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李怀信舔了舔嘴唇。他并未立刻迈步,而是等到杨涟走到他的身前并先他半个身位,李怀信才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两人一路来到议事堂。先是按着惯例、品秩与在场诸官相互行礼,然后才按默认的位次落座。大明以文制武,杨涟作为辽阳城内品秩第三的文官,位置自然在熊廷弼的右手边。
而武官们虽皆为外地将领,互不隶属,且品秩相近乃至相同,但李怀信抵辽之后便代替李如桢改挂了辽东总兵官的差遣。算是首席武将,因此也就落座于袁应泰身边的第一个位置了。
“今天召集大家来此,是为了说一件大事。”熊廷弼一开腔说话。在场众人低着的视线就都聚集到了他的脸上。“明天,皇上派来的中官钦差就将抵达辽阳。”
“确定是明天吗?”杨涟侧过身,问道。
“对。明天。”熊廷弼说道:“关门之前,鞍山驿堡来报。说,钦差及随护番子今晚在驿堡驻扎。”鞍山驿,位于辽阳城南六十里,洪武二十年设驿,万历六年重修。如果钦差一早就启程,那么他们当天中午就会抵达辽阳。
事实上,熊廷弼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了。他原本移辕于镇江,为一件极大事做先期的考察与部署。但在收到京师急递,说皇上派了好几个身居要职的宦官,将在一大波东厂番子的护送下北上赴辽犒军,熊廷弼就改变了预定的日程,一路跑回到辽阳,开始组织护送、接待工作。
杨涟的情况也差不多。他原定的计划,是在辽沈之间督理春耕的事情。听说皇帝的特使要来,杨涟立刻就督不下去了。在他的认知里,不管皇上给宦官派的差事是什么,他们到地方之后大概率会给地方官员添堵。若是没有,那当地就该烧高香还愿了。
在场众人各有所想,表情各异。熊廷弼的眼神在他们的脸上流转一圈儿,接着又道:“明天辰时,请诸位率麾下四品以上武官到西门集合。迎接钦差。”
“是。”众将齐声应是。
“李总兵。”熊廷弼看向李怀信。
“在!”和熊廷弼对视的那一瞬,李怀信的心脏顿时一紧。
熊廷弼眉头微动,接着微笑道:“请你率标下中军一营,出城十里相迎。”熊廷弼罕见地对李怀信用了“请”这个字。
尽管熊廷弼搞得李怀信有些神经衰弱,几乎一见着熊廷弼就紧张,不过他并没因此就失去敏锐。李怀信清楚地知道,甭管这群宦官打的是什么旗号,只要有人出城远迎,那个人就一定会被京里的言官弹劾。别的不说,一顶谄媚的帽子肯定是跑不掉的。李怀信不想惹得一身骚,让言官追着咬,可他又不好公然反对熊廷弼要求。
李怀信在熊廷弼的注视下愣了一会儿,最后灵机一动,竟然反问道:“我一个人去?”李怀信想出的主意就是拉人下水,两个或是更多人一起分担压力,总比一个人挨骂的好。
“你还想要谁跟你一去?”熊廷弼依旧是微笑。
“.”李怀信想直接点熊廷弼的将。可惜点不得。
这时,杨涟出声质疑道:“有必要这么讨好他们吗?”
“我们迎的不是宦官,而是皇上派来的钦差。”熊廷弼在“钦”加了一个明显的重音。
“也没说不迎钦差啊,我们集体在护城河外相迎也就可以了嘛。堂堂都指挥佥事,辽东总兵官,从二品大员,出城十里相迎,这说不过去。”杨涟从不在军事、政务上质疑熊廷弼或是袁应泰。但这个事情事关朝廷礼制,他不能不说话。
李怀信很想跳起来为杨大巡按的英明欢呼喝彩,但可惜呼不得,只能绷着。
“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很合理啊。”熊廷弼有些气短。
“当然说不过去了!”杨涟轻笑一声,凝视熊廷弼道:“当初总兵官李成梁和太监高淮沆瀣一气搅乱辽东的时候,谁是辽东地方的巡按来着?”
熊廷弼让杨涟给顶到肺管子了。他憋了半天,才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那好。”杨涟颔首道:“您自己去。”杨涟故意做作地说道:“到时候要是有人弹劾您,我会帮您说话的。就说,您这是为了辽东的大局,不得不和宦官搞好关系。”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嘴角止不住往上扬的李怀信也默默地收起了脸上的喜色。
熊廷弼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经辽以来,辽东地方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可他没法回击,因为杨涟只是揭破了他的心中所想。
熊廷弼猛一拍桌子。这力道之大,震得他满是老茧的手心又麻又痛。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熊经略又要发脾气的时候。他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熊廷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愧是敢于直谏君上的杨右佥,杨中丞!”
“李总兵。”熊廷弼移开视线,转过身,又看向李怀信。
“末将在!”李怀信起身抱拳。
“明天你就站在我的身边,和大家一起在护城河外,喜迎钦差。”熊廷弼的脸还是很红,但他的语气已经调整过来了。
“末将遵命。”李怀信抱拳领命。
“好了,大家都去吧,今天没别的事儿了。”熊廷弼颇有些疲惫地摆手道。
“末将告辞。”众位武将大多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场精彩的好戏。听见熊廷弼的话,他们纷纷告退,生怕留久了变成这场戏的一部分。
反倒是李怀信多留了一会儿,等除他以外的最后一个武将离开议事堂,他才猛然想起,杨巡按手里还有一封城外递来的信,于是赶紧全礼离开。“熊经略,袁巡抚,杨巡按。末将告辞。”
“别过。”这时,熊廷弼又和杨涟对上眼了,只有老好人袁应泰搭理李怀信。
“杨中丞。您老还不走啊?”熊廷弼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这张老脸都让您老给抽肿了。我这以后没法儿服众了。”说着,他还真的伸出手拍了拍自己敦实的脸。
“熊左堂善于纳谏。杨某人佩服。”杨涟起身作揖。“要是有人不服经略帅令,我杨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快走,快走”熊廷弼连连摆手。“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恐怕您还得再看我一会儿。”杨涟遗憾地摇头道。“这有一封城外递来的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