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手上的浆果越来越沉重,如果不是饥饿吊着,他早就把它们往地下一抽,再也不看第二眼。
他吞咽唾沫,心不在焉地想,要不是情况诡异,这倒真是个创作的好素材……
忍着饿意,不知走了多久,谢凝眼前豁然开朗。他脚下草木渐疏,居然是一条被人踩出规模的林间小路!
霎时间,谢凝心中狂喜,眼前一阵赛一阵的清明,就差大声喊叫起来了。
有人!动物绝不会踩成这么规律的形状,这里肯定有人!
求生有望的喜悦,瞬间压过了对诡异森林的戒备,谢凝忘乎所以,身上同时焕发出了不尽的力气。顺着这条形状优美的小路,他大步向前急走,面色亦红润起来。
就在谢凝踏上小径的那一刻,他昨夜躺过的地方,徐徐响起枝叶被拨开的窸窣声。
长角长耳的人身探出树丛,毛皮羊蹄的兽身踏出草地——样貌奇异的潘神手持牧笛,睁开神眼,纳闷地望着光秃秃的灌木丛。
“谁摘了我的果实?”
祂的声音如同啸风穿越群岚的回响,牧神困惑不解,以古老的语言发问,然而山精林怪只是沉默,没有一个出来回应这森林的主人。
耶!光明就在前方!
谢凝忘却饥饿,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上,乐观的情绪胀满了他的胸膛。
他能感觉到,近了、近了!出口已经近了,它就在……!
他一脚踏出树林的荫蔽,推倒旺盛繁荣的灌丛,就像挤开了一墙自然的防线,兴高采烈地往外一跳——
谢凝定在原地,笑容僵硬。
一群奇装异服的成年大汉,平均身高基本超他一个头,手持精锐利器、背着硕大盾牌,众星捧月地环绕着一个老人,神情迥异地望着突然从林中跃出来的谢凝。
谢凝浑如一头被车前灯照着的鹿,不知所措,且惊恐万分。
……这感觉,就像已黑化版本的哆啦a梦拿出任意门,毫不知情的大雄背着书包往里一跳,结果就跳到了达克赛德在天启星的老巢一样。
“哎呀,国王啊!”寂静中,菲律翁叫道,他的母亲是埃托利亚的公主,父亲则是大河的主人,名为阿尔普斯的神祇,他亦是本国富享盛名的英雄,“这也许就是一种预兆,这少年不是山中的妖怪,也是带来神谕的信使,让我们听听他的言语,告诫我们神明是如何宣示的!”
“你说得对,阿尔普斯的儿子哟,”老国王惊疑不定地望着黑发的青年,“你说得对,这是恰当的做法。”
完逑了。
谢凝心如死灰。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话都听不懂……
而且,短暂的五雷轰顶过后,他看清楚了,这群大汉穿的也不是什么“奇装异服”,他们身上的铠甲灿烂无比,光如黄金,应该都是用青铜打制的。至于那个老人,他的长袍垂至脚踝,尽管上面的刺绣光辉精巧,却没有裁剪的痕迹,褶皱自然流动,仿佛河水的线条,肩头则披着紫红色的外套,装饰着黄金的胸针,金色的绳带,脚下踩着一双绑带的尖头凉鞋。
这种衣饰,谢凝见过、画过,也拆解过。
那长袍音译的学名叫基同,外套音译的学名叫希玛纯,两个加在一块,就是古希腊公民的基础装备了。
我完了,谢凝哆哆嗦嗦,如风中凌乱的鸡崽,我真完了。
眼前这些男子皆留短发,前额覆盖卷曲的刘海,有的还束着发带。黑发褐眼,乍一看,跟谢凝的差别并不大。然而,这群英雄好汉的五官深得跟渠沟一样,眼窝鼻梁的交接处简直盛得下三升水,再加上风吹日晒出的一身健硕肌肉、橄榄色皮肤,阳刚得让人想死。
比起他们,谢凝想起自己身为亚洲人的柔和轮廓,以及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肤色——
我竟和一根会走路的面条没什么区别!他发出悲伤的心声。
艾琉西斯的国王埃松,这素来德高望重的老人,望着眼前装饰怪异,容貌秀丽,宛如白皙女子的少年,他的衣物修饰着纤细的身材,所穿所戴,与他平生所见到的都截然不同。
于是,他更加谨慎地对待面前的使者,对他高声道:“那孩子!你若带来神的旨意,就悲悯我这老人,告知我关于远征的预兆吧!我所生的十五个儿子,有五个为了保卫城池的战争而死,五个被那病灾的瘟疫所杀,剩下的五个儿子,也有四个决心让人民摆脱这连年的厄运,踏上了使神祇喜欢的远征。十个月过去,我没有他们任何的讯息,好叫内心平静欢愉。你若知道,就告诉我吧,我恳切地祈求你!”
谢凝表情痴呆,彻底放空了眼神。
老头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他连半个韵母都搞不明白。他颤抖着缓缓地回头,发现那条小径早已无影无踪,身后的石柱高大耸立,像一个古旧的祭坛。
就在这把我杀了吧,谢凝不禁凄迷地微笑,我遇到的都是什么鬼事啊……
埃松迫切地哀求,却听不到少年的回答,只看见他扭过头去,默默不言。
老人的内心,陡然升起失魂落魄的恐惧。他浑身战栗,仍然强撑着国王的尊严,哀声道:“神谕的使者哟!你即使为神明所生,也不是无父无母的精魂。怜悯怜悯我这可悲的老头子啊!忍受悲伤固然是神祇勒令人类承担的命运,可宙斯尚不曾收走全部的欢乐和幸福,仍要叫我们在德行中享受尘世的喜悦,得不到你的回音,我就不能饮食,不能合眼睡觉。难道我没有遵照神的旨意吗?没有教导我的儿子,要求我的臣民勤恳地敬奉神祇吗?”
他声泪俱下,言辞哀哀,引发了英雄们的无限同情,以致他们一齐发起怒来,吼声大如雷霆,要强行命令眼前的少年开口。
……我擦我开玩笑的你们别杀我,我真有七十岁的奶奶爷爷等着我回家啊!
谢凝慌得打抖,他面无血色,耳朵两旁嗡嗡作响,眼前同时一片空白,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丢脸地腿软跪下。好在他饿了一天,脸上本来就是白白的。
这群大哥真是绝了……喊声跟狮子一样,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武将也不过如此,根本就不是一个区区现代人可以抵挡的。
然而,他没有开口,始终没有开口。
无数惊惶、恐惧、强撑门面的背后,谢凝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我不能说话,绝对不能说话,他想,我和他们的发色、瞳色没什么差别,好歹还可以装作同类的族人,我一旦开口,完全迥异的,明显成另一个体系的语言,就会完全暴露我不是同类,甚至连外乡人也不是的事实。
对非我族类的外人,他们会怎么做呢?古代的希腊可是最典型的奴隶社会,我装成听不懂话,也不会说话的外乡人,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学习语言、沟通交流的机会。
情急之下,谢凝颤颤巍巍地举起外套——他的本意,是想把这件现代做工,堪称天衣无缝的流水线产品双手奉上,当成赎身的佣金,但他忘了,外套里面还堆着一捧红艳艳、圆嘟嘟的浆果。
谁也想不到的转机!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看到那些果实,刹那转悲为喜,嘎一声昏迷了。
爱恨就在一瞬间,谢凝呆呆地想,你们古人,真的很容易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