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好后,王安抬起头,发现皇上正在写东西,似乎没了再说话的意思。便又低下头,继续写那个只写到一半的字。————————
司礼监的正堂里,第三席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和第四席秉笔太监兼总管内廷裁员刘若愚,正罕见地并肩坐在一张横放于正堂中央的长案后面。在他们的身后,还摆着一张专属于王安的大案。这张大案以及与之配套的交椅,是正堂里唯二的没被挪动的家具。
两位大太监的身侧,并排摆着几十口用牛车拉过来的大箱子。
正堂外边儿的司礼监前院,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吴明哲和司礼监廉材房的理财少监唐衷,也并排坐着。他俩的面前各摊放着一个薄薄的账本。
再往前,靠近司礼监院门的地方,内承运库的出纳和廉材房的审计,共计二十人,两两成队,左右“1”字竖列开来。
而在司礼监本部正门到黄瓦东门的这段路上,西缉事厂执行局,第一执行大队第一中队的执行们,正把着枣木棍,五步一岗地监控着被包夹在路中央的长蛇队,以防止这些人在紫禁城的肘腋之间闹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
司礼监、西厂、内承运库等三个衙门的数百人云集于此,是为了给惜薪司被裁汰的冗员发放遣散费。
惜薪司曾有过宛如昙般的辉煌。武宗正德时,刘瑾权倾一时,改惜薪司外薪厂为办事厂,自领之,京师谓之内行厂。正德五年,刘瑾倒台,昙凋零,西厂、内行厂俱革,独东厂如故。现在,西厂复立,并随差保卫惜薪司的裁汰工作。这颇有些难兄重新发达,转过头就踩了难弟一脚的感觉。
刘若愚之所以把内廷裁汰的第一刀砍在惜薪司的脑袋上,是因为它冗滥很严重,但不复杂。万历中,神宗懒政,内外两廷皆弛。内廷各衙门人数激增,惜薪司也不例外。时称“朝进一人,暮进一人,致几十倍于前。”
不过现在的惜薪司,说到底只是一个管理木炭发放的机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按年龄高低,从上到下拉清单就行了。惜薪司的司正很配合,毕竟他的俸禄涨了,而他的前任则失去了一切,正在去定陵给先帝爷守墓路上。
“你,过来,别磨蹭。”内承运库的年轻出纳,很不客气地朝一个在年岁上能当他爷爷的老宦官勾手。
老宦官颤巍巍地走上去,将新司正发给他的纸条递给出纳。
出纳接过纸条,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该给这个人发多少遣散费了。但他没有立刻弓腰去取,而是将条子拿给同样年轻的廉材房审计盖章。
审计接过条子,对照着上面的信息翻到相应的页码,并在条目后面的空白处和那张条子上盖上自己的小章。
等审计把纸条收进桌上的盒子,并朝出纳点头,出纳便快速地数出相应的银两数。
“你的入宫年份和年岁已不可考。但按面相,当是老叟。故从优发恤。给银二十两。即刻回住处收拾行装家当,限在明日午时之前出宫。”出纳将银子摆放到桌子中间,再次核对之后,用一个粗布制成的小袋,将两个标准的五两官锭和十个一两重的小银球儿装入袋中,递给老宦官。
“大人。老儿不要钱。老儿就想继续留在宫里伺候皇上。”老宦官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
“你这话说的。这儿的人,哪个不想伺候皇上啊?皇上圣仁体恤,给你二十两纯得不能再纯的官银,你搬出京城,省着点儿用,怎么都够你养老了。”出纳朝下一个人招手。
“大人!老儿真的不想出宫啊。求您了,求您了。”老宦官在皇城里干了一辈子给人发炭的活计,根无法想象出宫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皇城的是一口爬满了青蛙的巨井,虽然规矩多,内部倾轧严重,但至少没有外人欺负,只要小心谨慎不得罪人总是能活的。皇城的高墙之外是什么,有什么,老宦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已经是一只完全不想出井的观天老蛙了。
“下一个!”出纳大声喊叫,他已经没了再和老宦官废话的意思。说得再多都是废话,反正他也没法子让老宦官继续留在宫里。而且他今天至少得发五千两出去,否则就是不达标,扣月俸不说,还影响考绩。虽然上面还没有榜示内官考核的具体标准,但完不成总是不好的。
“大人!大人!小老儿求您了,小老儿求您了呀。”老阉官的讨好立刻转变为了满含着绝望的大哭。
老宦官弄出的动静吸引了西厂执行的注意。还不等人打招呼,负责维持堂内秩序的小旗官,便很自觉地带着两个人架住老宦官两臂将他往外拖。
“银子!”承运库出纳避瘟似的将那个装着遣散费的布袋扔给西厂小旗官。小旗官会意,立即将之拴到老宦官的腰带上。
遣散费发放的规矩非常严格。除了“审计不能碰银子,出纳不能碰账本”的规矩以外。刘若愚还额外规定,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个人,在差事结束之后,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才能离开。一旦发现有人手脚不干净,不问情节,直接拖出去吊死。统治只有恐怖是不行的,还得有美德。银子就是美德。领了这个差事的低级宦官,将在差事结束之后,领到一笔相当于他们半年俸禄的赏银。
有了西厂的弹压,这场小小的骚动很快平息。发放遣散费的工作,又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了。
————————
“这得多少钱啊。就这么白白地散出去了?”看着又一口大箱子被人搬了出去,魏忠贤的心里不免地生出了惋惜的情绪。
“不给银子光遣散。这大几万人出去,还不得把北京给闹翻天了呀。”刘若愚记录完毕,便将毛笔搁回笔架山。
“闹呗。真闹起来,不就有动刀子的由头了吗。你不会真以为他们能翻天啊?”魏忠贤捏了捏拳头,轻笑道:“要我说,你还是太年轻,太仁慈了。内库再有钱也不是你这么个法。这么多银子拿去给皇极殿的修缮收尾不好吗?那可是大明朝的体面。”
魏忠贤觉得这差事就该交给他来做,他保准把这一百几十万两银子给皇上省下来。
听见魏忠贤的话,刘若愚的眼角不由得一抽。“我怎么敢妄自仁慈。是皇上圣仁。”
“.”刘若愚既然搬出皇上,那魏忠贤就没话可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