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你们相亲相爱,你们牛。
明笙不想管他们了,顾星桥道:“你去处理你的军团,我去把酒神星上的事完结了。”
明笙终究肃了容色,对他微一颔首:“你去吧,万事小心。”
时隔数年,顾星桥再一次踏上了母星的土地。重回故乡,他心中却全无喜悦之情。
漫长的围困,对酒神星的生态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害,地表的辐射强度超出了平均值的十几倍,他必须穿戴外接供氧的防护服才行。好在酒神星常年征战,星间异兽连年不断地通过裂隙骚扰酒神民,是以建造了大量颇具规模的地下庇护所,应对围困战,不至于死到人口十不存一的地步。
天渊号的母体停留在大气层上方,顾星桥只带着天渊,跟酒神民推选出的代表进行谈话。
早在他“弑君者”的名号传出去的当时,酒神星上就有嗅觉灵敏的官员富商,拖家带口地匆忙离场。他们的政治远见大大超出平民,纵使并不知情顾星桥和西塞尔的陈年旧事、微秒关系,但他们心知肚明,顾星桥的事必有蹊跷,他同皇帝的纠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理清的,再这样下去,酒神星作为双方撕扯的牺牲品,受到连累委实是必然的事。
能走的全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行动处处受限的酒神民,尚且留在这颗灾难深重的星球,等待着他们前路不堪的未来。
坐在地下庇护所的椅子上,顾星桥笑了一下,望着对面神情憔悴,疲惫不堪的一行人,他的同胞。
“跟我走吧,”他淡淡地道,“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为首的中年人定定地看着他,他不是星球总督,但也已经是现存者中最有资格与顾星桥对话的人了。即便生活在以族群为名的行星上,酒神民仍然不能担任家园的实权性职务。
“是啊,”中年人嘶哑地说,“留在这里……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后的男男女女尽皆缄默,顾星桥扫了一圈,没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许久,中年人才继续打起精神,询问:“您……是怎么打算的?”
顾星桥调出个人终端,为他们展示他看中的迁移点。
“伽马星系的43号星区,和酒神星的环境基本一致,尚处于开荒阶段,你们可以用第一代星际移民的身份留下,那里远离裂隙,无需再担心星间异兽的威胁,和伽马联盟政府的交涉,也用不着你们操心。”顾星桥说,“转移你们的战舰是现世仅存的‘天渊’号,可承载人数大约在八十到一百二十万之间,肯定不能一次全部送走,得分批次,这个你们看着处理,我这边只管安顿。”
“我不求你们的报答,我很快要结婚了,也不想你们来打搅我和伴侣的清净,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内部处理。我坦诚地讲,我这次帮你们,无非是为了我的夙愿,我不想让酒神民世世代代都在这个国家当奴隶,把儿女付出去交血税。这个愿望几乎成了我的执念,所以我非得走这一趟,费这个心思不可。至于不想走的人,我肯定不会强求。”
“你们有什么问题,现在问吧。”
一般来说,主导了谈判的人,会决定这场谈判的风格。既然顾星桥如此直来直去,酒神民也不跟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我们从未听说过……承载人数达到这个量级的星舰。搭乘它,我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顾星桥道:“第一,是他;第二,我说了,既然不要你们的回报,自然也不会叫你们付出代价。只有一点,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天渊不是你们的靠山或者后台。”
酒神民忧虑地交换了眼神,又问:“如果帝国方面阻拦呢?”
顾星桥看向天渊,力场覆盖着机械智能的全身,使他就像一个只有顾星桥能看到的背后灵,天渊同样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渊’的级别,更在‘群星’之上,”顾星桥转过头,轻声说,“如果皇帝不允许,我就熄灭这个星系的恒星。”
鸦雀无声,一时间,没有一个酒神民愿意开口,质疑这过分谵妄的狂言。
“还有什么问题么?”顾星桥问,“没有的话,就回去统计名单、分流批次,拿上身份证明,收拾好家当。你们准备完了,叫我就行。假如谁不相信,眼见为实,天渊号就在酒神星外头停着呢,透过大气,也能用肉眼看到。”
他的态度始终这么平和,静得像无风无雨的湖面,似乎正和一群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说话。于是他对面的酒神民也大着胆子,喃喃道:“枉死太多人了,你……你完全可以早点来的。”
说这话的人,年纪实在很轻,能在谈判桌上扮演的,无非是个鲁莽耿直的刺头角色,专为掀桌子设计。但他毕竟吃亏在年龄小、阅历少,既不敢顶着顾星桥的名号而上,也不敢真的掀了这张谈判桌,甫一开口,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滑到了顾星桥的衣领上,虚虚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你们当时完全可以不说话的,我有没有叛国叛族,你们一清二楚。”顾星桥敲着桌子,“我也完全可以对这里不闻不问的。”
沉默愈发尴尬,中年人低声道:“你怨恨我们吗?”
“你们怨恨我吗?”顾星桥反问,“我的答案不变,和你们一样。”
这下,是真的没人再接话了。顾星桥站起来,冲他们点一点头,全当示意,接着,他推开座椅,走出房门。
霎时间,许多酒神民的脸色变了。
明明空无一物,可在青年脚下的地板上,竟缓缓凹陷出一路尖锐的、深深的两排坑洞,仿佛有一只透明的大型异虫,正默不作声地尾随在他身后,须爪锋利,足肢狰狞。
·
酒神民的大迁移开始了,不出顾星桥所料,愿意留在这里的族人所剩无几,在围困战里幸存下来的人,多半愿意走出地下庇护所,踏上天渊号的接引通道。
与此同时,天渊号问世的消息,也像野火燎原般传遍了附近的星球,数不清的斥候和侦查部队蜂拥而至,窥探的视线在几百公里外闪闪烁烁,企图扫描到关于这艘战舰的哪怕一丁点儿信息。
只可惜,大清洗时代后的科技水准委实拉胯,面对天渊这种光辉时代的人类科技结晶,不光没能收获他的情报,反倒自身在天渊面前透明得宛如空气,祖上十八代全被一瞬看穿了。
顾星桥躺在他怀里,关切地问:“你觉得烦了吗?”
自从酒神民陆续登舰,天渊就将顾星桥房间所在的一整层封禁了权限。未经允许,其它任何生物不得进出此处,影响他们的私人生活。
“他们不配让我产生情绪。”天渊面容冷漠,目光困惑,不明白顾星桥为什么会觉得他烦了。
顾星桥摸着他的手指:“因为一下来了很多人,天渊号又是你的躯壳……”
“我为人类服役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运载的感觉,”天渊满足于顾星桥的亲密动作,“运载军队,运载武器,运载战争……当时比现在吵闹得多。”
顾星桥突然一翻身,把埋在天渊的肚子上,闷闷地说:“我有点后悔了。”
天渊一偏头:“怎么了?”
“星际移民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浩大的工程,要持续很久。”顾星桥宛如一个周日晚上的社畜,一想到周一即将面对的繁重工作,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想立刻提交辞职书,“像你一出狱,我就拉着你干苦力一样……”
天渊的手指爱惜地埋进他的黑发,摩挲着他的发丝,露出一个微笑。
“我是ai,对我而言,这更像是娱乐。”天渊说。“不管做什么,只要和你待在一起就行。”
是的,一块睡觉很好,一块吃饭很好,一块散步、闲聊、遛狗很好,一块工作更好。天渊珍爱顾星桥对他下达的每一个指令,那会让他有种机心燃烧的狂热错觉。
当然,最好的还是他们共同完成的性|爱活动,不过,以防顾星桥责备他的贪得无厌,天渊没有挑明地说。
一个月后,第一批星际移民的名单递交到了天渊的数据库,帝国中央星也终于做出了回应。
“狗皇帝来了,点名要见你。”明笙脱掉了帝国的制服,彻底摆脱了最后一丝束缚,成日跟个小孩儿一样,把毛豆顶在头上到处乱飞,“你怎么说?”
顾星桥站在天渊号的可视化舷窗后,遥望帝国的压境大军。
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多,这会儿,一启用“可视”的功能,巨大的晶体面上,顿时冲刷出瀑布般的数据情报,将对面铺开阵仗的舰队群分析得跟筛子一样,武器库的底牌都彻头彻尾地罗列出来了,应对方案亦紧随其后。
“我去,”明笙愣愣道,“不讲道理啊这个!咱们那时候要是有这技术,还打什么仗,死什么人?”
“科技水平差太大,没办法。”顾星桥安慰她。
“哦哦,我看看……对面请求视讯了!”明笙道,“接吗?”
顾星桥盯着上方闪烁的红点,他抬头,看向天渊。
“我可以杀了他们,”天渊说,“只要你点头。”
想了想,顾星桥挨近天渊,战舰化身当即会意,弯下腰,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
其实他要想听,无论隔的多远,身处何地,都能能听见顾星桥的声音,但仪式感也是维系生活的重要一环,天渊的爱覆盖着最细微的小处,他愿意花费这个心思。
“你在看西塞尔的记忆时……”顾星桥顿了一下,“只是看?”
天渊眨眨眼睛。
“不可能只是看吧,”他这一迟疑,顾星桥立马就清楚了,“是不是还做了点别的。”
天渊承认了:“我比较彻底地破坏了他的生理机能,因此,重塑时也是同样的彻底。用人类的话说,我等同于在他身上留了一个后门。”
“我明白了。”顾星桥转过去道,“接通。”
西塞尔和若干大臣将领的身影,登时出现在视窗前。
“帝国人,”双方都没有说话,反而是顾星桥率先打破了僵局,“我很忙,你们有什么事?”
天渊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大臣们面上则难免显出迷惘之色,因为视讯是单方面的,他压根不想让西塞尔再瞧见顾星桥的脸,是以对方只能看到黑鸦鸦的一片。
许久,西塞尔勉强笑了一下:“你也是帝国人,星桥。”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配合那双幽深的眼瞳,不由浮现出一种扭曲的亲昵,以及亲昵盖不住的不甘怨毒。
“我是吗?”顾星桥随意道,“我先背弃酒神星,然后叛逃出帝国,再成了弑君者、人类公敌。前任皇帝的死怀疑跟我有关,现任皇帝的胳膊又是我砍断的……皇帝,既然你懂,那你来说说,我真的算帝国人吗?”
明笙没忍住,率先发出一阵缺德的嘎嘎笑声。
西塞尔的脸色铁青,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很好,”他慢慢地说,“你总能让我感觉到惊喜……天渊号,听到这个消息,我才明白你从哪里得来的反扑底气。但是不要高兴太久啊,星桥,你知道什么叫蚁多咬死象的,一艘现存于世的天渊号,足以使全部的智慧生命联合起来,发狂地攫取它的荣耀……”
顾星桥冷冷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敢来这里,而且不用傀儡,不上替身,你赌我不会杀你,正巧,我也不想再和你有瓜葛牵扯。”顾星桥说,“狗皮膏药一样,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西塞尔嘶声说:“和我正面决斗。”
顾星桥张开嘴巴:“啊?”
西塞尔黯淡的蓝眼雪雪生光,他高声喊叫:“和我正面决斗,星桥!你真以为你能摆脱我、忘记我吗?我要求一对一地决斗,遵循帝国,以及军团的规则!你赢了,酒神星和我的命都给你,但假如你输了……”
他伸出两只金属色的手臂,呓语道:“付出两只手的代价换你,我觉得不亏。”
天渊晦暗地注视着帝国的皇帝。
顾星桥觉得,除了报仇,大概是天渊真的给了他太多、太重的爱,以致这些爱全然碾平了他对西塞尔残余的恨,现在,他对着皇帝,只剩下淡淡的烦躁和嫌恶,正如在路边看到一只太张牙舞爪的丑陋虫子,你想踩死它,还得担心它的浆液要弄脏自己的鞋底。
“我改主意了。我要他完全忘了我,忘了酒神星。”顾星桥无视对面,转脸看着天渊,“不用杀他,但是,你在他那里看到的一切有关于我的记忆,我都要清除得干干净净,这个行不行?”
明笙吹了个口哨。
“行,”天渊微笑地纵容他,“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再把他们统统扫走,”顾星桥关掉了视讯,“能不死人是最好了,主要别妨碍到我们的工作。”
我厌倦了,他想,人不是非得在泥淖里困一辈子的。你看,爱的反义词不是恨,因为有时候恨也是一种强烈的爱,爱的反义词应该是不在乎、无所谓,我无所谓你说什么、做什么,也无所谓你这个人,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
拉着明笙,顾星桥的步履轻快,两人讨论着今天待处理的事项,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长长的回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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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参横,为酒神星移民的这趟旅途,他们花费了近乎五年的时光。
这是一段不算很长,也算不得很短的距离,顾星桥和天渊安置了所有想离开的酒神民,然后才离开伽玛星系,继续他们的航行。
或许西塞尔最后的威胁没错,天渊的问世确实会惊动任何一个成规模的星系势力,但目前为止,对于大多数生命而言,天渊还是一个飘渺无端,类似幽灵船的传说。
既没有实证,也鲜有亲眼目睹的人——就连酒神民,也隐姓埋名地生活在坐标未知的行星上。顾星桥用一小部分光辉时代的科技产物,不仅向伽玛星系的联盟政府换来了一颗星球,同时换来了他们的缄默。
明笙与其他离开帝国的老友,也分别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不过,明笙是里面最稳定不下来的那一个,她嘴上说以后不想折腾了,该找个地方,包两个可心称意的美人欢度余生了。实际上,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又狗狗祟祟地跑来找顾星桥,问他想不想当星际巨商。
“干嘛?”顾星桥好笑地瞥她,“待不住了?”
“你知道吗,”明笙严肃地说,“我应该当个大垄断商的,大垄断商,星桥,那可是大垄断商啊,难道我不应该拥有这样一个惊世绝艳的身份吗?你说,我不该吗?”
顾星桥:“……我反正没看出这个鬼身份惊世绝艳在哪儿了,不是,你是不是喝多了?”
明笙不顾天渊的死亡视线,捏住他的肩膀,大声咏叹道:“啊!冒险、财富、厮杀、鲜血!这才是我该过的人生,你知道的顾星桥,有一种鸟,生下来就是关不住的,自由的光辉,即使不从它眼睛里露出来,也要从……!”
“好了好了好了!”顾星桥实在拿她没办法,“我投、我投行了吧?你要什么,我投!”
于是,他身为“未来大垄断商人”的幕后金主,赞助明笙起步轻型星舰一艘,防备武器若干,稀有货币矿石大把,说完了经常联系按时相约的客套话之后,便目送她加速远去,开启了崭新的星海之途。
其实她说得没错,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尖锐的刀锋和诡谲的骗局,她们会参与暴力,纵容欺诈,乐于在血腥的泥泞中赚取金币。顾星桥也只能为明笙将来遇到的对手,献上真诚的祝福和惋惜了。
在宇宙航行的第六年,顾星桥送给了天渊一枚婚戒,珞晶材质,他亲手做的。
“我想,我毕竟是个酒神民,”顾星桥对着呆呆的天渊做了个鬼脸,“结婚的话,还是按照我这边的传统来吧。从黎明到黄昏,新郎新娘得大醉上三天三夜……”
天渊欣喜若狂,高兴得快要冒泡,结果就是,顾星桥还没来得及醉上三天三夜,就先和结婚对象衣不蔽体地在床上厮混了一天,又一丝|不挂地翻滚了一天,接着神志混沌地瘫软了一天。
“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事后,天渊心虚气短地替自己辩解,“但是多运动,多出汗,对身体是很有好处的……”
身为体质迥异于常人的酒神民,顾星桥不想说话,他生气地往天渊脸上拍了个枕头,无名指上的珞晶戒指熠熠生光,红如宝石,艳若玫瑰。
尽管天渊早已把他的权限升格为“配偶”,又让顾星桥担任了弥赛亚条约的职务,但在天渊心里,人类亲手送出的婚戒到底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