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1 / 1)

新年过后,刘浥尘终于能走出地下室回自己的院子住了,虽然那里依然破败冷清,但是至少还是明亮的,院子里还能隐隐闻到空气中鞭炮燃尽后的硝烟味,雪落下后融化的尘土味。

“三哥,新年快乐!”

他的小妹妹刘宛芷过来找他玩,在他屋子里噼里啪啦放鞭炮。

“你知道吗,二哥说服了母妃,以后你不必被关在地下室了。”

刘浥尘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着看她点爆竹,

“是吗?那真好。”

实则他不过是放低了态度,向二哥说了些喜欢之类的胡话,又掉了几滴泪,二哥便心软了。

“你知道吗?今年守岁的时候陛下和皇后也来了,长公主雍容姐姐也来了,我和她书信往来了好几年,上次见她的时候她分明是比我矮的,可这次她竟比我还高了。”

刘浥尘道,

“那皇帝岂不是要留在这里看花灯了?”

刘宛芷低下头,

“原本是要看的,不过皇帝似乎受了寒,在客栈里休养,恐怕雍容姐姐也不能出来陪我看花灯了。”

刘浥尘道,

“母妃是太后的小妹妹,太后难道没有来吗?”

“没有没有,雍容姐姐和我说了,陛下这次是微服私访,去各地游山玩水,具体行程也没透露给太后娘娘,雍容姐姐说,之前太后和皇上好像闹了矛盾,陛下这次是赌气了,要出门散心呢!陛下真的好像小孩子一样,还要雨柔姊姊,就是皇后,还要她哄呢!”

刘浥尘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天上稀疏飘下来的碎雪,忽然道,

“人道元宵节的花灯十分漂亮,我却从未看过,这次元宵节,我也想出去看花灯。”

“可是父王可不会允许你去的,母妃更不会允许的。”

刘浥尘向刘宛芷招招手,

“宛芷,过来。”

刘宛芷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上的污雪,走到刘浥尘面前,

“怎么了?"

刘浥尘温声道,

“这王府子里怕是有处狗洞,否则你如何出了宅子找你的雍容姐姐玩的?”

刘宛芷一惊,支吾道,

“你说你说什么”

刘浥尘道,

“你不过是在守岁时见了长公主一面,哪有时间和她说这许多事,父王素来重视尊卑礼教,更不会让你们避开皇帝私下闲聊,更何况”

他指了指刘宛芷怀里露出一角的手帕,

“这手帕的制式,分明是长公主的,可见夫子教你背再多女儿经,你也仅仅是记在脑中,未能落到实处啊。”

刘宛芷嘿嘿笑了起来,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三哥,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可惨了。”

刘浥尘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

“放心吧,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只是你分明有溜出去的方法,却不告诉我,这倒让我有些伤心了。”

“可三哥,我就算让你逃出去看花灯,你的腿”

“你是王府的郡主,路上难免会有人认出你,所以你必定是坐轿子去了公主下榻的客栈,你把那抬轿子的小厮和轿子借给我,我虽不利于行,但还是有法子走路的。”

说完刘浥尘拍了拍身边的双拐。

刘宛芷道,

“好吧,但你一定要小心,要是被父王母妃知道了,我可就完蛋了。”

元宵节那晚,等河东王一家坐着马车离开了王府前往庙会观灯,刘浥尘便撑着双拐从狗洞里爬了出来,他的身型本就比刘宛芷高大,加上双足残废,从狗洞爬出来时已灰头土脸,待将双拐从狗洞里拽出时,正对上两个抬轿仆役讥讽的笑容。

“三少爷,您可算爬出来了,我们还想着去拉你一把呢!”

刘浥尘用手绢擦了擦脸,往二人手里塞了些碎银,

“劳烦二位了。”

仆役们这才态度好了些,

“三少爷,您想去哪里?”

“去西市吧。”

待轿子到了西市,刘浥尘忽然道,

“停在这里便好了,我自己下去逛逛。”

为首的仆役笑道,

“三少爷,您可别为难小的了,您腿脚不利索,要是出了差错,小的们担不起责任啊!”

刘浥尘道,

“不会的,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撑着双拐来到了城里最大的客栈,果然客栈已经戒严了,门口几个侍从刘浥尘认得,是王府的人,他便撑着双拐向客栈后面走去。

几日前刚刚下了雪,路上结了冰霜,又被人踩踏得有些泥泞,刘浥尘来到后门口,忽然一个不稳,摔在了门口的小路上,起来时浑身上下全是污泥。

守在门口的侍卫立刻注意到了他,后院正在嬉闹的小孩也纷纷跑过来看,当间有一个小女孩,一身红袄,生得十分俊俏,看他这副模样,笑道,

“一个叫花子胆子倒大,要饭要到这里来了,你们也别为难他,给他些银子,我看书上说了,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既然都是我皇兄的孩子,也不能新年还让他们挨饿受冻。”

不等刘浥尘开口说话,脚下便被扔了几个碎银,卫兵不耐烦道,

“拿了银子,快点滚!”

刘浥尘眼见小女孩要走,忙高声道,

“公主殿下,臣并非叫花子,臣是刘宛芷的三哥刘浥尘。”

女孩的动作停下了,转身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刘浥尘,

“你是宛芷庶出的哥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臣有要事要和陛下商议。”

“你能有什么事和我皇兄说,咦?你不会是来告状的吧!我和你说,陛下可没心思听你那些家丑,你的事宛芷都和我在信里说了,你虽身世可怜,但也是你母亲咎由自取,要怨也该怨你母亲”

刘浥尘垂道,

“臣哪敢拿这些家事烦忧陛下,臣来此是想为陛下排忧解难。

长公主笑了,

“你如今自身都难保,走几步路都能摔成这副德性,说什么胡话呢!”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温柔沉静,

“雍容,发生了什么事,外面怎么这样吵?”

长公主连忙转过头,

“皇嫂没事,河东王的庶子竟然跑这里来胡言乱语了!”

一个美丽端庄的女子走到门前,

“河东王的庶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刘浥尘道,

“皇后娘娘,臣想为陛下排忧解难,尽绵薄之力。”

刘浥尘不再说下去,这场回忆戛然而止,张乐游忍了一会儿,见王爷不打算再讲下去,还是没忍住,问道,

“王爷,您那时在王府人微言轻,如何为娘娘排忧解难?皇后娘娘又肯让您进去吗?”

刘浥尘道,

“你觉得呢?”

张乐游道,

“既是回忆和皇上的初见,必然是见到了,可我不明白,您是如何让皇后娘娘放您进去的?

刘浥尘不答,只转着手上的翠色扳指笑,

“小狗儿,我出生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王府虽繁荣富贵,却只是不断把珍贵的东西从我身边夺走,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想要什么东西都要靠自己努力的,至于那中间的手段是光明正大还是卑微低劣又有什么关系,结果总归是好的。”

张乐游低下头不再言语,刘浥尘闭上双眼,他那时究竟说了什么?

他对皇后道,

“臣愿为陛下排忧解难,尽绵薄之力。”

皇后道,

“你如何为陛下排忧解难?”

“臣听闻陛下与太后娘娘生了些嫌隙,臣斗胆猜测是陛下和太后娘娘颇有误会,太后的兄长为当朝丞相,弟弟为边关守将,妹妹为河东王妃,您又是当朝皇后,蒋氏可谓世代忠良,乃国之重器,中流砥柱,臣愿帮皇上消除嫌隙,尽人臣之责。”

皇后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笑道,

“你倒是些有意思,我去问问陛下。”

一会儿陛下身边的侍从便让刘浥尘进了客栈,拜见了皇上。

皇后笑道,

“那臣妾便告退了。”

皇上道,

“柔皇后不留下来一起听吗?”

“既是为皇上排忧解难,臣妾便不打扰了,雍容刚刚要我陪她玩呢!”

待皇后离开,尚在病中的皇帝才懒洋洋问道,

“说说看,你如何能排忧解难?”

“太后权倾朝野,河东王妃更是河东王府的主心骨,若是陛下有朝一日真的和太后母子失和,陛下觉得河东王会站在哪一边,河东王的嫡子又会站在哪一边?”

皇帝浑身一顿,立直身子笑道,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请陛下恕罪。”

“好啊,你接着说。”

“若臣今后做了河东王,自然任陛下驱驰,于情河东王妃杀了我母亲,待我苛刻,他那二子更是对我多加折辱,我当然愿意除之后快,于理我乃陛下的臣子,又是刘氏族人,理应为陛下分忧,清除外戚,重振朝纲。”

皇帝笑道,

“你若是有那个能耐,我自会扶持你做河东王,只是我身居庙堂之上,远离河东郡,恐怕很难对你有什么助力了。”

刘浥尘道,

“只要陛下愿扶持臣做河东王,其他便不再劳烦陛下担忧了。”

夜深了,王爷放下手里的书。

“小狗儿,我倦了。”

张乐游听后,为他熄了灯,又伺候他梳洗,然后推着他的轮椅来到了床前,扶着王爷到床上,王爷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柔声道,

“小狗儿,你不和我一同睡吗?”

张乐游沉默着,将王爷扶到了床上,

“不了”

他顿了顿,

“王爷,我想了想,恐怕我对您来说,和您的兄长,甚至当今圣上也没什么不同。”

王爷:“何出此言?”

张乐游道:“都是对您有利的,您的兄长虽然折辱你,可让您在王府过得不再那般痛苦,当今圣上和您纠缠不清,您就能借着陛下的龙威坐稳王爷的座位,而我又能暖床又能治疗您的隐疾”

王爷道,

“所以呢?”

“所以我对您来说恐怕没什么特别的,您对我应该也并非真心,若是我没了利用价值,您恐怕也不会对我心慈手软。”

王爷沉吟了片刻,

“小狗儿,你喜欢听假话吗?”

张乐游:“当然不喜欢听假话。”

“世人嘴上总说着要听真话,可听了真话又常常不高兴,但你既然是我的小狗儿,我便不想骗你,小狗儿,你为何总是想要特别,想要真心呢?”

张乐游愣住了。

“你若想要特别,我王府这么多下人,我甚至还有个夫人,我却独独与你温存,只抱着你睡觉,这不够特别吗?至于真心”

王爷微笑着,摸了摸张乐游的头,

“我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小野狗,后来被我大哥打死了,宛芷虽说后来送了我一只猫,可猫这种东西终究是没有良心的,后来也不知和谁跑了,所以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一只小狗儿,但你到了我身边,做了我的小狗,我便觉得圆满了,这不叫做真心吗?”

“那怎么叫真心,你这只是把我当作一只被打死的狗”

王爷蹙眉侧了侧头,

“哦?那何为真心?你说的是戏本子里那些缠绵悱恻生离死别的男欢女爱?狗儿,你如果有一天背叛了我,让我处于危险的境地。”

王爷捏了捏他的脸颊,

“我想了想,狗儿虽然很可爱,但大概不值得我去用命交换,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乐游说不出话来,王爷将他抱在怀里,

“小狗儿,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只要你呆在我身边,一心一意,我便也好好对你,好吗?”

张乐游望着王爷烛光中的笑脸,美丽极了,这样美丽的人,与自己有了无数次肌肤之亲,却为何离自己如此遥远呢?

张乐游推开了王爷,

“您刚和陛下翻云覆雨,再和我睡,难道不累吗?”

“哦,狗儿原来是吃飞醋了。”

王爷笑吟吟地再次将他抱在怀里,

“好啊,今儿就不进狗儿身体里了,可这天寒地冻,还是要搂着狗儿睡才行。”

张乐游便不再挣扎,任王爷将他搂入怀中,躺到床上时,只听到王爷叹道,

“狗儿,你若是再机灵一些就好了。”

张乐游道,

“我虽不够机灵,可也不是蠢货。”

“是啊,但在皇家,不是蠢货怎么能够呢?”

王爷紧了紧胳膊,

“今儿公主问你话时,你为何偏要顶嘴?”

张乐游有些尴尬,

“今天的事,你都知道了?”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小狗儿,你以后不要再随我入宫了,免得什么人再找你麻烦。”

张乐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

“抱歉,给您丢脸了。”

“我常常希望小狗儿能机灵些,聪明些,可有时又希望小狗儿傻傻的,心思单纯善良,十分可爱。”

王爷吻了吻张乐游的耳朵,

“狗儿是不是听不得别人说我的坏话,所以才这么不要命?”

张乐游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便将脸埋在被里不肯回答,王爷又吻了吻他的脖颈,柔声道,

“狗儿,别害羞,你这样我很喜欢,我是真心说这句话的。”

说完他摸索到张乐游的手,放在自己跳动的胸膛上,

“狗儿很可爱,我喜欢这样的狗儿,你听,这是我的真心。”

张乐游感到自己手下心脏有力的振动,好像自己的身体也随着王爷的心跳一起震颤,顿时只觉得刚刚心如死灰的冰凉心脏又活了过来,他想自己真是要被王爷吃得死死的了,可这样漂亮温柔的王爷他又如何能抵住诱惑呢?

带到围猎场,无非是想折辱小狗儿,若是小狗儿当真不幸死了”

刘浥尘低头看了看腿上的毯子,那是张乐游临出行前塞给他的。

“人总会死的。”

何弘毅道,

“王爷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

刘浥尘微笑着望向何弘毅,

“弘毅,你知道,张乐游不能成为我的弱点,我也保护不了他一辈子,未来的路还长着,若是他在京城里连自保都做不到,不如现在死了,事情会更简单。”

张乐游抱着那个陌生的鹿一样的生物,轻轻抚摸它的毛,

“这位鹿兄还是什么的,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动物用湿乎乎的鼻子拱了拱他,接着用乌黑的湿润的大眼睛望着他。

张乐游笑了,将脸埋在动物温暖的毛发里,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他知道这种寒冷的冬天不应该流泪的,可他实在忍不住,这些日子来的迷茫苦闷恐惧孤立无援积蓄到一起,全化作了无法抑制的热泪。

“我若当真只是王爷的狗便好了”

张乐游喃道,

“只要在王爷的怀里撒娇,替他守着宅子的大门,若是有人敢硬闯便去咬他,若是被人打死了,那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只是个畜生,是个为主人而死的畜生而已”

一阵马蹄声,永宁公主清脆的声音响起,

“张乐游,你在这里啊,咦?狍子?”

张乐游抬起头,就看到公主张弓射箭瞄准了那个叫狍子的生物。

“不要!”

可一切都太晚了,永宁公主箭术精妙,一箭穿透了狍子的喉咙,血溅到了张乐游的脸上,狍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哀鸣,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张乐游瞬间身体再次冰冷起来,他浑身都在哆嗦,站起身向永宁公主吼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它?”

公主愣了一下,

“本公主来打猎,不杀它难道和它做朋友吗?”

“可它救了我的命啊!”

“它救了你的命又不是救了我的命。”

公主嗤笑一声,

“你这奴才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说着搭弓射箭对准了张乐游,

“在我们皇家眼里,你便和这傻狍子没什么区别,在这围猎场里要多少有多少,纵容偶尔遇到有灵性的,杀了以后还有大把更有灵性的,有什么稀罕的?本公主原以为你在刘浥尘心里有什么特别的,结果都这个时辰了他对你仍旧不闻不问,看来你也没什么稀罕的,不过这倒也像他,生性薄凉,狼心狗肺!”

太阳西斜的时候,张乐游才被永宁公主送了回来,只不过是被仆从抬回来的。

刘浥尘倒是没怎么惊讶,只是命仆从把张乐游送回寝房,又让早已备好的大夫为张乐游诊治,转头望着永宁公主微笑道,

“永宁公主怎么三番五次和本王的这个小厮过不去,他就算再怎么不讨你喜欢,和一个奴仆斤斤计较,也未免有失公主的身份吧。”

“你少含血喷人,我连他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分明就是他自己又笨又弱,在森林里迷了路冻成这幅样子的,原以为他在心里有什么分量,瞧你现在这个模样,他也不过如此。”

“公主殿下既然了解本王,心里就应该清楚,本王何时把谁放在心上呢?”

永宁公主狠狠瞪了一眼刘浥尘,

“倒可惜了你这个奴才,虽然傻乎乎的但贵在心思纯良忠诚,却偏偏遇到你这么个主子!”

张乐游发了一场高烧,在昏睡时做了一场噩梦,他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公主说的狍子,被豺狼虎豹追啊追,慌不择路间看到王爷正坐在他前面朝他微笑。于是他一头扎进王爷的怀里,眼泪直流,王爷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毛发,

“小狗儿,我好冷啊,你暖暖我吧。”

于是张乐游把身子紧紧贴在王爷身上,生怕寒风再伤害这个神仙般的人。

过了一会儿王爷又轻轻地抚摸他道,

“小狗儿,我饿了。”

于是王爷把他扒皮吃肉了。

张乐游猛地惊醒了,张开眼,屋里点着安神的熏香,王爷把书案移到他的房里,正在低头查阅公文,抬头与他目光相对,微笑道,

“小狗儿,你醒了。”

说着将轮椅挪到他的床前,一只冰冷的手牵住张乐游的手,另一只手盖在他的额头上,

“烧好像退了,刚刚烧的像暖炉一样。”

张乐游不说话,见到王爷的那一刻他先是觉得开心,但又因为噩梦生出恐惧,之后就是悲凉。

他想问王爷为什么不来救我呢,在你们皇族心里我真的和那只叫狍子的动物没什么两样吗?最终他却没能问出口,他害怕听到答案。

王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捏了捏他的脸,微笑道,

“小狗儿,乖,好好养病,过几日便是新年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街上看社火吃好吃的,保准回家前把狗儿吃的白白胖胖的。”

张乐游听到白白胖胖两个字,想到梦里自己被扒皮吃肉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战。

过了几日,张乐游身子渐渐养好了,这日王爷进宫,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面车马喧嚣,公主的侍女在外面大喊,

“张乐游,出来!”

张乐游病虽好了大半,仍裹着厚厚的衣服走出屋,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不时装模作样地咳嗽几下,走出屋,见到门外停着一辆鎏金马车,那个不知道叫翠荷还是红樱的侍女冷脸道,

“进去车里吧。”

张乐游走进去,公主正在座位上逗猫,蓝眼睛白猫并不常见,和张乐游第一次到王府上见到的猫长得很像,张乐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猫好看吗?是宛芷妹妹送的猫,皇叔从西域商人那里买了一对,后面母猫产了两个仔,宛芷妹妹将猫送了我一只,另一只送给刘浥尘了。"

永宁公主摸了摸猫儿的脖颈,白猫舒服地抻直了身子,永宁公主笑了,随后沉声道,

“宛芷是那个宅子里待刘浥尘最好的人了,她是发自内心同情自己的哥哥,不过刘浥尘最终还是杀了她。”

张乐游鹌鹑一样缩着头,咳嗽了两声装装样子。

“我问你,你想离开刘浥尘吗?”

张乐游装出畏畏缩缩的样子,

“小的只是王府一介奴仆,谈何离开呢?”

“那如果本公主如果愿意脱离贱籍帮你逃跑呢?”

张乐游心道你当我傻啊,相信你这么好心?面上道,

“小的不敢。”

永宁公主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张乐游一番,突然在头上打了一下,

“你少装出这副样子,那天你敢直接吼本公主,当本公主都忘了吗?”

张乐游不回答,垂头装死,永宁公主高声道,

“张乐游,你好好想想,你若是个女子,姑且能勉强做妾,日后生个一儿半女,或许能母凭子贵,可你一个大男人,刘浥尘家里又有结发妻子,你又算什么东西?日后色衰爱弛又该如何?何况刘浥尘心里有你吗?我可看不出!日后你若妨碍了他,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刘沅芷是他亲妹妹尚且如此,对他来说你又如何稀罕。我可以帮你脱离贱籍隐姓埋名,给你些钱财让你逃到刘浥尘找不到的地方,虽然不能一辈子荣华富贵,但自食其力总比仰人鼻息活得自在吧。”

张乐游抬起头,

“公主殿下为小的考虑如此周到,小的真是受宠若惊。”

公主笑骂道,

“原来你是怕本宫心怀不轨,真是笑话,你算什么东西,本宫想弄死你还不简单?无非是见你蠢得可怜,见不得你为刘浥尘搭上性命,他祸害人也就罢了,偏偏要对至亲至爱人下手,我真是见不得他这种人春风得意。”

永宁公主顿了顿,

“总之信不信随你,就怕到时候你最后死无葬身之地,哭都来不及,滚下车吧。”

张乐游沉默了一会儿,

“公主殿下为什么这么确信王爷杀了他的亲妹妹?”

永宁公主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条,

“本宫和沅芷有一对鸽子,平日传信联系,可有一日我收到了这个。”

张乐游打开那个布条,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见那布条上面用血写着两个字:

救命

字迹潦草仓促,足以看出书写者的恐慌绝望,血液已变成褐红色,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公主哑声道,

“这就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后面刘浥尘就说沅芷得痨病死了,本宫不信,傻子才会信!但是皇兄不知被那婊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就相信了他,这就算了,连皇嫂也信他,柔姊姊向来最聪明了,怎么她也会如此呢?”永宁公主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扭过头,“咳,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跟着刘浥尘,你就是个傻子!”

“若是皇后殿下也信王爷,那可能人并不是王爷杀的。”

“那你说还有什么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连调查都不肯调查一下呢?本宫知道他们顾及皇家颜面,此事恐不好交给大理寺审查,可连私下的调查都不曾有过,沅芷的命就如此不值钱吗”

张乐游低头看着那血书,喃喃道,“公主殿下曾和我说,对皇家来说我和围猎场的猎物没什么区别,那对陛下他们来说,沅芷又是什么?”

“那怎么能一样,她是我们的族妹啊!”

“先世子们是王爷的亲兄长,但他们也没将王爷当做人看待,而沅芷不过是族妹,既无法承继爵位宗祀,又无法在朝堂上尽半分心力,对陛下和皇后娘娘来说她可能也没那么重要,至少不值得为她牺牲王爷。”

永宁公主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你胡说,你根本不了解我皇兄他们,你凭什么这么说,皇兄是有情有义的人,他最重视家人了,和刘浥尘他们不一样!”永宁公主将一个令牌塞进张乐游手上,“三日后刘浥尘还要进宫面圣,辰时持令牌去西市,自有人助你,爱来不来,以后被刘浥尘害死本宫可不给你收尸!”

还未等张乐游回答,永宁公主就一脚将张乐游踹出了马车,张乐游直接摔到了马车外,车外的侍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晚上王爷回来的时候身上混着寒气和浓艳的熏香气,张乐游看了心里难过,接下他的裘衣就把暖炉往王爷怀里塞,王爷一把推开暖炉,拽住张乐游的手,把张乐游拽进了怀里。

“炉火太烫了。”

王爷将脸埋进张乐游颈窝,

“这个温度刚刚好。”

王爷的手冰冷极了,配上雪白的皮肤,像极了冰雪雕成的美人,冰是一辈子无法捂热的,无论张乐游暖了多少次还是一样的冰凉,可冰又是脆弱的易碎的,想到这张乐游心里发痛,将王爷的手往怀里揣,那一刻他竟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王爷。

王爷身子不好,若是自己不在身边,谁能照顾好他呢?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群狼环伺间游走,不是太可怜了吗?为什么这世上的人不能对这么温柔好看的王爷好一点,却都来欺辱他呢?

“狗儿想什么呢?”

王爷用手掐了掐张乐游的脸颊,

“我听说今天永宁公主把你叫上马车,又把你踢下去了,有伤到身子吗?”

“没有。”

“真的没有?”

王爷笑着将手伸进张乐游的衣领里,在他身上摸来摸揉去,张乐游直觉得身体里好像钻进两只冰凉的蛇,又麻又痒,忍不住笑着去按王爷的手,脸也红了起来。

“门外雪厚,我没受伤。”

“哦。”

王爷将脸凑到他耳边,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声音轻轻柔柔的,

“那她和你说什么了,要和你到马车上说,你又如何惹恼她了?”

张乐游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道,

“刘沅芷是你杀是吗?”

王爷笑了,

“狗儿觉得呢?”

“我觉得是你杀的。”

王爷手直接揉上了张乐游小小软软的胸,

“嗯,狗儿觉得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

张乐游被他揉的身子发颤,努力支起身子,

“为什么?”

“因为她很麻烦,河东王的血脉,有我就够了。”

“即使她是那个家里唯一对你好的人?”

王爷笑了起来,

“狗儿,那种好太廉价了,就像一只老虎被关进笼子里,每个人都能虐待他欺辱他,突然有个人给他残羹剩饭,他就能感激涕零,可有一天那个老虎发现,这个笼子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他生来就该吃人的,那么从那一刻起,无论是虐待他的人还是喂他残羹剩饭的人差别都不大了。”

张乐游脱口而出,

“那我又是什么呢?”

“你是一只小鸡仔。”

王爷笑眯眯地去吻张乐游的嘴,

“虽然被老虎养大,但又惧怕老虎会吃了你,我说的没错吧。”

张乐游仰头望着王爷,

“那你会吃了我吗?”

王爷没回答,只是搂紧了他,整个人几乎钻进张乐游的衣服里,好像一只晒了太阳的猫。

“狗儿好温暖。”

几日后刘浥尘入宫回到寝房时,寝房空荡荡的,刘浥尘笑了,

“所以张乐游到底还是走了。”

“他被永宁公主的下属接走了,永宁公主安排他进了商队,恐怕是要将他送到自己封地去。”

“刘雍容这丫头。”

刘浥尘摇了摇头。

何弘毅从下人那里取好烧热的暖炉,递给王爷,被王爷推开了,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何弘毅道,

“若是王爷不愿意他走,属下可以去追他。”

“追他?为什么追他?”

王爷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笑着,

“本来当时我就不该和他变成那样的关系,如今这个结果对我和他都好,何况他不想留在我身边,我追上他又能怎样,求他留在我身边吗?”

“可王爷如今身边连个体己的小厮都没有,终究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从前也没人照顾本王,本王难道死了吗?”

王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自己转着轮椅来到书案前,

“泡热茶,备墨。”

何弘毅愣了一下,赶忙去沏茶,王爷盯着他生疏的动作,叹了口气,

“罢了,明天你派人去物色个小厮吧。”

“那王爷可有什么要求?”

“干活利落的会伺候人的。”

“好,属下这就吩咐人去做。”

何弘毅转身要出去,

“等等。”

王爷叹了口气,将手放在额上,

“长得要像张乐游的。”

“王爷您这是何苦?”

“弘毅,太后恐怕活不过这个秋天了,在这个关头,我不能为张乐游分心,我也护不了他安全,还不如在还来得及之前,让他走。”

刘浥尘顿了顿,好像也是在和自己说,

“我不会沉溺于这种渺小又虚无飘渺的情感的。”

“小兄弟吃块饼。”

张乐游坐在客栈里烤着火,同队的李大哥往他手里塞了块饼,

“原本想着今天能翻过这座山,谁想到大雪封山了,估计这十天半个月是行不了路了。”

张乐游呆呆望着手里的饼,想着往常这个时候王爷该吃宵夜了,王爷体寒,所以他总喜欢给王爷煮些滋补的汤药,也不知何弘毅知不知道给王爷喝。

“小兄弟,你有心事?”

张乐游正觉得心里苦闷无人倾诉,犹犹豫豫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有一个心上人,可他身份高贵,我恐怕这辈子都配不上他,所以离开了他,可走了又担心他孤苦伶仃无人照料,李大哥,你年岁比我大,你觉得我这么做对吗?”

“哦哦哦,你小子!"李大哥凑上前小声道,

“胆子不小啊,看上公主殿下了!”

张乐游忙道,

“你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看上王爷和看上公主好像也没多大区别。

“这是聪明的选择,那种金枝玉叶皇亲国戚怎么可能看上我们,是,你倒是能仗着年轻去做她面首,可对人家来说你和家里养的狗有什么分别?哪天你年老色衰了,或者公主厌烦了,驸马立刻就能把你给办了!男人啊,还是要自食其力的好,再说了,人家出身皇族仆役众多,有的是人照顾她,你与其关心她,还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刘浥尘从宫里摇着轮椅出来了,脸色苍白,眼底泛着乌青,怀里揣着暖炉,何弘毅将刘浥尘接上马车,坐在他身侧,又给他披了件大氅。

“王爷现在怎样?”

马车行驶起来,伴着木制车轮的颠簸声,刘浥尘淡淡道,

“河东周围的郡守愿意配合,事情发展还算顺利。”

“臣问的是王爷如今身体可好。”

刘浥尘笑道,

“我的身体自然一直是不好的。”

“前几日臣为王爷找的仆役,王爷为何将他赶走了?”

“人倒是机灵,可惜太急了,迫不及待往本王床上爬,本王觉得厌烦,便赶跑了。”

何弘毅无奈道,

“臣这次给王爷找了个清倌,王爷不喜欢他爬床吗?”

刘浥尘啧了一声,

“本王本就讨厌他人随意触碰,何须你多事?”

何弘毅哑口无言,王爷当时和张乐游腻歪成什么样他是最清楚的,恨不得时时刻刻连在一起,如今见他帐内空虚特意嘱咐那小厮伺候好王爷,谁知王爷反倒不乐意了。

“王爷,前些日大雪封山,张乐游的商队今儿才启程,王爷若是派人把他抓回来”

刘浥尘忽然重重将手里的暖炉扔在了地上,冷笑道,

“怎么,没有张乐游本王就活不下去了?弘毅,你是最清楚的,本王是怎么坐到今天的位置上的!那时就算身边没个伺候的人,本王照样活得好好的,无非是这些年有人伺候,性情养得娇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本王今后要走的,是地狱般的道路,那里没有张乐游的位置,你知道吗?”

王爷从不高声说话,喜怒也不表于色,如今也只是声音低哑暗沉,可何弘毅清楚王爷此时已经十分生气了,忙道,

“臣知道了,臣以后不会再劝王爷了。”

刘浥尘叹了口气,捡起暖炉,

“不是你的错,弘毅,是我,我现在”

他闭上眼,

“他甚至都没和我知会一声就走了,没有一点留恋,他不信任我,他当然不应该信任我,但我心里总归就是不舒畅,我不该这么软弱,这种脆弱的无法掌控的情感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

“王爷,那就断了吧。”

刘浥尘笑了,

“确实应该如此。”

这里是个残破的别院,几乎没有仆从敢前来打扫,那个女人坐在窗前,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容颜,只是带着被苦难洗磨的苍白和憔悴,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身后传来男孩的读书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读书声停止了,女人转过头,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

“尘儿,怎么不读了?”

“娘,像我这样残废的人,真的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真的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吗?”

“尘儿,你胡说什么啊,你可是王爷的儿子啊,将来怎么会缺媳妇儿?”

“所以,今后我成亲了,就要和娘,媳妇儿一起被关在院子里吗?”

“傻孩子,等你即冠了,就能”

“娘,你真觉得等我即冠了,爹爹他们就能好好对我们好了吗?”

刘浥尘将书扔在地上,喊道,

“从一开始孩儿的努力就没有任何意义,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个个身体康健母族高贵,而我,只是个舞姬的孩子,还是个残废,只能每天坐在屋里,背这些之乎者也的屁鬼话,做着虚无缥缈的美梦,渴望爹爹能多看我一眼,能认我这个儿子,但你也清楚,这根本就不可能,我是个出身低微的残废,这辈子都登不上大雅之堂!”

娘亲呆呆望着他,好像是吓傻了,也可能是在绝望里唯一能做的美梦被人叫醒了,刘浥尘流着眼泪,从椅子上爬下来,因为他那时候没有轮椅,他只能爬到娘亲身边,

“娘,你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来这里受苦吗?我也想像兄长像妹妹那样,像正常人那样,在园子里跑跑跳跳,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清明去踏青,元宵节去看花灯,新年去看社火,去放鞭炮,可我甚至都出不去这个破院子!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去外面,等我死的那天吗?”

娘亲神色仍然呆呆的,眼里无声地流出眼泪,

“我从来都没想要生下你,我也从不想和委身失节于王爷,可我要怎么办呢,我往哪逃呢?”

她低下头,看着刘浥尘,

“要是你死了就好了,要是你们这些姓刘的都死了就好了,我就清净了,我就可以回家找爹爹了”

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的目光穿透了刘浥尘,不知道落在了谁的身上。

刘浥尘睁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陈年旧梦,汤婆子已经冷了,被窝里也冷得吓人,他只觉得睡意全无,不仅浑身发冷连头都有些疼起来,他摸到床头的铃想摇两下,忽然想到张乐游已经不会过来了,头更疼得厉害,夜晚好像一只巨大的恶鬼,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将他吞噬,他坐起身,摇着轮椅走到门外,门口不是何弘毅,是别的侍卫,刘浥尘说,

“给本王弄些酒来。”

那侍卫愣了一下,

“是!”

也幸好不是何弘毅,否则又要啰啰嗦嗦的了,刘浥尘心想。

刘浥尘平常不怎么喝酒,所以暂居的寓所里也没有酒,半个时辰后侍卫才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坛高粱酒,刘浥尘已让人把汤婆子里加了新的沸水,抱着汤婆子倚在床头发愣,侍卫很少见刘浥尘这副模样,生怕得罪了王爷,放了酒就关上门守在了门外了。

刘浥尘拍开泥封,倒在碗里喝了几口,又觉得还是没意思,

“小毛!”

那个侍卫一脸惊讶地推开门,

“王爷记得小的是谁?”

王爷微笑道,

“那是自然,你们是我的侍卫,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王爷面色原本就是雪白的,如今因为酒染了些绯色,笑起来蓝黑色的眼睛波光潋滟,又带着几分平日不会有的慵懒,小毛脸都红了,登时不敢看王爷,低下头仓皇道,

“王爷找小的何事?”

“你找人热点小菜,再把何弘毅叫醒,让他过来陪我喝几杯。”

“是。”

不一会儿何弘毅快步走了过来,难得带了惺忪的睡意,见王爷懒洋洋靠在那喝酒,叹气道,

“王爷。”

“弘毅。”

刘浥尘举起酒杯,笑眯眯道

“来,陪本王喝一杯。”

“王爷,你体质虚寒,一直进补药材,恐怕和酒性会相冲。”

“无碍无碍,从前不是王爷时也没那么多讲究,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王爷”

王爷笑着举起手,

“弘毅,我是来找你喝酒的,要么喝酒要么回去睡觉,可别来扫我的兴。”

何弘毅只能坐了下来,倒了些酒酒在碗里,却也不喝,只盯着王爷,王爷笑道,

“弘毅,你养鱼吗?”

拿起酒碗往何弘毅碗上一撞,何弘毅这才开始喝。

两人沉默地喝了几碗,王爷忽然开口道,

“张乐游走之前问我沅芷是不是我杀的。”

“王爷怎么说的?”

“我承认了,这事儿也没什么好欺瞒的。”

“那王爷为何不说是臣杀的。”

刘浥尘笑了,

“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杀她,是我默许你这么做了,人就是我杀的,轮不到你逞英雄。”

何弘毅沉声道,

“她活着,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情。”

“你做得没错,她是唯一一个能称为我亲人的人,我本想着先关着她,不让她出去乱说话,以后或许她就能想通,但我们心里其实都明白,她不可能想通的,她不会原谅我的,多留她一日都是麻烦。”

刘浥尘苦笑着喝了口酒。

“张乐游是因为这件事而害怕你,所以逃走了?”

“他害怕我还是不怕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一直以来我都只想给他看我光鲜的一面,但我也清楚,如果他想要长久留在我身边,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对我一无所知,对朝廷一无所知,但我偏偏又喜欢他这副单纯的样子,就因为他单纯善良对我只有善意,所以我才愿意把他留在身边,哪怕知道他有时在同情我,我仍然很高兴。”

“王爷,张乐游确实是个好孩子,对你也知冷热,他留在你身边确实让为臣放心,可若是他太重要了,会影响到你,那又是另一码事了,王爷现在需要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若是想要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把张乐游接回来,事情结束后隐姓埋名长相厮守,若是你所图甚大”

何弘毅沉默着望向刘浥尘,

“恕我直言,强把张乐游接回来是不会幸福的。”

王爷挑衅地笑了起来,

“哦,那我偏偏就是要把他留在我身边呢?”

“那臣自然也不敢多嘴。”

王爷笑吟吟地望着何弘毅,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

“弘毅,你就像我的一面镜子,总能时刻明出我的缺陷,所以我希望你在我失去理智的时候做我最锋利的刀。”

何弘毅肃然道,

“自王爷替臣的父亲沉冤昭雪后,臣便只是王爷的一把刀了。”

雪总算停了,商队又浩浩荡荡上路了,张乐游在厚厚的积雪里挪着步,转头往向身后的皇城,曾经那么大的望不到边的巨大宫殿,如今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主殿朱红色的房檐了,一阵风刮过,雾蒙蒙的雪飞了起来,那朱红又凋落了几分颜色。

张乐游一瞬间有些释然了,时间和距离可以掩盖皇宫,又何尝不能掩盖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呢?只要离得远了,时间久了,他迟早也会忘掉王爷,自己与王爷相处的日常,最终也只会成为自己生命里的吉光片羽。

然而就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他听见雪地里传来稀稀疏疏的响声,未等他反应过来,原本厚厚的积雪里便飞出无数手拿长刀的汉子,那些汉子冲进商队里见人就砍,原本白茫茫一片视线瞬间血光翻飞,宛如人间地狱,嘈杂中他听到有人大叫,

“是山贼,是山贼!”

张乐游何时见过这种场景,登时眼前发白腿肚子打转,恰巧一个人被山贼砍倒跌到了他身上,张乐游本就底盘虚浮,也随着那人一起跌倒,登时剧烈的血腥味弥漫了他的鼻腔,他本能地想把那人推开,又想着那人能不能救,可当环顾四周看到四溅的血肉后,终究还是顺势躺下,将那人的血涂在自己身上,闭上双眼一动也不敢动,他听到身上的人呻吟痉挛了一会儿,便再也不动了,他甚至不敢看他是谁,或许昨日他们还在客栈的桌子旁分食同一块肉干,可现在他已经变成躺在自己身上的一个尸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结束了,他听到马蹄的踏在雪上的声音,

“人都死了?”

马上的人问。

“老大,都死了。”

“是吗?”

张乐游听到那人冷笑一声,忽然好像往自己这个方向策马而来,张乐游心中登时升起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一声刺耳的马鸣响起,张乐游猛地睁开眼,见那人正勒紧缰绳,向自己扬蹄踏来。

他心里一惊,连忙滚到一旁,刚站起身,一把长枪就架在自己脖子上。

“都死了?”

马上的人将长枪架在自己身上冷笑,那人身着裘衣,眉清目秀,比起山贼倒更像个书生,只是眼神比寻常书生狠辣凌厉的多,张乐游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心里一惊,脱口而出道,

“宋大哥?”

那人愣了一下,凝神打量他,张乐游知道自己满身血污,连忙道,

“张乐游,我是张乐游啊!”

说完蹲下身随手抓了把雪抹在脸上。

那人愣了愣,

“小游?”

“是啊,宋大哥,是我!”

天已经黑了,只有河东王书房的烛火还泛着暖黄色的光,敲门声响起,

“进。”

何弘毅推门而进,面色沉重。

王爷看着文书,抬头道,

“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王爷,张乐游的商队今天被山贼袭击了。”

烛光下,刘浥尘的瞳孔瑟缩了一下,然后他笑了,

“弘毅,便是你想让我放弃他,这笑话也不好笑。”

“王爷。”

何弘毅沉声道,

“属下没有开玩笑。”

刘浥尘慢慢放下了手上的笔,

“张乐游怎么样,活着吗?”

“探子说,无一生还。”

刘浥尘的脊背瞬间挺直了,一瞬间像失了魂一样呆呆望着前方,良久,慢慢闭上了眼,

“或许如此才是最好的。”

他僵直的脊背一瞬间塌了下来,声音干哑,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本就不该把他留在身边,上天替我做了选择,我就当他跟着商队离开了,从此广阔天空,自由自在”

他的声音哽住了,脸色苍白如纸,可那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弘毅,你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睡一觉。”

何弘毅想要安慰王爷,但确实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老实说他甚至松了一口气,王爷对张乐游投入了太多感情,这迟早会是祸端,上天在这时切断,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何弘毅离开王爷的房间,看到王爷屋子里的灯熄灭了,他叮嘱好门外的侍卫多加注意屋里的动静,便回了寝房,连日的公务让他十分疲惫,倒头就睡着了,睡得昏昏沉沉时,隐约听到门外有敲门声。

“谁?”

外面的人没有回答他,他猛地坐起身子按住了床头的佩剑,外面的人提着灯笼,隔着门能看到橘色的暖光。

“谁?再不回答休怪我不客气了。”

外面的人叹了一声,

“弘毅,是我。”

“王爷?”

何弘毅一惊,跑下床打开门,只见王爷正坐在轮椅上,穿着整齐披着狐裘,俨然一副要出门的装扮,手上提着灯笼,暖黄色的光映出他苍白的脸颊。

“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王爷不回答他,只淡淡道,

“尸首在哪个义庄?”

“王爷,山贼将商队里的人乱刀砍死,尸首已经面目全非了,就算您看了也分不清哪个是张乐游,您就当他已经跟着商队离开了,自由自在”

“这么冷的天,他一个人躺在义庄里,周围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家人不要他了,我不能让他死了还孤零零一个人。”

“王爷,现在夜深了天也寒,您身体又不好,不如明早再去“

刘浥尘打断了他,

“尸首都在哪个义庄?”

“王爷”

“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尸首现在在哪个义庄?”

刘浥尘双手交握,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你若不想回答,我便亲自去问探子了。”

“在城北的那个义庄,官府的人马还在运尸体。”

刘浥尘摇着轮椅转过身,

“弘毅,派人把马车备好。”

“王爷,您身体不好,现在天寒,不如明日”

忽然间只听“砰”一声伴着脆响,原来是刘浥尘一拳砸在了轮椅的扶手上,顷刻间手上的玉扳指炸得粉碎,鲜血从他的手蜿蜒而下,刘浥尘声音颤抖着,

“明日,明日?本就被砍得面目全非,明日怕是要烂了!”

说罢他摇着轮椅往外走,何弘毅忙快步上前,

“王爷,您的手”

刘浥尘抬头淡淡望了一眼鲜血淋漓的手,掏出手帕拂去上面的碎玉,用手帕包扎起来,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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