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1 / 2)

旧社会官官相护百姓遭殃

新社会理应该正义伸展

谁料想王乡长人比法大

张司机害人虫逃脱了法网

——方四叔卖蒜薹路上惨遭车祸,瞎子张扣在公安局前为四叔鸣冤叫屈演唱片段

中午时分,四婶昏昏沉沉地侧卧在床上,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胳膊,便赶紧爬起来,搓搓眼,看着那个头戴大檐帽,身穿警察服的年轻姑娘白生生的鹅蛋形脸。

四十七号,你为什么不吃饭?女看守问。

女看守生着两只大黑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四婶从心眼里喜欢这个俊姑娘。女看守摘下大檐帽,扇着风说:

来到这里,要老老实实,有什么问题交待什么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该吃饭要吃饭。

四婶心里泛起一股热浪,老眼里夹着两泡泪,连连点着头。女看守留着个男孩子式样的小分头,头发黑鸦鸦的,更显出脸蛋子的白净来。

姑娘四婶撇歪着嘴,想说句什么,眼泪哽了喉。

女看守戴上帽子,说:

好啦好啦,快吃饭吧!相信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漏掉一个坏人。

姑娘俺是个好人,快放俺回家吧四婶哭着说。

你这个老太婆,真是啰嗦!女看守皱皱眉头,嘴巴两边显出了两个小酒窝,放你不放你,我说了也不算。

四婶抬起胳膊擦擦鼻涕,撩起衣襟揩揩眼泪,问:

姑娘,你今年多大啦?

女看守一瞪眼,显出一副厉害样子来,说:

四十七号,不该问的别问!

俺看你长得这么俊,心里喜得不行,就随口问问。四婶说。

你管我多大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问。

女看守扑哧一笑,说:

二十二啦!

哟,跟俺家金菊同岁,属小龙的。俺那个闺女不出息,连你一半也赶不上四婶感慨地说。

你快吃饭吧,吃了饭好好想想你干的事,老实坦白交待。女看守说。

姑娘,你叫俺想什么?

为什么逮捕你你不知道?

俺怎么知道四婶一歪嘴,又哭起来。四婶哭着说,俺正在家里吃饭,吃着谷面饼子就着红咸菜,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叫俺,一出门,就有人抓住了俺的手,俺吓得闭了眼,等俺睁开眼,手脖子上明晃晃的,锁起俺来啦俺闺女在屋里哭,她快要生孩子啦,说了也不怕您笑话,她怀着个私孩子。俺叫着,公安局就把俺拖着跑了,还有个女公安局,个比你高,没有你俊,心眼比不上你好,她可凶,还踢了俺好几脚

行啦行啦!女看守不耐烦地说,你快吃饭吧。

姑娘,你心烦啦?四婶说,你们公安局有多少人不好抓,抓俺个老婆子来干什么?

你没去砸县政府?女看守问。

那就是县政府?四婶说,俺不知道。俺有冤枉,俺老头子,身体棒棒的,一点病也没有,生生被他们给轧死啦

四婶呜呜地哭起来,哭着说着:

姑娘俺有冤枉

女看守说:不许哭,也不许叫我姑娘,叫我看守员,或是叫政府,她们都这样叫。

那位大妹妹跟俺说过,要叫政府,不许叫姑娘。四婶指指趴在对面灰床上的女犯人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弄弄就忘啦!

快吃饭!女看守说。

姑政府,四婶指指那个乌黑发亮的馒头和那钵子蒜薹汤,问:这饭,要不要钱?粮票?

女看守哭笑不得地说:

你吃吧,不要钱,也不要粮票,敢情你是怕收你的钱和粮票才不敢吃呀!

姑娘,你不知道,俺老头子一死,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打架,分家,折腾得一文钱都没有了

女看守转身就走,四婶问:

姑娘,你找了婆家没有?

四十七号!够了,老疯婆子!女看守说。

现如今的闺女,都是火爆仗脾气,不让老人开口说话。四婶说。

女看守把铁门用力带上,高跟鞋敲得走廊地面笃笃响着,走到尽头去了。

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旧水车的声音,监狱院里有树,树上有知了的叫声。

四婶叹了一口气,拿起那个黑馒头,放在鼻子上闻闻,用手掰开,撕下一块,放在凉透了的蒜薹汤里蘸蘸,塞到缺牙的嘴里,呜呜呀呀地嚼起来。

对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个身,仰面朝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不再吃点啦?

中年女犯人睁着两只黯淡无光的大眼,苦笑着摇摇头,软疲疲地说:

心窝里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只吃了半个馒头,剩下的半个放在那张灰色的小方桌上,几个绿苍蝇在上边爬。

四婶吃着馒头说:

这是陈麦子面蒸的,有点霉味了,就是这样,也比谷面饼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说话,两只大眼直瞪着监室的灰顶,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四婶吃完馒头,喝光钵子里的蒜薹汤,两眼直盯了半天那块放在灰桌上正被苍蝇啃咬着的剩馒头,不好意思地问:

他大嫂子,你看我这钵子里沾着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块馒头皮,擦着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点点头,说:

大婶子,您都吃了吧!

这是你的口粮,我吃不大对劲。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婶子。

那俺就吃了,四婶从床上下来,移到灰桌前,把那块沾满苍蝇屎的馒头抓在手里,对中年犯人说: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馋,细米细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点点头,两只灰色的大眼里突然有两颗黄泪珠子滚下来。

他嫂子,看你这样心里定有什么难受事?四婶问。

中年犯人不说话,大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在脸上滚。

想开点吧,四婶也眼泪汪汪地说,人活着是不容易。俺有时候就想,人哪里比得上条狗呢?狗有人给它拌糠吃,没有糠吃泡屎也就饱了。狗身上有毛,不用发愁没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辈子,到老来,养着好儿女还好,养不着好儿女还得挨打受骂

四婶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脸上的老泪。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那两个肩,颤抖得厉害。

四婶颤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边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说:

他大嫂子,快别这样啦,看开了就好了。这个世界,本不是咱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没下生就定好了的,该着你当官当将,该着你为奴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们关在这里,也是天老爷早给安排好了。这里还好,有床,有被,吃饭也不要钱,就是这窗户小了点,憋气想开点吧,实在活不下去,寻思个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声更大了,站岗的兵把脸贴到铁窗上,大声说:

四十六号,不许哭!

岗哨用巴掌拍着窗户上的铁棍,说:

不许哭,你听到了没有!

女犯人的哭声低下去,肩膀还颤抖着。

四婶挪回自己床上,脱了鞋,盘腿坐着,苍蝇满室飞动,嗡嗡声一阵大一阵小。裤腰里有些痒,伸手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来,贴近眼一看,是个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之间,把那虱子挤成一张皮。四婶记得家里是没有虱子的。便疑心这监室的床铺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缝里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动,她兴奋地了一声,说: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干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干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性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插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黄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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