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能旁观长孙无忌授课,纪颜自己也是受益无穷,与此同时他也的确瞧见了李治的聪敏博学,就晓得他能够做好大唐接班人的工作,心中莫名有些安慰,便是已经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产生了感情。
长孙无忌一大把年纪,精神头倒是跟年轻人一样好,讲了一个时辰的课,脑门都已经微微冒汗,却还丝毫不见疲惫,只是转向纪颜,笑道:“老朽三天与太子谈古论今一次,新丰候或许已经等得着急,就不知你登门拜访,究竟是有何等要事?”
纪颜连忙拱手,道:“能听长孙伯伯授业,乃是纪某三生有幸,要不是俗务繁忙,我都想常来跟长孙伯伯讨教学问。我今日来,是有件牵涉陛下的事情,想要向长孙伯伯打听,就不知太子殿下在此,是否会有嫌疑?”
长孙无忌笑笑,道:“太子监国,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避嫌的?更何况你要问的那事儿,我和他都已经晓得,有道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服侍再陛下身边,有些事情,比我还要清楚。”
李治闻言点头,也不故弄玄虚,直接开口道:“新丰候要问的,可是那身毒人奎师那都进宫一事?”
如此开门见山,倒叫纪颜有些惊奇,早知道这事儿李治也知情,刚才在大街上就问他了,这就点了点头,道:“奎师那都在太原所做之事,虽是没有凭证,却也是我亲眼所见,亲身参与,确定他绝不是个好人,照理说就不该轻易让他入宫,便不知陛下作何想法,竟会突然宣召他入了宫去?”
听他这么说,长孙无忌也就无奈开口道:“那人是江湖骗子,咱们心中都有数,只是他巧言令色,狂言说有养生延寿之法,试问天下人谁不想寿元永固,就连陛下也难以免俗。不过陛下宣他进宫,倒也不是全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几次宣召他论道,陛下都不太满意。”
李治闻言也点头,道:“父皇私底下曾经跟我抱怨,说那奎师那都修的不是正道法门,其人对内丹之道一窍不通,在外丹上倒是颇有建树,擅长烧铅炼汞,调配五金五石,偏生又与尉迟国公的路子不同,才叫陛下心中有些疑惑,只是将他留在宫中,还打算仔细盘问。”
这话听起来有理,却叫纪颜一时间失笑哑然,所谓长生之术,延寿之法,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水中幻月,虚无缥缈,毫无根基。一件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盘问又能盘问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李世民此举名为怀疑,其实内心已经有了一丝动摇,只怕奎师那都的鬼话还是起了些作用。
归根到底,纪颜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相比于古人敬天拜祖,笃信鬼神的思想观念,本质上还是有些不同。之所以一代代江湖骗子能够得逞,仗的就是古今帝王的这一点心思,只要稍微有一丝动摇,就能被他们钻了空子,凭他们的花言巧语,迟早能说动了李世民的君心。
归根到底,就是一个看待事物的理念不同,纪颜认为“不能证明的东西就不存在”,古人则认为“不能证伪的东西就存在”,玄学对于纪颜来说,已经属于不能证明的范畴,即便他已经练成了武功,内视了经络,还是不相信人能够长生不老,才不会被任何鬼话所蒙蔽。
然而这种道理,他却无法表达,别说是李世民和一众内臣,就是聪明绝顶,几近偷看了剧本的芷然,面对他的道理还是嗤之以鼻。一时间他也皱起了眉头,只绞尽脑汁不说话,就叫旁边两人瞧着,多少有些担心。
才听长孙无忌开口劝道:“新丰候也不必过滤,大唐开国以来也有不少能人异士投身朝廷,真真假假,鱼龙混杂,陛下一向能去伪存真,明辨真假。你不问朝政,许多事情还不晓得,贞观一朝近二十年,陛下杀掉的妖人可谓不计其数,从没有人能蒙蔽了陛下的圣心,咱们等着瞧结果就行。”
这话倒是说得没有什么问题,纪颜却还是充满了担心,这才无奈摇了摇头,叹道:“长孙伯伯都说倒了这一步,我在说别的也是枉然,但愿陛下能看穿奎师那都的诡计,不要被他的野药所迷惑了!”
他是随心说出,长孙无忌闻言却是一震,压低了声音道:“新丰候说的,是什么野药?”
纪颜看他一眼,无奈叹道:“说来不雅,也有些不敬,那奎师那都的确有些熔炼药石的本事,所来之处又是密仪流传的国度,身毒自顾以来就有供神用的油脂,对……一向很有帮助,只是损耗根本,伤及寿元,一时有效,却不是长久之计。”
他这话要是跟别人说,这会儿就已经举报进吏部天牢去了,然而长孙无忌不愧是大唐开国的老臣,见识的确比一般人广远,闻言就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你说这种东西,我也有所耳闻,还说什么野药,不就是媚药罢了!难道你的意思,陛下会相信这种东西?”
这会儿李治已经不敢说话,谈话的内容超出了他作为儿子的底线,才听纪颜叹道:“孟子曰;‘食、色。性也!’我不敢妄议陛下天心,只不过牢记先贤教诲罢了!”
这就叫长孙无忌一时间脸色突变,连忙朝纪颜摆了摆手,低声道:“好了,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断不可再与别人说起!我会留心着《起居注》,稍有不妥便会跟你商量,你这几天莫要轻举妄动,免得招来无明的祸端!”
《起居注》记载了皇帝的一言一行,由专门的史官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记载,大到政令敕旨,小到饭桌上的碗碟,一应记载清楚,绝无半点遗漏,但凡皇帝有什么异常之处,都能从其中找出蛛丝马迹来,乃是当世约束君权,后世修编史书的重要倚仗,长孙无忌说要看《起居注》,就是已经把纪颜的说法放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