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实验站内部一片寂静,没人愿意开口。
瞬间通过观测室的电流强度,足可以跳断一个市区的电闸,让深夜的卫星地图突兀地空缺出一块,可那条人鱼仍然完好无损地漂在翻滚沸腾的水中,睑膜封闭,貌若讥讽。
——不,其实它并不是完全没有受到伤害。
仔细看看,人鱼原先随波飘荡的长发紧紧扭在一起,犹如蜷曲的海蛇,密密缠绕在它的后背、腰间、小腹。身为一条体长超过三米的大型人鱼,它的鱼鳍宽阔如丝绸,称得上一句华美,待到电击处罚过后,那些柔软的鳍条全部簇缩在了鳍刺,以及尖锐的附肢骨骼上,从远处看,便如环绕的刀锋荆棘,拱卫着鱼尾处焦黑翻卷的伤口边缘。
……可是,这算什么惩罚?它身上的伤还是之前在抓捕时造成的,难道高压电就只配给伤口上个色?
在场的研究人员无不感到讶异,泰德捏着笔,尖端僵持在雪白光滑的纸面,凝了一点墨色的深洞。
这时,人鱼突然睁开眼睛,它抬起头,目光穿过透明的屏障,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实验站的舷窗上。
它慢慢咧开薄唇,展示利齿,露出的笑容近乎天真无邪——令人毛骨悚然得天真无邪。
法比安眯起眼睛,手臂立刻前探,就要拉下第二个阀门开关。
“可以了。”年长的学者沉声制止,他的眼神落在人鱼身上,亮起近乎狂热的欣喜,“法比安博士,还请不要宣泄私人情绪,你刚才的行为已经十分不妥。不说失败的惩罚系统,人鱼是等级森严的群居生物,你当着它的面下令攻击它的饲育员,有没有想过对后续研究的影响?”
法比安的手抓在开关上,轻柔地说:“布朗博士,我们都看见了,是饲育员造成了实验品的情绪波动,这点上讲,江眠完全不合格。当然,我不否认,今天的事同样揭示了我的错误,我低估了这头皮糙肉厚的畜生。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另一名整齐梳拢着银发的学者温言插话:“就让年轻人专心破译石板书吧,那本来就是他父亲的遗产。”
“希望下一个饲育员能够达到你所要求的标准。”布朗博士不为所动,“我们有时间,但并不充裕。”
“我们会的。”法比安微微一笑,“依照之前的情况看,实验品大概率仍处于‘好奇——观察’的阶段。也许,我们可以得出初步推论:一个行为与气息都温和无害的人,很容易就能获得它的信任。”
“但愿吧。”布朗博士咕哝道,“但愿吧。”
当天傍晚,江眠食不下咽,勉强吃了点东西,他便想找机会再去看看人鱼。
情况可能比他猜测的还要严重一些,两名警卫直接调至他房间所在的走廊巡逻,看到开门的江眠之后,更是主动上前,询问他有什么要求。
江眠深深呼吸,小声说:“我能……”
才说了两个字,警卫就果决地打断了他:“抱歉,江先生,我们已经得到指示,您可以要求取得任何有助于‘翻译工作’的资源,只是不能靠近观测室。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江眠一下握紧了手腕。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抬头,“什么叫‘不能靠近观测室’?”
江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借机排出实验站的核心圈,他万万没想到,法比安会无耻专横到这种程度,竟然无视先前的约定,直接剥夺了他进出观测室的权利!
他急匆匆调出个人终端,翻开线上任务列表,果然,“饲育员”的职位已经从他的信息栏中撤销了,只留下一个无用的“助理研究员”。
“他禁飞我?”江眠上前一步,脸孔气得涨红,“他这个——”
“请不要为难我们,江先生。”警卫堵住了他的去路,用高大结实的身躯充当一面墙,“您应该留在房间里,专心完成您的工作。”
“我不需要你们来提醒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江眠双肩发抖,吐字又急又快,“我有事找法比安博士。”
“请不要为难我们,江先生。”警卫重复道,他们直视前方,胸前持枪,看也不曾看江眠一眼,牢牢地站在原地。
屈辱的感觉卷土重来,犹如火烧,晃得江眠眼前一片重影。他咬着后槽牙,努力抑制眼眶中上涌的热气,一言不发地转身,重重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他不能坐以待毙,在这个唯成果论的地方,江眠太年轻了,几个项目都是做到一半,就被法比安勒令终止,或是找人取代。没有成果,就意味着没有人脉,没有权势。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落得一无所有的悲惨下场,只因为跟江平阳有过私交的主任研究员不在少数,可也仅此为止了。
活体人鱼的负责团队里,是法比安一手遮天,而江眠则一文不值,寸步难行。
……石板书。
江眠扑到工作台前,他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养父对人鱼石板书的解密钻研。
江平阳生前做过许多研究项目,唯有两个悬而未决:一个谜题来自人鱼的生理,另一个谜题来自人鱼的文化。
未解的生理之谜,由于他在六年前获得的雌性人鱼,在一场实验事故中不慎丧生;而未解的文化之谜,就是江平阳在海下探索得来的人鱼石板书。
石板书形如活页,铅灰色的光滑石面上,镂刻着镶金的细小字符,笔画繁杂,形制古奥,具有很强的图画性。江平阳曾经为雌性人鱼展示过石板书的文字,而雌性人鱼“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奇和凝重神色,试图表现对石板书来源的质疑之情”。
江平阳因此推断,石板书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它或许承载着一段人鱼的历史,或许是一册关系重大的文献。倘若能对它进行破译,那人类一方无疑得到了一根有力的杠杆,自此得以撬开人鱼神秘面纱的一角。
必须尽快取得进展,江眠对自己说,他已经站在了江平阳过去十几年钻研成就的肩膀上,哪怕有一丁点儿突破的痕迹,他都可以把这作为一枚钥匙,趁机打开观测室的大门。
他担心拉珀斯的身体情况,担心他的生命安全,担心如果自己不够快,那么白天的初遇,就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后的会面……
江眠彻夜算写,最后,还是自己先吃不住身体的疲痛,灯尚且开着,他已然趴在工作台,以及满桌凌乱繁杂的草稿间,彻底半睡半昏过去了。
翌日,江眠神智回笼,委顿地扯开眼皮之后,接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拉珀斯的。
——人鱼发狂了。
新上任的饲育员供职不到三十分钟,就被拖进了水牢。防护钛铸造的投食口仅能容纳半个成年人的肩膀通过,因此,他是被活生生地拽死的。人鱼用无害的伪装向他祈求食物,新人便当真以为自己强过了前任,可以驯服这头凶猛美丽的雄兽。
他的手在水中一再伸长,招呼着黑发金眼的王嗣。假使江眠在场,那么他一定会幸运地获得一个警告:尊重人鱼的领地意识,在他们没有明确同意的情况下,不要随意侵入他们的私密范围。
可惜,轻率的代价来得太快,人鱼动手时,没有一个人可以看清他的动作,唯有血雾喷涌如泉。饲育员的残臂飘在水中,脖颈亦瞬间撞断在钛钢的边缘,那胡乱堵塞在投食口里的尸体,活像一团大型的厨余垃圾。
作者有话要说:江眠:*蜷缩在地毯里,抽泣,大声擤鼻子,痛恨自己怎么如此渺小*我害死了拉珀斯!
法比安:*高举双手,狂笑*哈哈!我永远拆散了这对不是情侣却肉麻到刺痛我眼睛的东西!
拉珀斯:*享受高压电,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毫不知情,不知从哪拔来一朵玫瑰,开始揪花瓣*他跟我走,我带他走,他跟我走……
其他人:*冲进去打掉玫瑰花,因为这个冰冷罪孽的地方不允许有爱*
拉珀斯:*勃然大怒,改揪其他人的身体*他跟我走,我带他走,他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