阀门一下翻转,一股灼热的流体奔涌而出,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松了。双腿灼热,它在那儿抖着,他感受到了平生以来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图案。中年犯人忽然说:
小偷,快拿便桶给他!快,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冲上前几步,把铁窗下墙壁上一个同样漆成灰色的暗门一拉,拎出一个黑胶皮便桶来,一股臭臊味弥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说:
快往桶里尿。
高羊急不择路地掏出来,对准尿桶,只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恶心。现在他聆听着哗哗啦啦的水声,好像聆听着美妙的音乐他轻松地闭着眼,希望哗啦啦的水声永不间断。
有人对准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从迷惘中清醒,发现尿已排完,皮桶里满是泡沫。
快提到墙洞里去啊!高羊听到中年犯人说。
他把皮桶提到墙里去,然后关上了木板的小门。
现在他闻到了满室都是臊味,三个犯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愧疚地对着三人点头,点着头,畏畏缩缩地坐到九号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虚。被尿濡湿了的大裤头子紧贴在大腿根上,十分难受,脚踝上的伤处被尿水渍了,也放出难忍的刺痛来。脚踝的刺痛唤起了他对这一天的回忆,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门就看到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从槐树林里跳出来,它似乎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就犯嘀咕:老人说,早晨出门碰上野兔,一天没有好运气。后来,后来,警察就来了他想得非常吃力,这些事好像都是几年前发生的,都被尘土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凑上来,细声细声地问:
你,你不吃?
高羊摇摇头。
老流氓见高羊摇头,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动作,扑跪在地上,把盆里属于高羊的那个馒头抓起来,双膝移动到墙角上,肩膀和头都颤抖着,嘴里发出猫拿住耗子那种愉快的呜噜声。
中年犯人对年轻犯人使了一个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样飞到了老犯人背后。这小伙子终于寻到了报一勺之仇的机会,他抡着瘦拳,频频敲击着老犯人奇怪的秃头,小犯人一边打一边骂:
老扒灰,你吃独食!叫你吃独食!
两个犯人在地板上翻滚着,厮打着,发出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岗哨,铁窗外又出现了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国字脸用枪托捣着铁窗棂,怒骂:
混蛋,你们活够啦!吃饱了撑的你们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们三天的草料!
岗哨骂一阵,扎扎地踏着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岗楼里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视,好像一只褪光了毛的公鸡和一只尚未扎全毛的小公鸡,搏斗暂停,扬颈亮相的样子。那个馒头,还紧紧地攥在老犯人颤抖的手里。正是因为保护馒头,他的怪状秃头上,被小犯人的瘦拳头凿出了好多青红的栗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严地说:
老贼,把馒头交出来!
老犯人的双手抖颤得厉害,那个馒头被他的双手捂在肚脐眼上。
你不交出来,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里灌死!中年犯人说,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满眼流泪——他的眼泪不是一滴滴流出来的,他没有睫毛,眼泪从烂眼睑上,一下子漫了出来,这一点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两只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样子,他慢慢松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个手指里有七根插进了那馒头里。馒头不像个馒头,但也说不清像个什么东西。老犯人哭着,嘟哝着,忽然发了狂,撕了一块馒头塞到嘴里,同时一嗤哼鼻子,将两摊绿鼻涕喷到馒头上。他又一扬手,把这块馒头扔在高羊适才忍耐不住撒出来的尿上。
让你们吃!让你们吃!老犯人嘶鸣着。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狗杂种,弄这个?他走到老犯人身边,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声说:你要么就把这个馒头吃了,要么就把这颗狗头扎到尿桶里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说,选哪桩?中年犯人低声说。
老头儿哮喘着说:
吃吃馒头
中年人松开老头,恶狠狠地对高羊说:
伙计,看你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对手。那么,在这个号里,你要听俺的,俺让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来,我们比赛,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县木沟公社高疃村高级小学校六年级学生王泰站在厕所里说。王泰家庭出身贫农,爹是高疃村第二生产队的队长。
正是课间休息——每逢课间休息,男女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和她们刚出教室时合成一群,跑到操场上逐渐分成两群,东边一群是男学生,西边一群是女学生。操场上杂草丛生,木制的篮球架上生着木耳,篮圈上红锈斑斑。操场的东边,钉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只生着花胡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着蓝眼看着这群瘦得像猴一样的孩子。
厕所在操场的南边,共有两大间,是露天的,东边是男厕所,西边是女厕所,男女厕所之间有一道碎砖垒成的墙,高羊记得墙比他稍高一点。王泰是班里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男女厕所之间用碎砖头垒成的墙跟王泰一样高。王泰在脚下垫上两块砖头,就能看到墙那边的情景。
高羊记得王泰踏着三块砖头偷看过女厕所里的情景,高羊记得男厕所里情景,中间一个砖砌的大方坑,一群学生站成一个正方形,往方坑里撒尿。
高羊记得厕所的方坑四周有宽敞的地皮,他们把这空场叫圈崖,圈崖的里圈被学生们的脚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边角上,生长着黑油油的水糁草和红芯的灰菜,还有开黄色小花的马齿苋。
哎,大家都先别尿,憋着,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说。
一、二、三、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们挤不到里圈来,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草上,滋得野草扑啦扑啦响。
谁先来?王泰问。
没人吭气。
王泰说:你先试验试验,高羊。
高羊与王泰是一个生产队。王泰的爹是生产队长,高羊的爹是受贫下中农管制劳动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兴地说:我先试试!
他记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家里尽管缺吃少穿,但还是省吃俭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级,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这样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只有一条:回高疃第二生产队劳动,受王泰的爹领导,很快了。我估计我考不进中学,就算各门功课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进中学,何况我也考不了各门功课一百分。王泰让我喝尿,我很兴奋,那时只要有人注意我,无论怎样注意我我都很兴奋。
我说我试试。我估计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来的尿。我把邦硬的小鸡扳得朝了上,然后用力,一股焦黄的水柱几乎是笔直地射上来,射得比我的头还高,我抓紧时机探过头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来,问我:
什么味?伙计,什么味?
我回忆着尿的味道,撒谎说:
茶叶水味!
谁还能喝到自己的尿,谁还能?王泰问着。
学生们都说不能。
低年级的小学生在操场里喊:
快来看,六年级的比赛喝尿啦!
王泰对一个学生说:李栓柱,去打那些小屄养的。
王泰压低声音,神秘地问:
哎,伙计们,知道女生怎样撒尿吗?
学生们都说不知道。
王泰劈开腿,半蹲着,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说:
就是这样。
男生们怪叫起来。
王泰让学生们站在圈的西崖,面朝西。王泰说:
现在我们比赛尿高,看谁尿得最高,二爷我有奖。
十几个学生排成一队,王泰站在排头,都用足了劲,十几根黄的白的清的浊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厕所之间的隔墙上,有两股尿越过了那堵隔墙。那股最汹涌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厕所响起了一片尖叫,尖叫过后是怒骂。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这件事安在了我头上。
校长把我揪到办公室里,当着好多老师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校长说: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校长对一个年轻老师说:
刘要华,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都叫来!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为我又要吃大苦头。
老年犯人从高羊的尿里把那个馒头捡起来,放在双手之间,用力挤着,馒头在老犯人的手里咕唧咕唧地响着,黏黏糊糊的尿液从这犯人弯曲肮脏的手指缝里冒出来,挤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裤子上擦擦,撕开馒头就吃起来。
伙计,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脏!中年人狞笑着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岗哨绝对听不到。
高羊愤怒地盯着这个杀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杀人犯!你,小偷!你,偷儿媳妇的老畜生!贫下中农子弟让我喝尿,我喝;红卫兵让我喝尿,我喝;你们这些罪犯让我喝尿?他愤怒地说: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着问。
我不喝!高羊说,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着尿浸过的馒头,一阵恶心又在咽喉里翻滚。
喝了吧,伙计,他的话不敢不听。年轻犯人说。
政府让我喝,我没有法子,高羊说,可你们,我也没得罪你们哇。
你是没得罪我们,年轻犯人劝高羊,可这是规矩啊!
喝吧,老年犯人也劝他,人嘛,就得学会受委屈,你看,我不是连你的尿都吃了吗?
中年犯人诚恳地说:
伙计,俺也不是那号霸道人,俺这也是为你好。
高羊犹豫起来,中年人的诚恳使他深受感动。
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喉咙里塞着馒头,呜噜呜噜地说。
喝了吧,好大哥!年轻犯人眼泪汪汪地劝他。
高羊鼻子发酸,直想哭,他看着三个犯人,好像看着三个劝自已吞咽苦口良药的亲人。
我喝我喝高羊嗓子发紧,话都不成句啦。
这就好了,真听话。中年犯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
高羊慢慢地跪在水泥地板上,跪在自己刚才漏出来的那摊尿里。尿里有一股难闻的蒜薹味。他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了爹和娘的形象,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娘歪扭着尖尖的小脚,在雪地里拉车上坡。他把脸一下了贴在地板上,焦灼的嘴唇触到了凉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中年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说:
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高羊被中年人扶到床上坐着,半袋烟工夫不言不语,嗓子眼里咯噜咯噜响着,响一阵就不响了。静了又有半袋烟工夫,他嘴一咧,哭着说:
爹娘儿今日又喝了自己的尿啦
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持着一根木棍,站在小学校办公室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校长:
校长,校长,孩子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校长用力一拍桌子,说,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
他把尿滋到女同学头上啦!校长说,是你要他这样干的吗?
校长校长我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男女授受不亲爹哀叫着。
收起你这套封建主义的古董吧!校长说。
我不知道他干这种丢人的事啊爹浑身颤抖着,举着那根大棍,那根剥了皮的白色柳木大棍,说,我我打死他我打死你啊不争气的东西没出息的杂种你爹的事就够啦你还来闹乱子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举起那根剥皮的白色柳木大棍,对准我的头砸下来我歪了一下脑袋大棍砸在我的肩膀上
你干什么?校长严厉地说,你来玩这一套?
校长把爹手里的大棍拨拉到一边去,说:
我们决定,开除高羊的学籍。你把他领回家去吧,领回家去打死我们也不管。
校长,别开除我,别开除我我心里很难过。
留下你耍流氓?校长白了我一眼,说,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长爹弯着腰,双手拄着柳木大棍,哆嗦得相当厉害,爹哆嗦着,眼里流着泪,说,校长求求您啦让他毕了业吧
别啰嗦啦!校长说,王队长来啰?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轮子来了。六轮子队长领导了我二十年,我给他当了二十年社员。他身体高大,赤着背,赤着脚,一身红肉,他从不扎腰带,一条白布肥裆大裤衩子,裤腰上结了一个结,腰里插一把镰刀。我叫他六爷,他不用腰带的技术我们都学不会。六爷的腿上、背上都生过很多毒疮,结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爷粗嗓门里有铜音:校长,叫俺来干什么?
校长说:王队长,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头上啦这事吗,不好,教育孩子,家长要和学校配合。
王六轮子说:这鳖蛋,他在哪里?
校长对一个教师努嘴示意。
教师把王泰推到办公室里来。
六轮子问:鳖蛋,你往女生头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头,剥着手指甲,不说话。
六轮子说:谁教你干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
是他!
我吃惊地看着王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干坏事,还教唆贫下中农子弟干坏事!校长对我爹说,事情决不是偶然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败类爹原地踏步走。
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王六轮子质问我,又责问爹,你怎养出这种可恶的东西来?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号叫了两声举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脑袋上了我喊出了声?二十年过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没喊出声,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别难受啦。中年犯人开导着高羊,过了这一关,什么就都好了!你是个能忍的好汉子,忍着,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从这儿出去,就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馒头,又喝光了汤盆里的汤,一节黄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抠起来,塞到嘴里去。汤盆边沿上沾着一层泡沫和油,他伸出长舌头舔着,呱唧呱唧舔着,像一条老狗。
一串长长的哨音吹过,一个细细的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
各监室注意啦!马上熄灯睡觉啦!夜间纪律是: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不准调换床位;三、不准裸体睡觉。
黄黄的灯光突然消失,监室里一团漆黑,一片寂静,高羊听到三个犯人咻咻的喘息声,高羊看到六只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声下哔哔地闪着磷光,他疲乏无力地坐在床上,闻到那条灰被子发出一股蒜薹气味。成群结队的蚊虫飞出去,在黑暗中鸣叫。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达了黑暗的终点,他把头仰到被子上,闭了一下眼,两滴泪水毫无意义地流下来。他轻轻地、不被任何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