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太极殿中,灯火摇曳,紧闭的门窗和厚厚的幔帐,将寒风隔绝在外。
与寻常时候不同,今夜的太极殿显得十分冷清,不单没有为国操劳的内臣,也没有太多服侍的宫人,甚至没有议论说话的声音,只有李世民端坐龙榻之上,太子和长孙无忌分坐两旁,三人齐齐看向垂首跪坐的长襄,心中各有打算。
叹一口气,李世民这就打破沉默,轻声道:“吐蕃大相今晨来报,他们赞普执意要迎娶帝女,不惜一切代价。纪颜那小子,还是欠些火候。”
他这话不像是说给长襄听的,眼睛却一直看着长襄,就听她柔声道:“启禀父皇,这原本是既定之事,女儿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不知女儿该何时启程,去往吐蕃?”
这么乖巧,这么懂事的女儿,就叫李世民眼眶一红,道:“长襄……你真不改主意了么?”
长襄温和点头,道:“能为父皇分忧,乃是女儿的荣幸,无论身在何处,长襄永远是父皇的女儿!”
这一番话就叫李世民叹气,却让太子李承乾喜上眉梢,赞道:“妹妹为家国天下,舍小我而得大我,真不愧是大唐公主的典范,天下女子的楷模!”
“住口!”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同时开口呵斥,吓得李承乾差点翻倒过去,就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舅舅会呵斥自己,一时间既委屈,又害怕,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就是他未曾把握到和亲之事的内核,满以为妹妹出嫁就能保证大唐和吐蕃万世友好,等自己当了皇帝就能坐享太平,这才一味欢喜,口不择言。
要是他说点家常话,扯两句舍不得妹妹之类的,李世民虽然打心底里不信,却也不至于呵斥他,便是“大唐公主的典范”这一句,隐含着公主都要去和亲的意思,深深刺痛了李世民,才叫他忍不住要骂醒这个傻儿子。长孙无忌也是这般考虑,为着保护外甥,不让他再乱说话。
长襄对这几个人的往来毫不感兴趣,只静静坐在原地,心中什么都没有想,似乎思维已经从身躯中离开,留在原地的不过是一个名叫“长襄”的躯壳罢了。
这半个多月来,李世民比禄东赞都急着得到吐蕃赞普的消息,就希望禄东赞被纪颜说动之后,松赞干布能做出些许让步。故而这段时间他都默许纪颜往宫里送各种天南海北的稀奇物事,名以上是献给自己,其实都是送去了长襄宫里,就为讨她的欢心。
然而长襄与芷然不同,原本不是俗物所能打动的,又是很有气节,一应拒绝了纪颜的心意,就一心一意等着下嫁吐蕃,再不存着分毫杂念,这段时间都是心无旁骛的状态,也是通过拒绝思考来逃避眼前的许多纷扰。
这就叫李世民心疼,愈发不舍得她下嫁。然而今天一早,禄东赞请求私底下拜见,说是吐蕃的回文已到,请李世民尽快准备出嫁公主,就叫他彻底失去了希望,不得不接受现实,这才宣召了长襄来,叫她的哥哥和舅舅陪着,一家人最后再见一面。
长孙无忌瞧着长襄,心中百感交集,眼前这个侄女,原是最像她妹妹长孙皇后的,从感情上说,他也舍不得将她嫁去苦寒之地。然而公主再怎么高贵,始终要嫁给臣子,太子却总有一天,会登上皇帝的尊位,才叫他不得不选择,为了侄子牺牲侄女,一切都视为太子的将来铺路。
心想着,长孙无忌才缓缓开口,道:“吐蕃那边,按着魏征的刁难,已经做好了诸多准备,量他们不敢怠慢大唐公主。只是始终两国不同,到了那边若有不便之处,你一定要跟陛下,跟舅舅说,记住,无论在哪里,你都是陛下的女儿,是我的侄女,更是大唐的公主。”
这话就体贴许多,长襄也温柔回道:“多谢舅舅关心,长襄谨记在心。启禀父皇,女儿还有一事相求,请父皇务必恩准!”
李世民一愣,就是这女儿从来不向自己求取什么,这会儿这么说,只怕还有心愿,就抱着愧疚和不舍,深深道:“无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长襄闻言,深深一拜,道:“女儿求父皇,和亲之事,不宜昭告天下,不宜大张旗鼓,不宜惊动百姓,不宜……不宜叫新丰候知道!求父皇恩准,然女儿悄悄嫁去吐蕃就是,就当……就当女儿不存在吧!”
李世民浑身一震,这就颤抖着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到长襄面前,蹲下身去,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喟然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李承乾闻言接口,顺着他爹的话说道:“就是!妹妹乃是大唐公主,出嫁自要轰轰烈烈,寻常百姓嫁娶还有个吹拉弹唱,又怎能让你悄悄就嫁出去了?依我看,准备它半个月,叫礼部和太常寺——舅舅你拉我干什么?”
长孙无忌何止是拉李承乾,这会儿恨不得把他嘴给缝上,就是他没说一句,李世民的身子就多一分颤抖,要是再不拉住他,恐怕他就要被亲爹一脚踹翻在当场。
李世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就看着长襄心中一阵悲悯,知道她这些要求,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父皇,为了他李世民!
上天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懂事的女儿,又为什么要残忍将她夺走?
不昭告天下,百姓就不会知道公主和亲,民间就不会议论李世民向番邦屈服,出卖自己的女儿。历来和亲,和亲公主都能得万世美名,皇帝却不得不背负些议论,长襄这么要求,就是舍弃自己的名声,保全李世民的名声,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要为父亲考虑,就真不是一般的忠孝节义了。
此举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李世民也心知肚明,就是为了瞒住纪颜,免得他冲动做出傻事,始终那小子不同寻常,一旦发起疯来,就要有损皇室的体面。
于是,长襄将告别的机会也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