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映璇打抱不平
五月的时候,练彩师这一天休息,又去乌映璇那边,进了门便说:“姨母,我把猪给你送来了!”
乌映璇本来是在卧室里,不多时颤颤巍巍走出来,望着练彩师手里那头小猪,笑道:“辛苦你,阿彩,啊哟,让我看看,这小猪可真有趣,是这么小可怜一般,又是干干净净,日常好好打理,让它和阿琐玩耍,也是好的,再不用要什么猫儿狗儿的了。”
阿琐这个孩子,可惜了没有什么玩具,经过这一场战乱,乌映璇可称得上是“家道中落”,一般小姐少爷常玩的东西,她只能给预备九连环,又有一个陀螺,至于什么风筝、泥面具、走马灯,那就算了吧,上海这边时兴万花筒,自家也是舍不得钱去买。
阿琐好在倒是也不要那些个,他小小的人儿,挺“亲近自然”,看到别人家的猫狗,都特别喜欢,总想靠近了摸,乌映璇每当看到,总要给叫回来:“阿琐啊,别去,它们不认得你,小心抓伤了你。”
猫狗能传播一种烈性疾病,染上便治不得,能否幸免全凭运气,这都是练彩师说的,在医疗方面,乌映璇顶信练彩师,她既然这么说,就要小心不让猫狗抓咬到阿琐。
然而阿琐总得玩点什么,虽然如今是开了蒙,整天读《三字经》,但也不能全天只顾了读书,总得有个玩耍的时间,乌映璇虽然是对于学业一向极为看重,当年培养自己的女儿,便督促她多读书,母女两个还时常讨论书中的内容,不过倒也不是很倾向于“头悬梁锥刺股”的,在她看来,凡事做到了极致,也未必就是好事,搞得这样激烈,人的性情便有可能发生变化,变得怪僻了,所以她是主张“劳逸结合”,阿琐读一阵书呢,便去玩一阵,只是玩什么好呢?如今比不得当年,条件有限,所以乌映璇也费了些脑筋。
想来想去,她就想到了香猪,练彩师送过几回猪来,完整的一头猪,起初大家还以为是乳猪,练彩师便和她们说:“这种猪就是这样的,无论生长多少年,都是这般大小,便长大也不会大许多。”
于是凤准郭氏蓝氏她们,便都觉得有趣,蓝氏便说:“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猪,若真的只有这么大,倒是精巧,我吃猪肉倒是行的,然而不耐烦看养猪,只觉得那猪都是呆蠢的,笨头笨脑,只知吃睡,又长得那般胖大,愈发憨傻,我是以为日常与人接近的生灵,无论丑俊,总有可爱之处,唯独猪不能让人喜欢,看了只觉得讨厌,倘若是这样的猪,或许竟然很有趣。”
练彩师马上便道:“二姐姐,着实有意思,一个个都机灵着呢,整天到处跑来跑去,一个不留神,不知从什么地方便钻出来,拱人的脚,吓人一跳。”
不同于圈养猪只的疲敝,石寨里的这些香猪可都是活跃得很,在寨子里各处跑,尤其喜欢那片菜地,里面的红薯南瓜真好啊,所以不时地就拱栅栏,自己时常就得留意栅栏有无松动,有松动的话要赶快加固,可费心呢,甚至偷偷跟在自己身后,想要趁着自己打开菜圃门的空隙溜进去,就可以大肆糟蹋菜地,着实狡猾。
这话当时说过也就算了,不过就在前不久,乌映璇忽然想到,可以养一只这样长不大的猪,一年的棚户区生活,让她很快接受了另一种生存方式,就是自己种植养殖,这可并不是大观园里稻香村的寻觅田园风情,而是现实的经济策略,这一片地方虽然拥挤,然而房前毕竟还有一点空地,可以种一点小青菜,这样就能够补充食材,她还看到有人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养鸡,这就省了买鸡蛋,逢年过节杀一只鸡也是很幸福的,只是乌映璇虽然能够种菜,对养鸡却一直有些犹豫,鸡粪很麻烦,这么小小的地方养鸡,不洁净。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小猪,听练彩师说,这种小猪非常爱干净,自己会去洗澡——得说好在石寨里的池塘,三面是直壁,还有一面是倾斜的坡度,大约三十度的角度,一直到池底,那一面坡都是石块砌成,人可以沿着坡面走下去,拔莲藕之类,猪也可以顺着那处下去洗澡,又或者喝水,不容易发生失足落水溺死的事件,想到水塘里漂着一只死去的猪,练彩师觉得也够晦气的——于是乌映璇便生发了一个主意,或许可以养小猪,既然如此干净。
乌映璇是出于两种考虑,一是如果自己养猪,便节省了买猪肉的钱,二是,听阿彩说起那猪如何可爱,便以为养来解解闷也不错,倘若阿琐喜欢,给他当个玩伴也好,也就不必整天看着人家的猫狗眼馋。
乌映璇和凤准说了这个想法,凤准也赞成:“那倒是挺好,省了他整天缠着人,大人要做事的,没有空总是陪着他。”
也真是为难,凤准要帮母亲准备私塾中的功课,还要料理家务,阿琐不读书的时候,总要出去玩,家里人若是哪个方便呢,就在门外照看着,一边做针线择菜,一边看着阿琐,一帮孩子吵嘴打架倒是罢了,只怕一个不留神,给贼人拐了去,然而有的时候家人实在没空,阿琐就得待在屋子里,孩子实在还太小,过了这个年也只有五岁,按西洋的算法,才四岁呢,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哪能放心?
她们这样着紧,引得附近一些邻居笑:“孩子们打小都是那么摔打着长大,偏你们的就不行?况且这样的年头,哪还有人拐孩子,大家都发愁孩子要怎么养大呢,拐他做什么?多一张嘴好吃饭么?”
对此,凤准便答道:“虽然是如此,终究担心。”
自己的那些邻居家里,多的是四个五个孩子,整天在外面疯跑,倒是也并不在意,直到现在并没有听说拐带孩子的事,只听说有死了的,不听说有丢了的,然而自己家里只有阿琐一个,这便是“单传”,偏偏阿琐的父亲也是家中的独子,倘若阿琐出了什么事,自己可怎么办呢?简直就是全家的罪人,凤准虽然胆大,但那种事她却不敢太多设想,所以便看管得紧。
于是那一回,练彩师又来做客,乌映璇和凤准便和她说:“下一回别麻烦背猪肉了,倘若方便,能不能带一只活着的小猪给我们?养着给阿琐玩也好。”
练彩师笑道:“着实好主意,我也正在想这个,家里养个爱宠,更活泼些,只怕姨母和妹妹觉得烦,毕竟要打理也得花力气。”
凤准道:“那倒是还好,见缝插针就做了,他若能省了总缠人,倒轻松些。”
乌映璇还叮嘱:“不用那种大的,就要小小的猪仔便好,一点点看它长大,倒也有趣。”
练彩师答应道:“等我看看,若有那样的小猪,便拿来。”
这说起来是四月里的事,到了这时候,空间中的香猪产仔了,到了仔猪断奶之后,练彩师左挑右选,选了一只很健壮的小母猪,小母猪性格更温驯一些,今天送了过来。
凤准把那小猪托在掌上,一眼就爱上了,连声赞叹:“好像个小兔子一般,是恁么乖乖的,大眼睛黑黑的,湿漉漉望着人,从不知猪也这般可怜爱。”
这时候阿琐放下书本也跑了过来:“娘亲!娘亲!给我摸一摸啊!”
真是个贪玩的娘,只顾着自己玩,都不管宝宝了???
凤准便把那小小的香猪交到他手里:“拿好了,还小呢。”
阿琐便带着小香猪,到一旁玩去了。
凤准这时候冲茶,那边蓝氏也来了,许崖兰和郭氏都不得空,几个人便坐在一起聊天。
乌映璇问道:“阿彩啊,你们医院里的那个竹林七贤,还唱广陵散么?”
她这句话一出来,凤准和蓝氏登时都笑喷了出来,练彩师也是前仰后合,姨母说话嘴太损了,自从她晓得了崔银龙的事,前前后后给他取了几个名字,先是叫他韩非,举世都辜负了他,见天的在那里写《孤愤》,后来又称他是“祢衡”,干什么都不行,就是嘴厉害,这一阵又叫他是阮籍嵇康,特别的狂放,一股子不同流合污,也不知是鄙视谁呢。
要说乌映璇一般都是温文敦厚的,特别符合儒家女性的标准,然而倘若是惹到了她,那嘴也是不饶人的,又是含蓄,又是尖锐,
蓝氏笑道:“姨母,那位崔医师只是一个人,竹林七贤是七个。”
乌映璇哼了一声:“他一个就顶人家七个,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个孤标傲世的劲头。”
乌映璇对于“魏晋风流”一向很不在意,以为都过于激烈了。
练彩师笑着说道:“他这一阵倒是缓和了许多,心平气和了。”
对于崔银龙,练彩师也很是头痛,崔银龙对护理工作的轻视,是明晃晃挂在脸上的,以为不过就是辅助,就好像“相夫教子”一样,他对于英国护士还能客气一些,毕竟是外国人,国人对于洋人的特别心态也扩散到外国女人身上,然而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虽然是护士长,却并不为崔银龙所重视。
练彩师倒并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很能够调整心态,一般的事情都能过去,只是崔银龙也实在有点太过分,对于自己审核医嘱,他无法接受,以为是损害了他的尊严,质疑了他的能力水平,然而在现代医院里,护士审核医嘱是理所当然的权利,也是责任,崔银龙是不知道一条有问题的医嘱,会给护士带来多大的麻烦。
比如在医生看来很简单的一条医嘱:10%糖10l、09%盐水5l静脉泵注10l/h。
护士要完成的工作如下:审核医嘱,取药,配药,取泵注机,上液体,泵注完毕下液体……
中间还穿插着各种操作跟审核的过程、电脑记录及护记内容、以及液体外渗等等应急手段。
如果医生一条医嘱不谨慎,护士的工作量就会呈几何倍数增长,因此护士对于实习医生往往是比较凶的,自己当初在医院里,都是看到过的,而自己当实习护士的时候,也给老护士凶过,有时候就特别委屈,因此当自己成为正式的护士,就很注意沟通的态度。
然而如今,自己是看到有个性的实习医生了,崔银龙作为医师助手,在二十一世纪就是实习医生,就好像那一部片子,《实习医生格蕾》,不是说他的技能,而是说他的身份,作为实习医师,崔银龙俨然写作了一篇,《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内容自己是没看过,就觉得名字特合适,初生牛犊啊,前面三个月还在试用期,就挺让人难受。
想到这或许也算是“时代局限性”,练彩师没有很在意,joanna她们看不惯崔银龙,她还劝她们放宽心,新人需要磨合,过一阵或许就好了,然而有时候崔银龙实在过分,练彩师便也不由得有一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头脑里回忆起二十一世纪的医院里,护士是怎么对付实习医生的,劈头盖脸就骂,有时候弄得实习医生眼泪汪汪的,当然了,一般这种情况下,也是因为实习医生犯错在先,不过也得说,有些护士的态度也确实太过严厉了。
而崔银龙这样的个性,好在他是在这个时代,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纪,像他这么不长眼的,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医院的生态位,遇到厉害的,还不知道要给人怎么折腾,医院里也是盘根错节,不但是护士系统,有一些护士与医生是情侣或者婚姻关系,得罪了护士,有可能连带招惹了上级医师,这就非常麻烦了,像是崔银龙这样有“反骨”的,大概率头破血流。
如果这个时候自己穿回去,看到老同事,和她们说起“华人医院实习医生”,同事们都会“友邦惊诧”,太罕见了,这么多年的实习医生,就没看到几个敢回嘴的,这一位崔同学已经不仅是回嘴的问题,他是主动挑衅,还没怎么样呢,就看不起护士长,但凡能作到护士长的,哪个是省油的灯?他居然这么干,真的堪称勇敢,他的这种鲜明的个性倘若一直保持下去,得罪了全体护士,最后有可能成为烈士。
而练彩师居然忍了他这么久,真的堪称菩萨心肠了,不过练彩师这么能忍,也是有点“丧权辱国”,给护士界丢脸了。
听到练彩师说崔银龙这一阵好了很多,乌映璇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嗯,这倒是还好,没有一条路走到黑。他的这个性子,是需要调教,等我回头在信里把这一条加进去,你叔叔也惦记着这事。”
刚好要写家信。
练彩师笑着说:“叔叔在曾大人那边,这一阵过得如何?随军转战也是辛苦。”
话题便转到卢宝笙在湘军幕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