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联系张曼仪的最初几天,我每天都尽可能待在外面,图书馆,咖啡厅,公园,一切有人的地方,一边写论文一边打一份兼职,然後去跑步,甚至开了健身房月卡。等到忙得头昏脑涨、筋疲力尽再回宿舍。楼上的男生再也没有吵闹过,可能也离校去实习了。我居然开始想念他们。宿舍太安静也不是什麽好事,那种巨大的如深海一般寒冷的si寂,会让我陷入溺水状态,想发资讯给张曼仪找根救命稻草。但这是不对的。我自己有问题,不该让别人做我的救命稻草。何况张曼仪有自己的快乐人生,要不是那只蟋蟀,她这样的人,本来不会和我产生任何一点关联。
脚受伤以後,我没法再在外边疯跑,在宿舍里待着养伤的一星期,我的jg神状态每况愈下。尽管我也很清楚这没什麽大不了的,摆在我面前更要紧的事是写完论文,然後趁着春招赶紧去找个实习,看能不能留在p城工作。至今为止我的人生没有遭遇什麽伤筋动骨的重大挫折,考研考上了,导师挺好的,父母开明,同学和睦,没失恋,连崴脚都是最轻的伤。我知道只要按部就班走下去,我的未来应该也会顺利,到底有什麽呢?即使留不在p城,我也会回家端上厂里的铁饭碗,然後找个人结婚生娃,过上我妈给我规划的幸福人生。
只是心脏总好像包着些什麽危险的东西,不敢去细想,生怕它内里已经全部腐蚀坏掉,只要揭开一个小角,如同《美国末日》里一般巨大的真菌寄生树便会刺破x腔,连带我整个人一并吞噬掉。
春天大概是来了,我有天眼角看到窗外有个四爪怪兽的黑影,扭过头看,发现是一只珠颈斑鸠,嘴里衔着一根两边开叉的巨大树枝,我看着她,她也歪着脑袋看看我,然後扭头扑翅膀飞上楼顶去了,大约要在那里筑巢。珠颈斑鸠这种生物,真是对住家选址没有什麽追求。
不知道为什麽的我忽然想起了蟋蟀。如果有朝一日攒够了钱,告别刀头t1an血的日子,她会想要安顿下来,给自己一个家吗?
想到蟋蟀的时候我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一直以为张曼仪关心的是锈城的故事,但按照常理,一个地方的故事走向会掌握在有权决策它未来的大人物手里,为什麽张曼仪找到和给我讲述的资料,大部分都不是关於龙哥,或者什麽矿车帮、「铁矿」老大,或者市长迈尔斯,而是关於一个保镖的?为什麽故事的nv主角是蟋蟀?
这是一个巧合,我们碰巧能够看到的资料都和蟋蟀有关,还是张曼仪就是在有选择地寻找和讲述与蟋蟀有关的故事?
如果是後者,为什麽?张曼仪为什麽这麽关心蟋蟀?只是因为她第一次接触锈城故事,找到的资料就是关於蟋蟀的吗?
楼下那棵光秃秃的树也笼上了粉se薄雾,大概是满树的花吧,我看不太清,我的视力也下降了。一星期过去,存粮接近耗尽,我托了一个还在学校的同学帮我买一些速食。她敲门把一堆速食面自热米饭拿给我的时候,还给了我一袋麦当劳,说是最近买一送一,她顺手给我也带了一份,当然,需要我和她分担初始套餐的费用。
我谢过她,打开麦当劳的袋子,发现那是个儿童套餐,里面还有一个赠品玩具。我掏出那个玩具,立刻感觉血ye冲进了我的眼眶——
那是一个nv武士形象的乐高积木,寸头,但能看出nvx特徵,穿着黑se贴身武装,背着轻机枪,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
这到底是一种心理学的「注意力效应」,还是说张曼仪的猜测是对的,我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天启的「渗透者」?
我把积木翻过来,底下写着积木的英文名,编号和出厂日期:
rachael,1003457,0301
我一时兴起,把这串资讯都输入到了搜寻引擎里。出乎我意料,它导向的并不是生产公司的主页,而是一个[人物故事介面],我点进去,黑se的网页,扉页有四个银se的大字:零号任务。
什麽零号任务?
我的眼睛睁大了,出现在动画介面里的卡车,印着一个锈城的菱形。
卡车里坐着蟋蟀,她没有在夫人身边。她的传输器接到了卡龙的任务,让她立刻到指定地点和其他队员汇合,去执行一个「零号任务」。任务是什麽,在哪儿,没有多余的资讯解释,她已经不是小队长了,传输器只有接受任务的选项。
卡龙根本就没有在意把蟋蟀调走後夫人安保的问题。
好在夫人也并没有十分在意,只说有双胞胎保护她和塔狄,让蟋蟀赶紧出发。蟋蟀不知道夫人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麽多年,外面传说都说是龙哥手眼通天,举手投足便能灭掉一个帮派,把各系生意经营得有声有se,但自打跟随夫人以後,蟋蟀才明白夫人当年和龙哥许诺的「一本万利」是什麽意思。
卡龙是座山龙,老龙盘x,从不轻易出头。他手底下难做的生意,都是夫人去打点的。难收拾的刺头,都归夫人。但夫人没有亲信,没有任何得力的手下,卡龙显然深知养虎易为患的制衡道理,他给夫人分派的所有人,都是定期随机更换的。
他能够痛快地把犯错的蟋蟀送给夫人,自然是因为他也能随时收回去。
收到信号传输前,她们正乘坐电梯升上帝王大厦的私人医院。塔狄没有坐过电梯,电梯一动,他的脸唰地就白了,嘟嘟似乎是看出了他害怕,忽然大声说:「塔狄,你看。」
她张臂蹲下身,又猛地跳起来,表演一只在飞的大鸟,起跳大概是幅度有点大了,整个电梯都抖了一下。咕咕伸手去拉她:「你g嘛?电梯下坠我们会摔si的。」
蟋蟀面无表情地cha话:「理论上电梯的载重设计有自我保护,这麽跳不会导致电梯下坠。但是可能会触发安全警报,把我们困在这里。」
咕咕「啊」了一声,赶紧按住她妹妹。夫人笑盈盈地看他们,似乎在欣赏一桩饶有趣味的事。电梯里突然听见叮地一声,嘟嘟道:「塔狄你看,我们到了!」
但那并不是电梯到达的提示音。蟋蟀拨开手腕上的信号接收器:「龙哥的消息。」
「蟋蟀,」夫人说,「不管你去做什麽,忘掉这两天你见过的人和你做过的事。」
蟋蟀直到抵达零号任务的执行地才明白夫人这句提醒是什麽意思。她到达通知地点和执行小队汇合後,在一辆全封闭的货车里颠簸了大概一个小时,货车舱门打开,蟋蟀发现他们身处六环外的棚户区,她早上刚离开的地方。
车旁边已经有许多治安警在等着他们了,一个大块头男人过来和他们的领队握手:「您一定是飓风费尔,久闻大名。我是斯宾塞,七级治安官,负责这次任务的指挥。」
飓风费尔,蟋蟀之前听说过他,卡龙麾下最得力的黑帮小头目之一,据说他曾经带三个人火拼了十多个叛乱者。但她这是第一次见到费尔本人,费尔身材不高,但神情冷漠,手仍然cha在衣袋中,似乎并没有把面前的治安官放在眼里。
「感谢龙哥愿意协助我们,有你们在,事情就简单多了。」治安官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我听说叛乱分子和黑虎帮有合作。」
费尔的鹰眼冷冷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和他们的一些人。我们的线人也来自黑虎帮。」
「我们自然会保护线人。」治安官讪讪地道,「不知道线人到了吗?」
费尔道:「线人自然是和我们单线联系。你们跟着我们就是。」
蟋蟀这才意识到,卡龙在和市政府合作,提供黑虎帮的线人情报,抓捕市政府认为的潜在「秘密颠覆分子」。黑虎帮一直与卡龙有合作,他们把控六环进入城区的货车过路费,每年给卡龙上交一笔价格不低的「ch0u薪」。现在这一出显然是黑虎帮内部势力出现了分化,卡龙要丢掉其中与「颠覆分子」合作的那些人,和市政府交换某些东西。
交换什麽?
蟋蟀的接收器上出现了分派给她的任务,和另一个脖子上有仙人球纹身、戴着头套的队员,按指定的定位抓捕一名叫「拉基」的嫌疑人。定位在一栋居民楼上。她们抵达楼下,楼梯门锁着,蟋蟀掏出铁丝正准备撬锁,和她搭档的「仙人球」抓住她肩膀,示意她让开,然後端起机枪对着门锁就是一通扫s。
门开了,楼上同时也传来不知道哪一户的破口大駡声。仙人球朝着天花板又开了两枪,叫駡声消失了。
仙人球得意地看了蟋蟀一眼:「学会了吗?」
蟋蟀道:「我是保镖,不是劫匪。」
「有个x。」仙人球率先就爬上楼梯去了,蟋蟀跟在後面,看到她闯进一个房间里,房间里传出惊恐的喊叫声和求饶声,还有人撞在马桶上的声音。没多久,仙人球押着一个年轻男人出来:「走,收工。」
他们再次走进楼道里,楼上惊慌逃窜的居民不时遮住楼道的光源,让楼道变成了一条影影绰绰的水管。这些人仿佛是误入了人类家里的鱼,想要通过下水道逃回大海。但楼外并不是大海,纵然有刺眼的yan光洒在矿坑边上,断掉鱼鳍的人鱼在岸上,也没有办法自由行走。
矿坑旁边的电线杆上绑了几个衣衫破旧的人。仙人球把她押着的男人也绑到一根电线杆上,他恶狠狠地瞪着她,忽然朝她脸上淬了一口:「臭娘们,吃d吗?」
仙人球一脚踹在他k裆上,登时那个人腰就弯了下去。仙人球转过头向蟋蟀耸耸肩:「你看,这些人就是这样。」
蟋蟀不语。旁边押送的队员在用鞭子ch0u他们的「嫌疑犯」,矿坑附近围过来一些人,似乎是棚户区的居民来看发生了什麽,治安警把他们挡在安全线外面,不断用大喇叭提醒他们後退。蟋蟀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阿亚提,她神情漠然,打扮得像一个普通的矿工妻子,围着围裙,手臂搭了一个挎篮,在人群中向矿坑张望。
仙人球拽下头罩甩了甩头,蟋蟀看到她有一头修短的金se鬈发。她从耳朵上拿下来一根烟递过来:「kt第二批的烟,我知道这个在你们保镖学校是y通货。」
蟋蟀接过烟点着x1了一口。仙人球看了一眼自己的接收器,道:「他们说有个1号溜走了。」
费尔这个时候从治安警里钻出来,他看起来没有受伤,但衣服上染了一大片血渍。小队成员都聚拢过来,他扫了小队成员一眼,下达新的指令:「1号里弗斯,颠覆行动的组织人之一,被追踪到参与叛乱行动定位两次,煽动群众密谋颠覆一次,目前逃脱追踪。但我们抓到的这些人肯定知道他的下落,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审讯。如果抓不到人,我们今天就别回去了。」
仙人球从腰袋里ch0u出一把狼牙刺,问蟋蟀:「你知道这是什麽吗?」
蟋蟀摇摇头,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灭。仙人球用狼牙刺在她身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後反手塞进了她抓到的那个嫌疑犯衣领里。那个嫌疑犯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仙人球把狼牙刺拉出来,上面鲜血淋淋,还带了一些r0u的残渣,她满意地摇了摇那根bang子:「我们管这玩意叫豹子几把,像不像?」
她转过头看那个男人:「怎样?好吃吗?你告诉我里弗斯去了哪里,就可以少吃两口。不然我就要真把这玩意塞你嘴里了。」
那个人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sisi瞪着他们,忽然好像认出了蟋蟀:「你……你是那个……」
仙人球饶有兴趣地转头:「你认识他?」
蟋蟀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些烟草,慢斯条理地开始卷烟。仙人球捏住嫌疑犯的下巴,笑道:「说吧,她是谁?是不是你们老大?」
蟋蟀眼角瞄向阿亚提,阿亚提依然没有看见她,只是在人群里一脸麻木地观望。那个人忽然大叫道:「我看见她和里弗斯那帮人在一起,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的人,你们问她吧,她肯定知道!」
仙人球叹了口气,转过来面向蟋蟀:「怎麽办呢,他已经开始血口喷人了。」
蟋蟀笑笑:「你把他几把踢坏了,他要拉人下水也正常。」
仙人球两手00那个男人的脸,然後按在他脖子上,惋惜地道:「可惜嘛,长得还有点正的。」话未落音,蟋蟀听得「喀啦」一声,那个男人的颈骨竟然被她轻轻松松顺手拧断了。仙人球抬脸冲蟋蟀嫣然一笑,似乎有几分得意。
蟋蟀道:「你想要什麽?」
仙人球在接收器上按了几下,汇报嫌犯si亡的讯息,然後才走过来,手搭在蟋蟀脸侧:「交个朋友,玛莲娜,西十三区安保,你呢。」
蟋蟀道:「蟋蟀,龙夫人的私人保镖。」
她说这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次任务结束,龙哥还会不会让她跟随夫人。但对b玛莲娜作为安保人员却杀人不眨眼,她这点不准确应该也不是什麽大事。
「今晚想不想去喝一杯?」玛莲娜迅速又转向另一侧,大概是接收器收到了新任务。蟋蟀无可选择,跟了过去。玛莲娜边走边道:「你知道这次我们要抓的颠覆分子是什麽来历吗?」
蟋蟀摇头。
玛莲娜道:「市政府过去也ga0过不少叛乱组织,跟黑帮一样,每个叛乱组织都有自己的头,只要斩首就行。但是这一拨,来来回回治安警抓了不少人,愣是没找到那个头在哪。所以这次黑虎帮给了资讯,以为能抓到头了,把我们全招呼过来斩首。我赌两百,没人问得出来这位里弗斯是个什麽东西,这压根就是条没头的泥鳅。」
「所以?」
「一会儿费尔走了,咱们就去喝一杯。」玛莲娜朝蟋蟀笑笑。路过一个正对嫌疑人拳打脚踢的彪形大汉,她顺手又0了0他的x:「威尔,行嘛,最近新长出的肌r0u很结实啊。」
那个大汉哈哈一笑:「今晚有约吗?要不要试试新肌r0u。」
玛莲娜把头套又戴上:「不了,今晚约到了小鲜r0u,你再练几个月,可能还有机会。」
接收器适时地又响了,蟋蟀低头去看,一个定位,有队员问出了里弗斯的下落。离她们不远的那批队员已经率先冲向了棚户区。蟋蟀转向围观人群,找不到阿亚提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默默祈祷他们要抓的人和阿亚提他们没关系。
不远处传来爆炸声。治安警用对讲机在通讯,进入定位区的第一批治安警遇到了炸弹,锈城的无人机在即时直播,蟋蟀的接收器迅速收到了最新的官方通报:恐怖分子残忍杀害治安警。然後是任务资讯,去爆炸点东侧的握手楼上封锁逃逸路线。
蟋蟀到达握手楼的时候,那条巷子的居民几乎已经全部逃走了,巷道里全是硫磺的气味。她进了楼道,刚到二层,就看到一个人似乎被炸伤趴在yan台上。她把手枪保险栓打开,检查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然後跑到那个人身边。那个人确实是受伤了,一头一脸的血,周围的地上全是炸弹炸出的瓦砾。
蟋蟀把他翻过来,倒x1了一口冷气。
是阿迪。
她0他後脑勺的血流和x口,心脏还在跳,但出血量极大。她从包里拿出止血带,试图给他包紮。阿迪这时候似乎是醒了,肿胀的脸上开出来一条眼睛的缝:「蟋蟀……」
「麦可呢?有没有医生在附近?怎麽回事?」蟋蟀一肚子疑问,似乎猜得到答案,但又不敢知道答案。
「不是我们……炸弹……」阿迪似乎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告诉枚……我们……没有……」
蟋蟀撕下来衣袖去擦他脸上流下来的血,避免血水呛进他的鼻腔。但他的牙缝也在往外冒血泡,炸弹的碎片可能损伤了他的肺泡。蟋蟀冲他耳朵大喊,觉察出自己的无力,但她只知道麦可是他们这些人里唯一的医生:「有没有办法联系到麦可,麦可,通讯号!」
「麦可……别让他们找到她……」阿迪猛地握住蟋蟀的手,他的大手粗糙如同钢钳,无b用力,「上城爬虫……照顾我妹妹,拜托了……」
蟋蟀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说好。阿迪的手垂下来,瞳孔逐渐涣散。蟋蟀丢下包了一半的止血带,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她从yan台向对面房间望去,看到许多人在冲下楼梯。接收器收到资讯,1号已抓到。
蟋蟀几乎是一路狂奔冲向矿坑,不停地在心里祈祷,不要是阿亚提,不要是茱尔,祈祷到最後一个名字的时候,她意识到祈祷是没有作用的——她的神灵从来没有保佑过她——
被押送往矿坑的,是一个一头亚麻se短发的少nv,身上穿着一件破布似的亚麻披挂,尽管她估计遭受了殴打,头发蓬乱,脸也肿成了青紫se,但蟋蟀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麦可。
萤幕黑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当这些曾经在张曼仪讲述里出现的人以动画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时,故事变得无b真切。有那麽几分钟,我真的相信锈城是真实存在的,有人si去了,而我无能为力。张曼仪搜集了多少锈城的资料?她能够从这个平行的世界里把自己拽出来吗?我拿出手机,想给张曼仪发资讯,这个动画仿佛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绝佳的联系张曼仪的理由。但我发现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又找了几天有关锈城的资讯,没有任何蟋蟀在棚户区的後续,只知道她在零号任务後应该是回到了上城,然後发现夫人不在。卡龙重新把她带到身边,没有人知道夫人去了哪里。
我每天面对着和张曼仪的聊天对话,蟋蟀,夫人,棚户区,卡龙,这些东西好像一些水生植物根j,缠绕交错,把平静的水底搅得乱七八糟。我写了一段话,写完又删掉。再写。再删。直到一星期後我有天对着对话方块发呆的时候,张曼仪的头像抖了抖:
练琴吗?
我是循着发疯一样的《魔王》找到张曼仪的,打开门她停下弹奏,抬头看我。张曼仪又瘦了很多,尽管她穿了一件暗红se松松垮垮的套衫长款毛衣,几乎把身t的轮廓全部罩住,但她把围巾摘下来搭在琴盖上的时候,暴露了几乎只有一层苍白皮肤覆盖的锁骨,脸颊的侧边甚至可以看见青se的毛细血管。我等着她说些什麽她又分手了之类的疯话,说实在的,她再分手或者找新的物件,我都习惯了,反正她是不打算再回学校住了,和谁住都没有关系。
但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俄语,我问她这是要g嘛,她说她准备去中亚,实地看看蟋蟀她们吵架的那个地方。我的震惊大概是又写到了脸上,她眼睛木木地看了看我,笑起来:「萧雅你怎麽这麽白。」
我说给你搬家太累,崴脚了,我在宿舍里养了两个星期的脚,几乎不见天日。她咯咯笑,好像这是什麽好笑的事。但我留意到她笑也不对劲,她嘴在笑,眼睛没有,眼白里全是红血丝。我吓住了:「你怎麽了,眼睛这麽红。」
她好像才从出神里回过来,起手r0u了r0u眼睛:「没睡好,太想你了。」
我怔住,窗外的风很大,树枝刮刮蹭蹭地碰着窗玻璃。我脚又开始痛了,刚才过来的时候明明能走了的。张曼仪抬手来拉我:「你生气了吗?」
天哪,这是在关心我吗?我脑子一时间产生了短路。她靠我那麽近,发丝垂在我脸侧,呼x1声近在耳边。我忽然很想开口坦白我有多难受,想叫她不要再耍我了,不要说走就走。但是话梗在喉咙里,我唯一能说的是:「没有。」
她的眼眶被她r0u得越发红了,我叫她别r0u了,她好像听不见。我去掰她的手,忽然感觉手背一凉,有眼泪掉下来。她呆呆地看我,眼泪掉下来,一颗,两颗。我僵住了。她又笑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麽,我的脸se一定很难看,不然无法解释为什麽她忽然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她今天没有涂口红或者唇膏,嘴唇有点乾裂,但还是很软。
我感情回馈机制全部错乱了,隐约知道这种时刻更重要的是问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但神使鬼差,理x追不上感官,涌进我大脑的念头居然是:有点好亲,我要不要亲回去。
这可是後面有个透明玻璃了望窗的琴房。
但……用纸糊上玻璃窗,似乎可以在管理员到达前争取至少五分钟时间。我们两对视一眼,似乎是心有灵犀,张曼仪从挎包里ch0u出一张a4纸,我啪地就糊到了了望窗上。
古人形容揭穿秘密的坦白是「t0ng破窗户纸」,而我们在一张薄薄的白纸背後亲吻对方。张曼仪的眼泪落在我嘴里,有淡淡的咸味,我太久没有哭过,差点都忘记了眼泪的味道。如果我可以分出来一个理x的分身,可能会想在社交媒t上发点什麽「边哭边亲是什麽感受」的帖子,但我没有多余的理x可以使用。这一个月来,我的心脏仿佛是被拧紧的螺母,直到此刻才恢复了自由。
在管理员抵达砸门之前,我们已经戴上口罩沿着灯坏掉的楼梯跑下破旧的琴房大楼。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在夜se里窜过我们身前,钻进旁边黑暗的小松林,我们跟着它跑进去。p城的春天风依然很大,但已经不再寒冷,空气里甚至有新割的秸秆草的甜味,仿佛刚煮熟的甜糯玉米。在亲吻停下来看着对方傻笑的间隙,我大口呼x1着这种甜香,仿佛它的甜变成了酒酿,让人醉得晕晕乎乎,张曼仪的嘴唇被我亲肿了,像樱桃,曾经有个诗人写樱桃是迷人的嫣红屍t,仿佛血滴,血难道不是生命的源头吗?我听到血流在我们身t里潺潺流动,仿佛春日使得河面的冰全部裂开,底下的溪流交替迸发。
「你刚刚为什麽在弹《魔王》。」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要问她。
张曼仪歪脑袋想了一下,说:「因为这是schubert最好的曲子之一。」
我说:「别胡说,你知道我想问什麽。」
张曼仪掰了一下我的脸:「天哪萧雅,不要这麽严肃。你好像海关审理员哦——为什麽要带《百年孤独》入境,是不是想传播虚无主义思想。」
我哑然。张曼仪又一次展示了她高超的转移技巧,轻易挫败了我从她弹奏的音乐窥探她内心的尝试。文学与艺术是最不能揣摩意图的东西,她在暗示我,我从《魔王》猜测她面对着绝望的黑夜,和从《百年孤独》里推测读者怀揣虚无主义一样不靠谱。
我们一前一後地走去她租住的地方。我欣喜於在她的住处没有看到陌生人的痕迹。但她的住宿环境也实在堪忧,西晒的顶层小房间,暖气片只有两片,可以想见这地方设计的时候就被当做了这栋楼的隔温层,冬天严寒夏天酷暑。墙壁像纸一样薄,张曼仪说能听见对面房间的一男一nv深夜发出的一些不可描述的声音。偶尔那对情侣打架,男的搬铺盖睡在过道,捶打墙壁咒駡,或者发出震天的鼾声。
房间里的空间也很窄。折叠桌上丢着一些信件和没有书号的杂志,还有传单。我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另一个戏剧的宣发广告。窗玻璃外能看见不远处医院红se的十字灯牌和大院的门,深夜依然有救护车不时呼啸而过。我说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会心慌,我以为张曼仪会说习惯就好,但是她看着医院门口正等待门禁杆升起的救护车道:「如果是病人,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会安慰的吧。」
那倒也是。我说,你要不要回学校住,万一有什麽,还能有个人叫救护车。话一出口我就想殴打自己,但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对张曼仪的独居感觉到心慌。她看起来如此地富有生活的经验,也生活了这麽多年。反而是我,一副温室花朵动不动崴脚的模样。
张曼仪笑说不了,我们的宿舍楼超过夜里十一点一概算作晚归,会被扫脸记录,她这种夜夜笙歌的夜猫子,可不想毕业清宿的时候看到记录里满屏自己的脸,保不齐还会迎接宿舍管理员一些类似老家妇科医生会露出的鄙夷眼神。我大为诧异,我之前也没感觉到她晚上常常外出,但转念一想好像我也没有晚上问过她在哪里,她只是会经常在我意料之外的时刻突然出现,造成一种她一直待在我身边的错觉。
「你晚上去哪儿,24小时通宵自习室?」我半开玩笑问她。
她掰手指给我数酒吧名字:「野玫瑰,路牌,小西窗……」
我目瞪口呆,在西城区生活了两年,我不知道有这麽多酒吧。但也是,在这座荒凉的城市里,年轻人是需要很多地方安慰一身「班味」的身t,打发疲惫无趣的时光。
「下次带你去。」张曼仪从书架上拿下来一瓶洋酒,「你喝盐酒吗?」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居然有这麽大:「什麽是盐酒。」
张曼仪把杯子扣进盐罐,杯沿上瞬间粘上了一圈盐霜,然後在杯子里倒了半杯酒:「喏,盐酒。」
我才看到酒瓶上的字母:「你这是什麽,龙舌兰加盐,argarita半成品?」
「不是argarita,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张曼仪说,「大家为了纪念某个人而用ta的名字给某个东西命名的时候,怎麽知道这是那个人想要的呢。」
「你放心,我不会在论文致谢里写你的名字的。」我喝了一口,辛辣,龙舌兰酒的原味,没有任何糖浆的冲调,这喝法让我想到了一圈墨西哥男人围在村口抡玻璃瓶子。为什麽烈酒会让人想到男x?这种对酒的刻板印象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但这杯盐酒有一瞬间让我感觉放松。仿佛喝掉这杯酒,我就暂时摆脱了自己乖乖nv的身份,变得桀骜不驯了起来。我甚至有胆量问张曼仪之前不敢问的问题了:
「喂,你上周怎麽消失了。」
张曼仪盘膝坐在窗边的地板上喝酒,她的短发长长了,似乎是这一阵子疏於打理,头发的边缘显示出一些杂乱蓬松的痕迹,但也可能是被我刚才弄乱的。想到这里,我脸有点热。
「你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我的胆子是真的变大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窗外的红光落在她脸上,红光一般是给鬼故事用的,但张曼仪的脸在红光里也并不吓人,反而还显得异常立t,仿佛火灾现场处变不惊的大理石雕塑。她的神情有点恍惚。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来找我吗?」她忽然放下酒瓶。
我说我会。
她摇摇头,说:「不要找。」
按张曼仪的说法,如果一个故事没有线索,说明它不再想让人听见了。如果一个人选择了消失,那最好的尊重,就是不要去找ta。
「你没有找到锈城的新线索对吗?」我想我忽然知道了张曼仪情绪的来源。
张曼仪看着我,我有点得意地打开了手机收藏的动画网站:「我收到了线索。」
「你以为锈城放弃了你吗?它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去找你。」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非常笃定,「夫人失踪了,但是我知道蟋蟀会找到她的。」
「这只是故事。」我第一次听到张曼仪否认锈城,她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话,仿佛稍微用力一点都会让句子沉重得经受不住,「我有个朋友叫小勉,去年消失了。她的伴侣,姑且叫她森森吧,一直在找她,找了一年,丢掉了工作,和家人也决裂了。後来找到了,但是没有办法把她救出来。我们去她们曾经一起生活的家看望森森,屋子里全是各种档和材料,没有锅,没有衣柜,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她的生活在找寻的时候就丢掉了。」
但又怎麽能说她没有生活着呢,我怀疑这样一个说法。张曼仪给我看森森发的动态,她把网路博客当成了一个真实的日记本,重新发明日期和纪年方式,以小勉消失的日子数计算,每一天做了什麽,找了哪个律师,去了哪个疑似有人见过她的郊区,在那个郊区等了很久,吃了一碗很难吃的面。第401天,她找到了小勉。
「我们买了樱桃去的,但是到最後,没有一个人吃那袋樱桃。因为森森说她去看小勉的时候带了樱桃,小勉想逗她开心,拿樱桃喂她,但是她太虚弱了,手撞到栏杆,樱桃就掉了。森想去抓,没有抓住,她们看着那颗樱桃在地上滚呀滚,滚进栅栏的底槽里。森森说,好像是一颗血珠,就这麽掉到尘土里,变灰,然後消失不见了。
「有什麽意义呢?这样去找,有什麽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