫。他的物质生活丰富到了优渥的地步,从没有想过用钞票换取什么东西。糖?玩具?亦或是其他的,也许是别的孩子渴望的,但艾伦兴趣很淡。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罗德尼拿他没办法,催促艾伦走在前面,他则抽了份旅游杂志,眼睛不断打量封面的漂亮女郎,发出感兴趣的啧啧声。

少年停在了一扇橱窗前,多看了两眼整齐摆放的商品。

“你想要相机?那东西以前我取证的时候用过。”罗德尼迅速摸索口袋,夹出新的几张钞票,吹了个口哨。“那就让我们进去买相机。”他没有质疑什么,干脆利落地推门进去了,反倒把动心的少年扔到了外面。

艾伦进去的时候男人正像个老练的牛仔一样两腿交叠,敲击玻璃柜台,说服老板多送一卷“柯达”胶卷,顺便招呼艾伦来挑选他喜欢的款式。

“就这个吧。”艾伦捧起相对小巧的相机,耐心地听老板说明使用方法,余光瞥到罗德尼拿了颗糖丢进嘴里,然后就去读那本旅游杂志了。离开宅子,他活得自由自在多了。

买到新的玩意,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整天,吃了城市街角的快餐,又买到两杯苦的要命的咖啡。艾伦品尝一口就嫌弃地放下,几个小时前下肚的炸鸡还有股油腻感在折磨他的胃,他实在不能欣赏罗德尼的口味。

夜晚罗德尼请他看了场电影,大概是爱情片之类的,男女主角情到浓时忘情地拥吻,罗德尼感动地擦了擦眼睛,艾伦却尴尬地盯着屏幕放空脑子,幸而漆黑的环境里没人注意。

因为这次经历,罗德尼再想叫他出去,遭到了艾伦的拒绝。

“那你想去哪呢?我都可以陪你。”罗德尼一反常态地没有用那双敏锐的眼睛看到少年若有若无的逃避,他只想让艾伦开心,而在他的观念里,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从严肃的家里溜出去放肆地玩乐。

艾伦低垂的头猛然抬起,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我竟然不知道!”罗德尼懊恼地看了下天空,白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不足以做个漂亮的生日蛋糕或是布置生日场景。所以他询问艾伦的想法:“你们在生日都做什么?”

“我们跳舞。”少年冷淡的眼睛看向他。

罗德尼闻言苦恼地摩挲下巴:“我想想……给我点时间。”

他去了宅子的各个屋子,不需要很久,就拿了不少蜡烛过来,在空旷的房间边缘安放好,然后搬来留声机。在烛火通明的屋子中心,笨拙地做出邀请的姿势:“那么艾伦少爷,愿不愿意赏光让我做你十五岁生日宴会的舞伴呢?”

“不愿意。”少年嘴上说着,走到留声机前放下唱片,和他的手相扣,在舒缓的音乐中旋转、小幅度地摇摆。男人干燥温热的手掌温度传递过来,头顶是他的轻笑声:“别紧张,你心跳太快了。”

罗德尼的脸映上烛火的暖橘色光辉,看待艾伦的眼神柔和平静。“嘿,我是说,能不能试着相信我一次?”

少年的头埋在他胸口,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颤抖着声音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

“现在也不算晚。”他摸摸艾伦的头发。

夜晚落幕,烛光下共舞的两位主人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们的关系改善了很多。起码在家主斥责罗德尼时,他会偷偷冲艾伦做怪脸,告诉对方他没放在心上。伤痕依然持久而漫长地留在他们的肉体上,但他们的灵魂似乎脱离了沉重的枷锁。

罗德尼会想尽办法带艾伦出去透风,在艾伦跟家庭教师出去绘画前苦苦哀求家主允许他也跟随过去。为了增强可信度,他认真严肃地列举了粗野的农户可能会伤害到艾伦的方面,顺便暗示了一下娇小的女教师不能很好地保护他。理所当然的,他加入了出去采风的队伍。

教师也很欣赏罗德尼的口才,言语间透露对小少爷的怜悯。但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个没有权势的家庭教师,没法将艾伦从苦海营救出来。两人聊了一会,罗德尼成功说服教师短暂地把小少爷交给自己,对上艾伦逐渐不满的视线,笑着拿出了怀里的相机。“我们去拍拍照怎么样?你看相机买回来一直没机会用。”

“你总是这么……讨人喜欢吗?”艾伦有点不高兴,他认为罗德尼刚才和家庭教师的互动过于亲密了,就像一根刺在搅动他隐秘的心思。

“‘讨人喜欢’这个用语不对吧?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罗德尼没有读懂少年懵懂的情愫,下意识地给出解释。无论如何,十五岁的年纪,都很敏感纤细,还是照顾一下青少年的情绪比较好。

艾伦哼了一声,在河边放下画架,还没构思多久,罗德尼就举起相机对准他的脸来了一张。

“给我也拍一张吧?”打扰他绘画的罪魁祸首毫无歉意地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毫无美感。艾伦皱起了眉头。

他在罗德尼靠在树干旁享受新鲜的空气时问道:“你为什么嫁给我父亲?”

闭目养神的男人僵硬了身体,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解释这个问题。他慌乱地轻挠脸颊,挫败地垂下肩膀:“我一直认为妻子的事故不是意外,但是谁知道呢,调查的过程不太顺利,事务所的合作伙伴还背叛了我……那个混蛋!总之背负的债务是靠你父亲还的,他也就这件事情上算是‘好人’了,结果又是另一个混蛋。”

浓烈却不尖锐的哀伤浮现在他的脸上,剖开痛苦和绝望的外壳,弱小的坚韧还扎根在罗德尼的内心,那张脸闪烁着难以磨灭的光彩。艾伦情不自禁地抬高了手里的相机,在他的拇指按压嘴唇的瞬间按下了快门键。

“嘿,你不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袭!”罗德尼听到“咔嚓”声装作不满地大叫,立刻忘了刚才的悲伤。他想去抢相机,却被艾伦抓住了手。

罗德尼沉默了,他在少年海蓝色的清澈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包裹那道人影的情感是艾伦从未流露过的渴望和仰慕。这个十五岁的小子对他产生了感情。

“你不能……”他的舌头打了结,如果他拒绝了,再把艾伦推回深渊怎么办?他不能拒绝,至少不是现在。

年轻人柔软的唇瓣印在他的侧脸,艾伦率先松开手,平静地说:“我们回去。”

辗转反侧了整个夜晚,第二天罗德尼说:“给我点时间。”相似的话说出口,他就从这个房子消失了,如同以前父亲的情人。

给他点时间。艾伦想,他本可以说“别走”,但挽留的话在舌尖打转,就是没有说出来。你又凭什么让他留下来受苦呢?耳边是父亲疯狂的咆哮,他再次将自己关在房间,静静地看着地板的裂缝。

“小杂碎,是不是你帮他逃跑的?你们每天待在一起,他用什么勾引了你?”家主的怒火转嫁到儿子身上,对他不断施以拳脚。艾伦只是倔强地保持沉默,眼前光斑交替,逐渐变成扩散的黑暗。他倒在了地上。

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已经被阴霾替代。罗德尼走了有一个月,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艾伦挣扎着起身,光裸的脚重重踩在了缝隙上,眼泪不断滴落,期待幻灭,他却不能像童话一样幸福而悲伤地死去。绝望的末路才是他的结局。

家主的书房桌子里常年装备着一把左轮手枪。艾伦在泪眼模糊的视线里装满子弹,推开了父亲的卧室。这片小小的空间,哪怕经历多久,都充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枪口对准熟睡的恶魔,艾伦握枪的手在颤抖。

他没想杀死亲父,因为生长在人类社会而诞生的人伦道德,以及最后一丝怜悯的人性。

大门打开的巨响惊醒了家主,也逼得艾伦后退两步,更坚定地对准了父亲。既然前路没有希望,何不在此划定结局?

“你不能弑父!”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艾伦。

抓住来人的衣服,他大口呼吸,每一次都将空气挤满胸腔,然后全部吐出去,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积蓄十五年的恐惧和仇恨。

家主反应过来,收敛了平日的所有暴力,温柔地诱哄艾伦:“没错,乖孩子,把枪给我,我不会怪你的。”

罗德尼的手拿过枪,高热的身体接纳所有憎恨,低声说:“抱歉,我得费点时间搜集证据,而且我的医生为了让我乖点,给我用了镇定剂。”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滞涩感,是痰丝堵住肺部和气管的艰难呻吟。体温相较普通人是过高了,但不给艾伦疑惑的时间,他俯身亲吻少年的头顶,缓慢地说:“我不能让未来的你因为弑父的罪名憎恨你自己,所以你可以憎恨我。”

枪声响起,恶魔的血液喷射出来,倒在床上。罗德尼艰难地跪在地上,塞给艾伦一叠纸。他脸蛋通红,安顿艾伦说:“报警后就把这些给他们,按我说的来。”

少年因为太多的震惊僵硬着身体,眼睛转到床上正失温的尸体,再看到罗德尼对他鼓励一笑,趴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罗德尼!”这是艾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掌心碰到的皮肤如此滚烫,满是虚弱的冷汗,他停滞的大脑终于有了反应,照男人的嘱咐拨通了电话。

大量虐杀数任妻子的证据和别的罪证呈上法庭,艾伦面无表情地说:“是的,我的父亲当时试图杀死我,是继母罗德尼救了我。”

“可怜的孩子。”他听到陪审团有人这么说,感到难以想象的焦躁。与其待在法庭上听别人对他父亲的审判,他更想去看看罗德尼的情况。

当法官宣布无罪,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并未出现,艾伦甚至没有因为脱离苦海而兴奋。他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法庭,赶往医院。

“是肺炎,我们该用的抗生素都用到了,但是他高烧不退,又不配合治疗,现在已经引发了脑膜炎。很抱歉,我们会尽力治疗的。”医生的宣判比法庭更冰冷,他们宣判了他的活路,也宣判了另一个人的死亡。

罗德尼已经烧到了意识模糊的状态,双目紧闭,插了输液管的手摸索到艾伦的手,吃力地说:“摸……我衣服的口袋。”

艾伦照做了,摸出首都大学的推荐信和几张车船票,最下面的是那天他们拍的照片。

“咳咳,拍得真好……我去洗出来了。还有信,我把你屋子的研究成果搜了个遍寄过去,寄了好几所大学,只有这个回复最快……火车明天发车,你可以走了。抱歉,没能挽回太多财产……”说完一大段话,罗德尼剧烈咳嗽起来,肺部艰难地吸进空气,如同根部坏死的植物,肉眼看见地枯萎。

“罗德尼……别的我都不需要,我只想让你康复。”艾伦推开一大堆东西,握住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手指哽咽着。

“小混蛋……”罗德尼含糊不清地怒骂,乖乖接受了医院的治疗。当他从病床下地的时候,连医生都认为是个奇迹。

他们终于有时间谈到少年的感情问题,艾伦还等着回应,罗德尼尴尬地想了想说:“我可以继续陪你,但不许提这方面的事了。”

“好。”艾伦亲吻一下照片,成功见到男人羞红的脸。

十五年后。

艾伦俯身在罗德尼的墓前放下花束,掏出泛黄的照片,犹豫片刻,就和花束放在一起。

远方的渡轮在鸣笛,他如往日般亲吻无名指的戒指,转身走向港口。这座城市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里是罗德尼的长眠之处,也是他的。

但是看看那海岸,阳光依旧,像故事里的描述一样,他得到了解救。

帝国的神教通常不选在天寒地冻的凛冬举行净化仪式,但北地的村镇举发了新觉醒的半血恶魔,他们因此派遣了北地的灰塔术师,要赶在春天女神恩赐大地前决定它的宿命,否则第二年这个尚有人类血统的半魔就会完全堕落为邪魔。

车队缓慢地行进,轱辘碾压积雪的嘎吱声在沉默的氛围里格外清晰。随行护送的骑士低声交流,不约而同地对最后的囚车上穿着单薄衣服的强壮男人感到好奇。他是混种的魅魔,在此之前只有在古旧的书籍上才听说过这一种族的名号。

“我们捉到了一只魅魔。”抓住男人的居民小心翼翼地举起手心里的麻绳,恭敬地献给骑白马的灰袍术师。他们此生都罕有机会见到守望北地的灰塔术师,唯有在此时大献殷勤。

那位术师来自隔绝人世的边境之地,外观精致高贵,拥有生于孤塔才会有的矜持,他接过绳子后没有像他们一样粗暴地拉扯绳子尽头的男人,而是以呢喃咒术的语调平缓柔和地说道:“别太早下结论。”

“奥斯蒙。”他念出男人的名字,抬起他的下巴,待看清男人蓬松卷曲的长发遮掩的那些特征:诡谲的魔纹、富有致命吸引力的相貌,指尖立即脱离温暖的皮肤,视线避开他的脸说:“是半人的魅魔。”

尤莱亚过去的时光差不多都在灰塔日复一日地画魔阵、念咒、炼药……辨别超凡生物从来不是他的特长,何况恶魔的类别通常难以分辨。谁让这个倒霉的半魔具备了所有区分魅魔的特征。

灰塔的术师接受过仪式,有对抗邪恶生物的意志,但那些普通人驾驭不住魅魔的诱惑。前一次的暴乱被当地的骑士及时阻止,现在他们只能用欲念横生的眼睛盯着奥斯蒙,恨不得当场吞了他。男人尽可能地躲到术师的身后,迫不及待地重新低下头,细微的动作说明着他内心的恐慌。

不同情他们,不宽解他们。妖魔是最危险的生物,即使从刚才对视的刹那看到奥斯蒙眼中的哀痛,也不能因此生出怜悯之心。尤莱亚默念灰塔的信条,添加咒术缠绕住男人的手臂后将他送进囚车。

他们抓的不是什么战士,他们抓的是个荡妇。同行的骑士都这么称呼魅魔,极具侮辱性,但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和臭名昭着的同族不同,他有意识地回避了那些淫邪的目光,安静得不像个邪恶生物。

用餐的时候换新的骑士给囚犯送食物——他们都知道魅魔的危险性,在尤莱亚的勒令下和奥斯蒙保持安全的距离。

放下食物,立刻转身,别看魅魔的眼睛。这是尤莱亚的安顿,但他低估了骑士的好奇心。新的骑士把碗推进笼子缝隙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离开,而是用余光观察魅魔进食。

魅魔低头朝僵硬的掌心哈气,找回少许知觉后捧起了碗,缓缓搅动失去温度的汤,手持木勺喝了一口,矫健高大的身体放松了许多。“谢谢……很香,能帮我加热一下吗?”奥斯蒙抬眸看向年轻的骑士,囚徒的束缚使他的口吻难免飘浮。然而这股疲惫难掩他与生俱来的诱惑力。

那张完全暴露在众人视野里的脸拥有偏深的皮肤和坚毅正直的面容,与这些特质恰巧相反的却是他奇异的双眼,如同流淌的金子,被外圈蜜糖般的琥珀色包裹,让人头晕目眩的颜色散发着绝对无法拒绝的惑人光彩。魅魔的诱惑通常是涵盖身体的每个部分,但最具魔力的仍是它们的眼睛。一旦被那双眼眸凝视,欲望便会占据人类的现实与梦境。

一股似有似无的淫靡的甘甜味道在他的魅魔血统起作用的同时飘散出来。年轻的骑士瞬间就忘了术师的嘱托,陷入欲望的泥潭,被男人勾起心底所有的邪恶。他死死抓住奥斯蒙举着碗的手,用力向自己这边拽,粗暴的力道让奥斯蒙惊慌失措,脱手的碗砸在了铁栏杆的缝隙间,引来尤莱亚的注目。

“你在做什么?”他走过来重重敲击骑士的手背,蕴含清明术的咒法随呵斥传进受蒙蔽的年轻人的耳中,骑士羞惭地放开手,眼神在奥斯蒙的身体上黏了很久才离开。

术师喝止了队友的行为,甚至连警告的目光都不给魅魔留,重新回到暖和的火堆边搓手保留体温。

晚餐在短短的争执期间凝固成冰块,奥斯蒙瞪了木碗半天,写满渴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橘色的火焰。他是被强行从家里带走的,没有任何保暖的衣物。半魔的体质赋予惊人的耐寒能力,但并不意味着他能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饥饿和寒冷同时折磨着这个囚犯,种种迷幻的画面开始围绕他的脑袋打转。他快冻死了。

囚车的门忽然被拉开,尤莱亚丢进来厚实的毛皮斗篷,然后仔细地锁好了车门。那只魅魔快把他的后背瞪出窟窿了,难道要他继续心安理得地烤火吗?

想想净化仪式,只有活着的家伙才能参与。他为自己善心大发的行为找了个合理的解释,这次直接拿随身带的书盖住了脸,仰躺下来使自己不再操心那边的魅魔。

夜晚静得可怕,冬日的荒野一向如此,野兽不会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出来觅食,况且车队有守夜的人和一位强大的术师。顺便一提,这位术师正沉沉睡着。

总之除了木炭炸开的声响,能听到的只有众人平缓的呼吸声。

尤莱亚猛地睁开眼,他感觉到了翅膀呼啸的气浪,几乎是挪开书的同时,守夜人高呼道:“龙鹰!”

他们发现得太迟,龙鹰不是一队骑士能对付的魔兽,就算加上一名灰塔术师也没有胜算。如此凶猛的巨兽为什么会出现在荒野还用得着想吗?尤莱亚反应迅速地冲向囚车,愤怒地看向奥斯蒙,打定主意不让龙鹰靠近魅魔。

他们是一伙的,这个该死的魅魔,他才不是突然觉醒魔血的普通村民,他是天杀的法师!

骑士小队陷入艰难的战斗,尤莱亚只觉得身体一轻,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了上方覆满羽毛的肚子。这里有第二只龙鹰,趁术师专注于解决那边的魔兽时用尖利的爪子抓住他的腰,飞向了天空。

比刀刃更锐利的鹰爪狠狠插进尤莱亚的皮肤,陷入鲜红的血肉,他的全身因为剧痛和蔓延的麻痹感瞬间失去了掌控。龙鹰引以为傲的爪尖剧毒快速地渗透到猎物的体内。

尤莱亚将舌尖抵在牙齿上,吃力地念出一段咒语。终结的字符自唇间吐露,他的身躯刹那燃起幽蓝色的火焰,顺着龙鹰的鳞片间隙攀附上去。

龙鹰没有机会惨叫了,它短短几秒就被蓝焰灼成灰烬。尤莱亚因此坠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摔进某辆马车里,在断裂的木条掩埋全身前失去了意识。

要不是受重伤,血肉献祭不一定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希望那只龙鹰在下地狱前有看到他最后的挑衅表情。

絮絮的低语萦绕耳边,似是在引导另一只龙鹰离去。短暂的静谧后,尤莱亚感受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拖着他离开马车,模糊的视野里出现的是那只魅魔的脸。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拉他出去不是为了撕碎他,而是想救他。

拙劣的治愈术释放在尤莱亚不断渗透鲜血的腹部,似乎察觉到术师稍稍恢复了意识,奥斯蒙不怎么有诚意地说:“不好意思,我专精的不是治愈系术法,只能保证你留口气。”

“你知道你能趁机跑的吧?”治愈术还是有点作用的,躯体的麻木渐退,尤莱亚勉强动动手指,口齿不清地说。

“说真的?在你用了禁缚咒之后?”奥斯蒙举起手臂,上面绕了一圈蓝色的魔法光圈,和尤莱亚的手腕相连。

术师嘿嘿笑着,但等他咳出两口血后就换奥斯蒙幸灾乐祸了。“我猜我可以等你死了,切下你的手臂试试。”他做出切割的动作,呲牙吓唬尤莱亚。

“没用的,这是灰塔的烙印,我死了,你大概会被从天而降的魔法阵轰成灰。”尤莱亚摇了摇手指,他实在太庆幸当初随手加的咒法了,否则这只魅魔不会和他聊天,早丢下他逃去安全的地方了。这同样是奥斯蒙选择救他的原因。

术师绝没有他的外表那么孤冷,沉默片刻就接着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村子的人然后逃跑?”

“闭嘴,你最好别关心这些!”奥斯蒙恶劣地按压他的伤口,接着又补上一发治愈术止血。

“啊,我落入了独裁者的手里——又一种酷刑。”

术师和邪魔相互打趣,罕见而诡异的特例。但在冰冷的荒野,他们竟同时因此感到孤独缓缓退去。漫漫长夜,孤寂的诅咒比凌冽的寒风更能滋生黑暗。

等到尤莱亚能活动身体,奥斯蒙就架起他的胳膊,脚步迟缓地在深雪里前行。术师的面容疲倦极了,所剩无几的理智正在经受蚕食。他向上提了提术师的身体,低声说道:“别睡觉,我能感觉到黑暗的力量在加强,永冻的亡灵被你吸引过来了。”

那些不被春天女神眷顾的可怜人,身体和灵魂永远留在了寒冬,是无人的雪原上最危险的敌人。

“本来不用这么麻烦的。”尤莱亚没精神地耷拉着眼皮,强撑着从衣袍内翻出祝福药剂,用拇指弹开木塞,撒在他们的脚边。流转白色圣光的液体化作无形的屏障护佑夜中行走的两人。

龙鹰的巨爪沾满毒药,再加上严重的伤势,他的魔力像破了洞的麻袋,一点不剩地逸散了出去。尤莱亚憋屈极了,如果有魔力在身,就不用担忧一只魅魔时刻掌控着他的生命。

奥斯蒙沉默了,没有为尤莱亚话里的不满辩驳,他忽然抬高声音说:“在指责我之前——我看到光亮了,附近有人。”

“是吗……”尤莱亚还陷在沮丧中,因为押送任务的失败懊恼不已,所以只是敷衍地应付魅魔激动的语气,换来奥斯蒙报复性地掐他手背的肉。

他们立刻重新开始互相讥讽对方,比如奥斯蒙说术师是“灰塔娇生惯养的坏脾气小姑娘”,尤莱亚反击:“那你就是不够格的法师!”

可惜灰塔出身的术师没学到粗鄙的词汇,奥斯蒙完全没被他软绵绵的话伤害到,不屑地哈哈大笑。瞧瞧他涨红的脸蛋,这局必须算自己赢。

尤莱亚气得抿紧嘴唇,单方面宣布冷战,短短几秒后又打破了“坚决不理睬奥斯蒙”的原则,指着远处说:“看,有亮光!”

“我刚才说过了吧!”奥斯蒙翻了个白眼。

“现在是我发现的了。”尤莱亚瞪了他一眼。

那是户农庄,意味着他们不仅有温暖的休息处,还有食物。奥斯蒙扛着半死不活的术师,接近农庄的时候撒开了手。“我去向他们求助,你等等。”

尤莱亚捂住肚子艰难地站直在雪地里,粗鲁的男人,险些害他摔进积雪。

开门的农夫看到奥斯蒙,愣了一会,被他富有魔力的眼眸和甘甜的气息蛊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邀请男人进屋去。尤莱亚几乎要做出反应了,奥斯蒙回头给了他个“放心交给我”的眼神,容忍农夫不规矩的手抚上腰间。几分钟后,屋子里传出闷响。

再打开门,魅魔抓着不知死活的农夫走到隔壁的马厩,回来时两手空空,把另一位伤员带进暖和的屋子。

坐在凳子上,尤莱亚纠结地盯着奥斯蒙搅拌原主人留下的土豆炖汤,视线在魅魔全身扫荡。衣着整齐,干干净净。“你撂倒那个农夫,然后就把他绑起来丢到马厩?”

“不然呢?他本应该被丢到雪地冻死。”奥斯蒙反问,忽然顿悟似的挑眉,“哦,你以为我会吸食他的体液。开什么玩笑,你这是刻板印象!我是魅魔,一种——恶魔,又不是饥渴难耐的性奴,虽然是有同族对你们人类的体液感兴趣……”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尤莱亚,似乎在责备他没有精读《非凡生物大全》,拜托,稍微看了几眼的人都知道魅魔根本不是人族传闻的那样放荡不堪,利用肉体的欢愉勾引人类只是他们取走灵魂的手段。

尤莱亚不想承认他该读这些的时候都沉醉于魔法实验,尴尬地眨眨眼,很快又皱紧眉头。

“你们人类”是极其生疏的用语,他明明顶着人类的皮囊,却和他们划清了界限。

奥斯蒙可不管这些,十分不客气地替昏迷在某个角落的农夫解决了锅里的晚餐,看到魂不守舍的术师,露出恶意的微笑。他逼近尤莱亚,对方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后躲却撞到了墙。如此近的距离,那双如融化的蜜糖般的眼睛差一点就能动摇术师的心。

尤莱亚的双手死死钳制住奥斯蒙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跨越危险的距离。土豆的软糯香气还在他们之间飘散,争锋相对的局面很快被打破,魅魔先一步起身了。“你也有恐惧,不是吗?你的眼睛里充满了黑暗。”

“论黑暗,我还不及一个魅魔!”尤莱亚的手已经摸到了藏在袖子里的药剂,如果刚才奥斯蒙再接近他,那瓶药剂将成为终结魅魔的剧毒。恶魔始终是不可相信的怪物,哪怕它有人类的外表。他眼前的这只就是鲜明的例子。

奥斯蒙伸出手,尤莱亚的眼神瞬间更警惕了,他不得不安抚受惊的小鹿似的术师:“放轻松,只是个治疗术。”

温和的魔力印证奥斯蒙没有撒谎,他也没有对刚才耗尽尤莱亚微不足道的信任表现出愧疚,至多大发慈悲地说道:“你睡床,我去恢复魔力。”

尤莱亚的眼睛紧跟着他,确认奥斯蒙真的是去冥想了,就躺进唯一的床,伴随被子的臭味睡了过去。

冰凉的东西轻轻在脸上刮来刮去,睡梦中的人不自觉翻了个身。“我在冥想……”尤莱亚声音里夹着慵懒的嘟囔,闭紧眼睛不耐烦地驱赶打扰他睡觉的家伙。他仍以为自己在灰塔,是那群活泼过头的伙伴在捉弄他。

“谁冥想的时候打呼噜啊?”熟悉的声音轻笑两声。是谁?迷迷糊糊的术师努力回想,忽然弹坐起来,又痛苦地捂着肚子倒回床上。

“你别浪费了我的治疗术行不行?”魅魔在旁边说着风凉话。

“我们都不能治疗你的伤,必须去精灵的圣地寻求自然力量的帮助。”补充好了所有的物资,奥斯蒙熟络地拉开尤莱亚的衣服,对扩散的伤势做出评判。

尤莱亚在灰塔常听导师提起精灵这一种族,是自然的守护者与馈赠者,论起对治愈术法的掌握,他们的确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再放任伤口恶化,他撑不到送邪魔去接受净化的时候,只得接受对方提议。“你说的没错,我们去圣地。”然后用力拽回了衣服。

外面下着大雪,他想起马厩里还绑了个人,于是在奥斯蒙收拾东西的时候推门出去,让那个色欲熏心的倒霉鬼不至于成为永冻亡灵的新成员。

“恶魔、娼妓!处死他!”可怜的家伙只会喊这一句了,尤莱亚怜悯地说:“愿日光女神驱逐你的恐惧。但他仍是我的同伴,在罪名尚未明确之前,你没有资格施加诅咒。”他的手按在精神失常的农夫头顶,念诵咒语强迫他安静下来,等到农庄的不速之客走远,才会再次苏醒。

回头看到奥斯蒙,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的,眼神闪烁,在术师狐疑的目光中丢过来一瓶气味刺鼻的药水。“变形药水。风雪加剧了黑暗力量,去圣地的路上会很危险。你喝掉它,变成动物方便我携带。”

“你的炼药水平真够糟糕的。”尤莱亚嫌弃地嗅了嗅药水,捏着鼻子喝掉了。他打了个难闻的嗝,身体开始不断缩小,最后变成一只皮毛顺滑的貂。

药水短暂地剥夺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尤莱亚“唧唧”叫两声,被一双大手捞起来揣进温暖的衣领。“真可爱。”奥斯蒙笑嘻嘻地摸了两把貂毛,换来貂人性化的怒视。

药水时间有限,奥斯蒙顺手牵走农夫的马,在大雪迷眼的荒野前行。他回头看向后方,翻涌的雪雾里隐约传出恐怖的咆哮,沉睡的妖魔不约而同地盯上了魔力强大的法师。

“油腻术。”奥斯蒙快速挥洒咒术,在身后的雪地留下黑色的魔油,接着他释放了火球术,短暂地阻挡住妖魔的步伐。

尖利的叫声袭来,漆黑的怪鸟直冲奥斯蒙来,抓到他的前一秒被火焰吞没。“疾行!”击落魔兽的同时,他给身下的马加了个祝福。毁灭系魔法消耗巨大,在逃亡的路上一旦魔力耗尽就等于死亡,奥斯蒙只能选择基础咒术脱战。

他要吐了。颠簸的路途让尤莱亚疼得眼冒金星,软软地滑到衣服深处,微弱的低吟传进奥斯蒙的耳朵,他立即护住半昏迷的术师大喊:“灵魂护佑!”赐福的咒语帮尤莱亚稳定了伤势。

“撑住,我看到森林了。”奥斯蒙察觉到马的体力不支,毫不迟疑地咬破手指涂抹鲜血到脸上的魔纹位置,念诵古老晦涩的语言。短短几个呼吸,巨大的肉翼就撕裂衣服,自背后破出,他由人类转化成了魅魔的形态。

直视魅魔的眼睛,就会被他夺去思维,沦为欲望的奴隶。在一瞬间尤莱亚瞥见传说中最淫荡的生物,那双金眸几乎吞噬了他的灵魂。此时的奥斯蒙呈现着蛊惑人堕落的媚态,每个动作都是罪恶的淫秽象征。

魅魔低头看了他一眼,展翅飞向天空,紧随其后的妖魔不甘地撕碎精疲力尽的马,眼睁睁看着猎物飞离雪原。

尤莱亚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慌忙地闭紧双目。他该庆幸缩小的身体减弱了心跳,否则二人都将听到他胸腔里剧烈的跳动。那双色彩奇异的眼眸里,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那是奥斯蒙的恐惧。

他们降落到地面,奥斯蒙痛苦地捂住喉咙,呕出黑色的液体。非人的特征在魔纹消退后收回了他体内,他倒在地上,金眸蓄满泪水,呻吟几声才哑着嗓子说:“我们安全了。”

“谢谢。”回归人形的尤莱亚躺在旁边,出于关心问道:“你还好吗?”

“呃——不好,半魔强行转化的感觉就像捏碎几根骨头然后硬接到后背上,你想试试?”术师摇摇头。奥斯蒙撑起身体,小心避开吐出来的黑色物质,朝他伸出手。“走吧。”

尤莱亚被他拽起来,注意到他背后裸露的皮肤,脸颊微红,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

“你也喜欢我的身体?”谁知奥斯蒙像是发现了新奇的事,不依不饶地凑到他跟前,故意扯开点衣领,露出若隐若现的胸口。按照往常的经验,没有人抵挡得了他主动的勾引。

“不,这不是喜欢的问题。”尤莱亚的口吻异常严肃,后退两步说,“奥斯蒙,种族不是你自甘堕落的借口,你不应该在神审判你之前就先自我审判。”

他们两个闹起了不愉快,奥斯蒙没法指责尤莱亚多管闲事,术师是第一个不对他的血脉指手画脚的人。看到对方苍白的脸,他神色复杂地注视连接二人的光圈,没有再激怒尤莱亚。

旁边的人突然向后仰去,被及时地接到奥斯蒙的怀里,尤莱亚再次失去了知觉。生命的气息在加速从他体内流逝,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耽误。连奥斯蒙自己都察觉到了他的急切,对尤莱亚的态度转变像春天女神接替严冬之神那样悄无声息。

“灵魂护佑。”他与术师额头相抵,借助魅魔与生俱来的梦境天赋,驱逐了滋生在尤莱亚梦中的黑暗。

尤莱亚在细微的泉水流淌、碰撞岩石的声音里醒来,沉静的睡颜注入鲜活的表情,那双细长的眉毛先是聚拢在一起,其后睫毛颤动,迟疑地张开双目。

他身处绿色的世界,全身浸泡在水里,从未有过的舒适感包裹了肉体与灵魂,无边的困倦紧接着占据了他的意识。

就在他的眼皮重新合拢前,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额头,奥斯蒙似乎在转头对其他人说话:“他睡得够久了,为什么还不醒来?”

“不仅是身体的痛苦,他的心灵也备受折磨。给他一点休息的时间,让自然平复他的苦痛。”极度柔和的女声缓缓说道,如沐春风的话语似能抚慰所有情绪的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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