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琼彻底摸不透他的态度了,明明还给了他机会来哄她,他却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戛然而止。那忽然的空白里头,仍旧是那一浪一浪的烦闷的蝉声。
这时节热得这样,按例各房里都添了甜汤,连丫头们也有,不是绿豆就是红豆熬制的,放凉了做消暑解热之用。玉漏一壁吃着,一壁翻看那笔糊涂账。
因问络娴:“老鲁相公怎么说的?”
络娴直叹气,“他说这笔账先前就乱,先前那租赁铺子的掌柜跑了,拿了份假的租契给后头那位掌柜看,哄他交了一年的租子,其实咱们家没收着这一笔。如今去找他,他咬死了已交过这笔钱,不肯再交。”
玉漏笑道:“人家自然是不肯一笔钱付两回了。怎么他接人家的铺子,没和咱们家的人对清楚?”
“对是对了,只是他说的那个人,名字虽然对,可据他说的相貌身段年纪,压根不是咱们家的人,还有什么说的,他是给先前那掌柜的做局骗了嚜。前几日我使人去找他,叫他和咱们把一年的租子补给咱们,否则就走人。横竖是他给人骗了,与咱们不相干。可他就是赖着不走,也不肯给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天的事,这铺子他也做了半年了。”络娴说着露出一脸苦相,“这么个难题摆在眼前,我要是不想法子把这笔租子追回来,岂不是叫老太太小瞧了我。”
玉漏想了想,笑着摇头,“追是追不回来了,先前的也跑了,眼下这个,他自然不肯认这个亏。”
络娴道:“那就赶他出去,另租个人,现收半年的租子上来,剩下那半年,我自家拿钱补上,不然没法向老太太交代。”
玉漏又思片刻,阖上账道:“你根本不犯着向
老太太交代,这笔账又不是在你手上亏空的,老太太若要赶他,早就赶走了,何必等今天你去赶?既没赶他,就是叫他接着做的意思。”
络娴轻轻嗤道:“老太太会有这好心?”
玉漏笑起来,“老太太自有她的打算,你细想想,一来这铺子给先前那位掌柜做折了本,再要租给人家,人家少不得要掂量掂量的。二来给人家知道这铺子缠着些官司,谁还轻易敢租?做买卖的忌讳这个。立刻是租不出去的,咱们还不知要折多少日子的租子在里头。眼下给这位做木材生意的做着,咱们不过折了一年的租子,后面倒是稳当的,何况他如今生意做得这样红火,对咱们这间铺子的名声也好,将来他不做了,这铺子还能涨些价钱,折的那一年,将来也就赚回来了。”
络娴还在转着眼珠子想,玉漏又道:“你说自己拿钱添这个亏空,这是没道理的话,岂不说你不在乎这一笔钱,那将来呢,还有这些糊涂账,你还填么?何况你真自掏荷包填上这笔账,想给老太太瞧瞧你能干,我看老太太未必会高兴。”
“为什么?”
“这账在老太太手上就亏着,在你手上平了,你比老太太还能为?”
络娴一时不说话,按着她的话去想,不由得发了虚汗,“我怎的就没想到这上头——”
玉漏沉思须臾,笑着摇头,“我也不过是猜,这一月不单是你管的账,就连大奶奶那头也是一堆乱子,老太太怎的一声不问?难道真病得连问一句的精神也没有?我想,也许就是要叫大家都知道,这家里离了她不行。要是这个时候偏冒出个比她老人来能为的人出来,你说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络娴忖度半晌,小心翼翼问:“那你的意思,这笔账就还放它亏在这里不管了?”
“你只按旧账走,好的别弄坏了,坏的这一笔,将来铺子一涨价,自然就赚回来了。”
络娴听她说得在理,慢慢舒了口气,“亏我这些日子急得这样,差点派人去将掌柜的丢出门去。”她笑起来,把账本推给玉漏,“这下好了,别的都收齐了,你拿着去库里和老陈把银子交对清楚吧,回来和我一齐吃晚饭,就别跟她们在外头挤着吃了。”
交完账出来,在路上碰见素琼坐在池塘边的一片柳荫底下,正把手里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往水里闲丢,一看那脸上迷濛的神情,想必是在为什么事伤神不已。
玉漏把眼一转,笑着迎上去,轻轻喊她:“琼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不怕热么?”
素琼扭头见是她,就微微一笑,“这里坐着倒凉快,你也坐坐吧。”
玉漏便在旁边石头上坐下,故意盯着她看一会,笑了,“是谁把姑娘惹生气了?”
素琼立马想到池镜,面上一红,别过脸去,“没有这回事。”
玉漏猜也猜得到,这样无事所累的千金小姐,几乎所有的情绪都不过自寻烦恼,而寻烦恼最好的去处,无外乎在男女之间。
但素琼要面子不肯说,她自然也不追问。不单不拆她的台,还要把台子给她搭高点,反正将来会摔痛的也不是她。
她笑着点头,“这就是了,像琼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不值当为小事生气。”
素琼喜欢听这劝,但受不受这劝,却是不由自己的。所以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听说镜哥哥和你家大爷是自幼的好友?”
玉漏点头,想着好笑就起来,“从前就听我们大爷常说,和池三爷是自小玩着长大的。池三爷是个性情好,不爱摆架子的人,大家和他一起都自在。就连在外头和那些优伶一类的姑娘们,他也没有看不起,大家不分尊卑,时常闹在一处,所以姑娘们都喜欢他。不过他没什么长性,在京的时候就惹多少人家的佳人小姐为他伤心。人家为他伤心,他一扭头,噢,就不管了,又回南京来了。”
素琼听她说的简直和她所了解的池镜毫无出入,便追问:“他一向是这样?”
“谁?”玉漏乔作发懵,须臾一笑,“噢,池三爷啊?听我们大爷说他一贯如此,在家不是也见他常和姑娘们逗趣么?大家公子嚜,多半都是这样子,给女人宠坏了。”
一面说,一面在脸上堆出些哀愁来,“连我们大爷,外人说他说得那样好,他还不是一样要讨小。不然我是哪里来的?但凡有钱有势的男人,都少不得要玩。”
素琼窥她一会,“那你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不听不看,做个睁眼瞎吧。再说也轮不到我怎么办,我们大奶奶才叫难呢,管大爷紧一点,外头就说她是个心胸狭窄的妒妇,放着不管他,太太又说不贤德,她比我还难做呢。”
素琼不由得去想自己的将来,少不得也是左右为难。她把腮托在手上,向玉漏苦笑,“怎么这样难呢?总是受委屈。”
“做女人嚜,只要心里喜欢了一个人,不论怎么样都免不了要受点委屈。他不知道你的心,你会委屈;他假装不知道你的心,你也委屈;或许他也喜欢了你,但那份感情不足以使他为你屈尊降贵一点,你都会感到委屈,是不是?”
简直字字说在素琼心坎上,不得不追着她问:“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玉漏睇了她好一会,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琼姑娘这样尊贵的小姐,自然不该受寻常女人受的这份委屈。又是哪个男人这样不得了?不说把你捧在手心里,反而还敢给你委屈受?果然给你委屈受的男人,凭他是什么王孙公子,都不值当。女人家,就该要个一生一世都对你一心一意的人,这世上没有哪位姑娘不是这样想。”
但鲜少有女人会承认这不可能,甚至不单要一生一世,还要人家生生世世,都只爱她。
玉漏自己不相信,却乐意为她搭高台,筑美梦。至于这梦有没有实现的可能,谁管?反正她这样从不为生计发愁的千金小姐,有的是做梦的权力和资格。
第44章 照高楼(十三)
花萼居外头那片荷花开了,益发招惹蚊虫,屋里的香自然点得更浓了些,素琼不大喜欢,觉得有伤清雅,可也经不住蚊子咬,只得一日洗两回澡,多换两遍衣裳。
这日午晌刚洗完澡,鞋袜还未穿,就在窗户上看见老太太屋里的毓秀由廊下转进正屋。她忙把鞋袜套上,果然片刻就有丫头来叫。
进去听见是在议论她的生日,可巧今年撞在小暑上头,她原还怕大家会不记得,心里一壁暗暗打算着该如何提醒,一壁又觉得过生日还要去提醒人,真是没意思。
可喜老太太竟还想着,也不知何处听说的,应当是私底下合她和池镜的生辰八字的时候记下的。她心里泛起点甜蜜,随后又想起玉漏前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觉得这甜蜜也有些羞耻。因此走进碧纱橱时,刻意把脸色放得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