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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炼狱无边 中(1 / 1)

秦晔见过许多种不同的日月。

不同界域有不同风景,四个太阳同悬于天、六个月亮交叠相映之类情形比比皆是,他早已见怪不怪。

天上一轮白日变做一轮黑月,是如同降雨一般直直坠下而彻底取代亮光的天色。譬如说,一粒珍珠投入到墨水中,一瞬便染黑。是这样的极速。

那轮黑月边缘散着,虚虚得瞧不太出边界,又显得如此湿润,如此飘摇,比那白日可爱许多。

……

轻柔的咀嚼声里,他眼瞧着‘白露’将那血肉模糊的半个人撕扯着吃掉。等剩了最后一颗头颅,便极不舍一般将之衔进口中,囫囵滚动数圈,等了会仍是咬碎咽下了。

因它长得美丽,即便半面都是血色,又这般悚然地吃掉一个人,仍旧有一种诡艳的风情。

花瓣们咬起人来也是黏糊糊、湿漉漉的么?也用瓣膜如舌尖一般将骨肉们分筋错骨、剔肉吮汁?

秦晔捕捉到一些粘腻——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般的细致水声,细密地从花朵团中传来,不免有这样的疑惑。

然而,因秦晔现下也是一个皮也没有、肉也散乱的人,又正正倒在这偌大塑像的膝上,他已预料着接下来的情形。

待那塑像体内声音渐消了,两只眼便朝秦晔望来。

酆白露素来是多情目。顾盼生情,眼波涟涟,一个眼风过来,秦晔当场迷得南北不知。

塑像似他,然眼窝里并没有一对儿剪水瞳仁,只一朵花连着一朵花,一朵花长着一朵花,相互挤压着,盛放开,汁水同花一处,满当当塞满眼窝。

花瓣正中是细细蕊丝,一丝丝寸长。蕊丝生长在花苞里便如同齿舌长在人的口腔内,模样不同,作用却类似。

花瓣们颤动着蕊丝,‘白露’将秦晔用双手捧起来。它张开口。

内里仍是花朵遍布,黑红相错。花们颤动着堆叠,如舌头、如齿关,齐齐朝秦晔探来——

秦晔心知,他亲身体验的时机,悄然而至了。

……

倘若一个人亲手抚触过一只鸟,便晓得羽毛摸起来理应是烫热的。

酆白露化作人身多年,却少显露原型。秦晔心里头实际有些怕鸟儿,因此酆白露做人,他并无意见。

做人时酆白露是凉的,比常人身体温热总是低几分,夏日触上去清凉舒适,因而秦晔乐意与他贴在一起。

但鹤也好、鸢也罢,凡是鸟儿均是体热的,生来便如此。

偶尔同白露鸟身躺在一处,倒在绒绒羽翼里,哪怕什么也不做,秦晔也很是享受。心也热,肉也热,只觉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日。

若不回头看尖利鸟喙、明黄鹤瞳,秦晔心里头便一丝震颤也无;若是偶然回头瞥见,为着心里喜欢,秦晔也能撑着假作视若无睹。

然而世上如何会有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造物?

尖锐的、赤红色的喙,如同一片烧红的刀刃。离秦晔又是如此近,好似一不小心就能将他扎得七零八落。

明橙色的眼瞳,浊黑的瞳仁——白露呼一口气,那片黑色便漫上来;吸一口气,那片黑色便退回去。潮汐一般起落,虫豸一般富有生命力,扭曲怪异且绝不错目地瞧着一个人。

——因秦晔是紧紧被盯住的对象,他便总是发怵,疑心自己是条立时便要喂鹤的肥鱼。

……

倘若世上真有团成白露一般模样的花朵,处处像他也就不足为奇。

花朵们的触感,在紧紧合在一处时才真正鲜明。臂间、腹间,腿间皆是;腿弯、臂弯,足踝也不遑多让,正是全身上下布满花朵枝桠。

厚瓣的朵儿,柔韧温烫的触感,如此鲜活的弹性,压下去好似人皮的肌理。仿佛刚刚从一个人身上撕出来,又快快地塑成了一朵花。

秦晔被这人皮一般的花朵团团围住,很快便觉得肢体脱落下来。

一把钝刀切割一块新鲜的肉体便是如此,慢慢地藕断丝连着。一块皮连着一块肉,一块肉接着一块皮,总也断不掉,好在不甚疼痛。

立刻是一处连着皮肉的手脚先绞下来,骨碌碌地滚进更深处的花叶之间,湿答答地被咀嚼,偶尔传来几声硬邦邦的碎骨声,很快再无声息。

紧接着另一处,消亡的流程并没花招,同之前完全相同。

很快,秦晔便手脚俱失,孤零零剩下一个躯体和头颅任由花朵们吮吸吃食了。

花儿们黏得如此紧,掉一块肉便补一朵花,淌一滴血便长一朵花,少一点儿,补一点儿,真是好不贴心。

秦晔不是心里不慌,正是因为怕得心里发乱了,一时间居然做不出一点反应。何况又不很痛,更是难以回神。

他怕只为一件事:太像了。

密密切切的花朵黏住他身体,他早已经喘不过气儿来。脸上烫热潮湿不提,花朵们且渐渐蔓延至鼻腔,口唇,眼睛……

直到切切被扎住舌头眼珠子,秦晔才惊觉,如何——如何——!

花朵的蕊丝理应如柳絮绵软。

偏偏扎上眼瞳时,秦晔听见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先是极明显的一下,后来便因血液的漫淌,渐渐不分明了。

在失去视力前的一瞬,秦晔分明瞧见花朵赤色的蕊丝,是一只又一只小小的鹤喙。

舌尖上麻麻的痛,想来也因花朵蚕食;好在耳朵鼓膜也正正巧被扎破,秦晔不由松口气儿,好悬不曾被吓死。

偏偏在这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档口,只仅仅还能感受到头颅存在的时刻,总觉得有嗡嗡低鸣在脑海里响彻。

一声叠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叫得他简直烦得想大吼大叫,恨不得空手掀翻这一切。

怎么没有舌头、没有眼珠,没有手脚没有刀兵!没有思绪、没有理智……

嗡嗡的低鸣不晓得撞对哪一桩道理,秦晔居然隐约听得清。

分明是一个细弱的小孩子声响,尖尖地高高地大喊大叫:“这是正货!这是真货!好饿!好饿!好饿!”

“我要吃掉他!我要吃掉他!留住他!我要好多好多永远也长不停的他我要!我要我要!……”

真当他秦晔是路边白菜,一片片处处都是么!

秦晔恨不能将这孩子打死。

好容易有些想法却偏偏觉得花儿们推拒着将他头颅转起圈,一转一转一转,温度那样烫,又裹得那般紧。

两处稍硬的关卡一上一下卡住他,周遭的花儿们如拥趸,在关卡们合上的一瞬,将一颗头颅的汁液全吸去了。

……

实在了不得。

天幕上月色溶溶,一轮黑月稍变小些,形状也歪扭些。

仿佛一个人的笑眼,眼皮两处肌肤遮去部分,但仍好好悬挂着。

秦晔万不曾想到还有清醒时日。

虽心知酆白露不至让他送命,却仍心有余悸。他依稀猜到这地是何处,然而心里不大肯信。

左撇头欲翻身而起,见着一地碎尸残躯;右撇头去,正对上一块面颊。

粗眉毛、圆睁眼,眼珠子不翼而飞,整块皮肉几乎都腐烂去。

正是他的面目。

秦晔摇晃晃站起,花呀、水呀,均已没半点踪迹。摸摸浑身上下,毛也不掉一根。

倘若此处不是遍地横尸,又均长着他的脸面,真是无半点不对。

秦晔都不知是先合眼好还是先去旁边吐一吐好,盯着这一地堆叠的尸块还勉为其难地醒着,心道老兄们……

他有点怀疑自己已然死过许多次了。并且——

在腿弯被一双手拢住的一瞬,他估计怕是要再死一次了。

这双手并不来自于恰当的人体。

秦晔认得分明,这手将他双腿擒住,却偏偏是从残肢的缝隙里伸出。肤色瓷白,指节秀丽,与他大相径庭,万不可能是他的手臂。

这双臂膊是撕开他的血肉长出来的。如蔓草一般,缕缕地,越延伸越长,剖开腐坏的皮肉,从远处蜿蜒着爬来。

秦晔巴不得多长几对眼去找它的来路,又想快快跑远一点,身体却挣不开这一双手。

给他一万个脑子,他也想不出人的臂膊能如蛇逶迤——肢体仿佛也长头脑,选择自己的去路且动作起来。

现下、这双手,曼妙而柔软地攀上他,拢住他的腿弯……

一下便将他拽倒了。

……

黑月更扁。

羹汤里被白勺压弯的肉圆也是这般模样,仿佛下一秒便裂开,偏偏劲道十足,一口咬下去有汁水许多。

估摸着黑月咬下去也是如此,因总也压不平,内里应当软韧十足。

秦晔这是最后的力气也拿去点评了。也可说是最后的神志。

浑身上下——内内外外——

分明是一个八尺多的男子,浑身上下一处软窍也无,再给秦晔八个脑子他也不能想得到如此炼狱般的情形。

一双手将他的腿往外撇、便立刻有另外一双攥住他的脚脖,目的总归是相同的:把他的肢体往花朵里喂。

他被拽倒的一瞬,立时便是许多花儿在腐尸上绽放。仍是黑色红蕊的那一种,只是瓣子肥厚,生的硕大无朋。

最近的一株近在眼前。

翕张着的蕊丝们——喙们,生了头似的往他这处扎,湿漉漉地爬上他面颊,将秦晔口唇塞了个满满当当。

因花儿大,蕊丝们也长,约莫好几寸。喙们瞧着倒有几分软,戳上人时才发觉是弹韧坚硬的。比实际的鹤喙更尖细,简直像一根根软针。

这些软针们嵌进他齿关的缝隙间,花瓣则在这不大的一处湿润天地舒展身躯,秦晔不得不将口开得大些、更大些,以免下颌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形势比人强,秦晔勉强在惊惧之中配合这些花、手,土壤……

他终于知道那条橙黑河流到底是些什么了。也晓得这片红色沃土、这些花儿到底是什么。

一颗橙黑色的圆珠被秦晔压碎掉,另一颗便接上,咕嘟咕嘟如汤泉池般从土壤中滚出来,流的到处都是。

秦晔模模糊糊地道:“你的好打算……白露。”

他应当是说对了关窍,于是天穹之上变如走马灯般轮转白日黑月,愈来愈快愈来愈盛——

一轮白日替代一轮黑月、一轮黑月交换一轮白日、黑月,白日,黑月,白日……

一颗黑珠子替代一颗白珠子,一颗黑眼球替代一颗白眼球。

终于定下来的一颗黑色圆珠,依旧那么飘摇,无声无息地弯了起来。仿佛一个人的笑靥牵动眼睑的皮肉,盖住了眼珠子上下的一部分。

酆白露有时焚香。

此一事全为风雅,旁的用途全无。

他喜欢看白露调弄那些花草,细致地配成一味闻起来和煦的香,再点燃它们,静等青烟袅袅升起。

秦晔有时道:“这次好闻。”

酆白露便笑道:“从前难闻么?再多换几次,阿秦还是一样说辞。”

他说得对。

秦晔便道:“哈哈!”凑上前去吻酆白露面颊,慢慢将人揽入怀中。

那时香气常如云烟,雨雾般久久不散去。可要细说到底是如何的香气,却又难说清得了。

味道还是太浅淡。就秦晔那个灵敏欠缺的鼻子,要闻出具体来处,简直在在为难他。

……

花儿也是香的。

满口芬馥的香气浓郁到令人作呕,花瓣们在口内蠕动着,又湿黏烫热,仿佛一条舌头般鲜活。

花儿愈是往喉头里伸,汩汩地吐着香甜的蜜液,落入秦晔腹中,他愈是浑身打摆子。脖颈、胸膛,腰腹……处处均有花朵痕迹。

许多手——倘若那真是手——一条蛇样臂膊长出个手掌,一个手掌长出十数根指头的肢体,终于在‘攫取’后,更添上一重‘调情’意图。

被单单的肢体取悦,实在是极度可怖的事情。

秦晔现在无异于凡人身躯,抗拒此处种种异悚不过痴人说梦,因此手们摸着他的时候他虽身体紧绷,却不挣扎,并不多白费力气。

花朵的蜜液灌得他有些饱。粘腻腻的甜甜汁水如饲料喂养鸡鸭一般喂养他,直接跳过口唇咽喉,一股股喷入他的胃里,汁水四溅的声响在脏器的鲜活蠕动里消弭,只有秦晔——

他开始浑身发热。

手儿们有许多,因此一处笼他胸乳、一处锢他脖颈、一处挑逗身下鸡巴,一处去往身后穴口。其他零碎抚弄,膝弯臂弯等等,多得难数清。

快感已经上涌,他真想叫两声,可惜嘴巴堵得实在,只能发出些乱七八糟的叫唤。多谢花儿们关怀,精虫上脑时,终于不很怕……多谢白露关怀。

一只素白手掌擒住他身下鸡巴,因花液的妙用,这肉物正大喇喇高高翘起,龟头圆润发红,顶端尿口翕翕张合,不停渗出水液。

手掌聪慧机敏不逊其主,几管葱指捻住顶端小口,叫它合不上地吐水儿,吐一点抹一点地涂满整个鸡巴,便仿佛鸟妈妈喂孩子般将这条肉虫送至一朵花儿面前。花儿果不甫手掌用心,瓣们大大撇两边去,如合拢一个鸟喙般将一条鸡巴皆包入其中。

那手掌并未撤开鸡巴,一同给花儿含住。蜜液汩汩被指尖送入尿口,一捻一捻地填,许是犹嫌不足,其他手指挑开鸡巴顶薄薄肉皮的细缝,好叫它更深的地儿仍被这朵花吃透。

秦晔是爽得毫无半点脑子可思考,蜜液们叫他鸡巴万分敏感,轻轻受手掌抚弄一遭便几欲射精……

他腰本是控制不住地悬起,又抽动着在潮湿粘腻的花瓣间冲撞,那股子射精欲望尖锐逼上脑海,愈来愈痒、愈来愈想,却偏偏临头前,张得开开的尿口终于被蜷缩已久的蕊丝们一窝蜂冲入,因此鸡巴虽重重弹跳数下,终究只是吃进蜜液与长长蕊丝,而不吐出一口精。

秦晔双腿在那一瞬几乎并拢上,一身的紧实皮肉都痉挛着抽动起来,仿佛骤然生出了反抗的神思……不过仍是全然无用罢了。

这该是只出不进的关口,现下却只进不出了,一根鸡巴成了一个穴。

手掌似乎高兴,狠狠掐弄柱身几下,如天底下法了。

终究得到回应,酆白露道:“那便如此。盼君一言九鼎,你死前再不要让我沾染上你。——这便告辞了。”

……

秦晔行出小殿,正巧同归来的酆白露面对面相照应上。后者姿态端庄,眉目楚楚,身姿若柳,端得好秀静美人图一幅。

酆白露尴尬否他不知,他本人倒很能装出几分坦然自若,道:“回来了?手上那是?”他看出那是与白露一体同源的本命法器,但总觉得不能信自己的眼睛,故而惊诧发问。

酆白露不孚他期待,应答道:“回来了。这正是我的本命法器,好阿秦,露出这副神色,莫非想不着么?”

是想不着……

虽则不至笨重,也无一分灵巧可言。太平庸,又庄重古朴些,半点不衬酆白露面容气度。

唯一只柄有几分秀美模样,形制修长,光华流转间,倒与他过往送白露的镯子扳指几分相似。

秦晔道:“想不到啊!叫什么名儿?新炼成的吗?怎么选定这个呢?”

酆白露道:“是新炼成的。至于如何选定——不过就是心思动了,便制出来,个中种种,我也说不准的呀。”

“它的名讳,”酆白露笑言,以右手牵上秦晔手掌,一壁同他前行,一壁解释道:“也借了阿秦的巧思。你既为刀取名叫‘论道’,我也偷来自用,称之‘论情’罢了。”

殿顶早已闭合。

秦晔斩首太叔怜之时,盛放的巨莲便齐刷刷地发出尖啸,人面都转成哭相,如受惊吓般合拢,黏嗒嗒的雨丝也就不再下落。

秦晔心道现在这永阳域都不信太叔,太叔怜掉个把脑袋又如何了?又不是长不回来。

于是心安理得地切了一刀,果然不出任何事,只不确定这‘莲舞’是否算作完成,瞧着仿佛中断了似的。

偏他赶着洗浴,后殿顶闭合,也就听不着人们的呼喊声,无法判断情形。

后对着钟于庭,见他并无对此事的议论,了然没出岔子,心下还是松口气儿,终于一边慢慢走回殿内——假设二人不曾偷摸见面,钟于庭理应还在正殿等着才是——一边调理起体内灵府。

观一场莲舞,也算感悟此处天地法则,好处无穷,就是恶心些。

又道:“好……好俏的名字。”

好浮艳的名字!‘论情’二字,简直不像酆白露会说出来的话,十分引人遐思。秦晔动上脑筋,拐个弯儿提醒酆白露一遭。

酆白露道:“模样既是不如何,名字俏些,也是应当的。”

秦晔道:“用这个,不觉得难使吗?没个锋刃,还沉甸甸。”

酆白露道:“哎呀……”

是极轻微的叹声,慢慢柔柔的,便显出几分狎昵。

“是不好掌控,”他承认,“想来我不适合,阿秦适合。但已制出来了,因此便如此使用吧。”

秦晔学舌道:“哎呀……”

实在是不知该发表什么高见,因此也叹了一声,并保证道:“你可以向我学。起码招式,我还能教你呢!”

酆白露自是应下不提。

……

回正殿去,钟于庭仿佛从未走开似的仍坐在原先的位置上,见二者来了,讥讽道:“秦老爷修整好了?”

秦晔道:“哈哈!”爽朗一笑,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四处一看察,发觉太叔怜已不在此处,想来是被处理掉了。

他不甚在意此人,也就未多加关注。钟于庭倒是上下扫视酆白露几眼,嗤笑一声,未说话。

按照常理流程,应当是秦晔来永阳域,钟于庭好吃好喝招待他几日,徐徐谈正事;奈何他二人现下一个癫,一个急,都不欲有太多虚礼。

于是秦晔道:“观心桐拿来,你早就说过要给我。”

钟于庭道:“这么着急,赶着投胎?”然终究道,“你跟我来,你后面那个随意。”

秦晔回头望酆白露,见他颔首低眉,不置一词,便知他是不去的。

他叮嘱酆白露:“等我回来。”

大步走上前去,随着钟于庭又走了。——早知还有这时刻,何必先前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去会面!

然安慰自己个儿:假作睡眠可还能解释为何那一魂二魄何物也不见,去拿什么东西却封住了这三只小眼,在白露面前可说不过去。

……

所谓观心桐者,名为桐木,却是一株小小花儿。

花冠宽硕,瓣朵微厚,形如倒钟,正是生长在桐木上的桐花。

此桐花与凡尘桐花自然大不相同,色泽淡紫,然光晕流转无穷,碰触时如活物般躲避,花叶颤动,且退且变换,很快就烟雾般散去了。须得等上许久,它才重新展露身形,又是小上一圈。

秦晔纳罕道:“真就一点也动不了?看起来这么小,我都担心多碰它几次,它就化开了。”

钟于庭道:“天材地宝,要是谁都能肆意触碰,那还了得。”

秦晔催促道:“快点儿处理的。”

钟于庭白他一眼,却以灵力托着这朵琉璃花进了一只精巧的小盒,这才递到秦晔面前,嘱托他:“速速以精血封印,否则你拿出来,它还是不认你。——别怪我没提醒,再来几遭,它可就真化了。”

这是了不得的好物,秦晔不敢拖延,忙不迭依言照做了。

钟于庭看他手忙脚乱,骤然发问:“你要给谁?我应答你这么久你也不曾接受要什么好处,好容易找上门来,难道就为一个它?”

秦晔浑身一震。

钟于庭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如此问询,约莫已猜到秦晔要观心桐的用处。

果然见秦晔动作滞塞,钟于庭冷笑道:“痴情种!老子真想一巴掌抽死你,又怕你的血脏了我的手。”

秦晔心道这骂得也太难听了啊,何况钟于庭一巴掌并不能抽死他。但观后者唇边冷笑,又思及他愈发刻薄狂悖的行事,便解释道:“这是约好给白露的。总不能让人家白白——”

猛然想起自己满手血腥,剖肉取骨时酆白露苍白面容,端丽眉目间是母亲般慈悲的宽宥神色。

“总之,”他并没与好友分享如此隐秘心事的闲情,又为着想起那日往事,心乱如麻,胡言道,“他现在正危难,得了观心桐,让他好过些……他就留在这避祸,我也要出去寻药了。”

栖鸾只堪堪保住小命,后续如何还待宁蔓察看,秦晔也只得辛苦些,遍寻灵药异宝,确保无虞。

“你应该不会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儿吧?他能全须全尾走的吧?”

钟于庭道:“这是自然。”

他对秦晔露出一个大笑,白齿森森:“为你将楚慈恩推介于我、助我掌控永阳域的恩情,莫说让你的小鸟全须全尾离开,就是你要我的命,晚些时候我也双手奉上啊。”

秦晔道:“别总提她名字。也别总说疯话,谁要你的命?一点不吉利,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

秦晔回去正殿时,酆白露连动作都未改变,仍在原地等他。

秦晔抢占先机,三两步凑上前去,与酆白露贴得极近,几乎将他揽入怀。

他将那小盒送入酆白露广袖,直到指尖被吞没入一片暖水似的虚空中,才松口气儿,将空手掏出来。

酆白露问:“是什么?”

秦晔压低声音道:“不告诉你。”

这袖里乾坤真是难寻,他都从酆白露手腕摸到肘弯了,才从一片柔滑骨肉中寻到关窍。好险好险,此处小乾坤还认得他这号人。

酆白露道:“可你给我了,我便看得见,真是好东西。是不是要走了,阿秦,你今日好急切。”

观莲舞、得消息,取灵药,秦晔种种事情均做完了,也没有一日时间。

秦晔松开他,退后二步道:“哪儿这么快,也得你的事解决了先。”

酆白露道:“然‘我的事’并非朝夕可解。今日做得完你留到今日,倘若明年、后年,许多年又如何呢?”

秦晔一时哑然,不知为何偏要在权衡二侧选取一人,好容易张张口道“你”,一句话才冒了个头便被钟于庭打断。

“那边二位,”他高声喊,“先停下你们情趣。”

二者闻声看去,见钟于庭一张面孔燃火般的饱胀,仿佛正是恨及而欲杀人的模样,然嗓音沉稳,语速缓缓,听不出半点问题。

“我接到消息,”钟于庭道,直直凝望酆白露面孔,“太叔怜跑了。遍寻不得,不知人在何处。”

他自酆白露来此终于同他真正说上一句话,问得是:“酆道友,你可有何高见?”

酆白露波澜不惊,且道:“我不欲妄议道友家事。”

秦晔见白露仿佛无动于衷,又见钟于庭已长枪在手,顿觉头大如斗。

然此刻已剑拔弩张,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见血之局,不能不做出选择。

是以他道:“都冷静点说话。”

也抽出一柄刀来,终是立在酆白露身前。

钟于庭执枪在前,秦晔横刀在后,二者隐隐对峙。

酆白露不见怯色,虽在秦晔身后,然几道符篆已然悬浮于空,环绕秦、酆二人。

他重复道:“我无意妄议道友家事。太叔道友不见影踪,绝无我半分手笔,愿在此立心魔誓。”

钟于庭道:“心魔誓?那东西顶什么用?我立时杀了你,他毫无靠山,迟早还要落入我掌心!”

语罢一挑长枪,再不多言,竟直直朝二人冲来!

他迅如疾风,眨眼间便至秦晔身前,酆白露翩然后撤,同时捻诀,数道符篆应时而去炸裂开,爆裂火花硬生生叫钟于庭停滞一瞬。

秦晔抓住瞬时时机,转腕格挡,飞身前去,逼退钟于庭。

“脑子放清明点!”秦晔高喝,雪亮刀刃直劈对方面门,“于庭,白露不是傻子,怎会在你眼下动手脚?”

话音刚落,钟于庭一个鹞子翻身侧转,又一花枪晃眼,秦晔险些被刺穿臂膊,仍不收手。

杀机涌现,搏击不断,此处恢宏大殿只受着刀枪罡风,便颤巍巍地延伸出缝隙,如要碎裂般摇摇欲坠。

符篆盈盈环绕二者,各有效用。风也是杀招、火也是杀招,束缚、怨咒无一不有,只勉强牵绊住钟于庭。

花枪又现,却被秦晔看穿只是虚招,他堪堪躲过,衣衫已切下一角。

又喝:“你清醒点!现在是死斗的时候吗?!”

眼见骗不得他,钟于庭不与秦晔多做纠缠,在刀刃斩向双手一刻身形一闪,再不见踪迹。

秦晔猛然回头,果见他直直追酆白露,来不及忖度,抬手将长刀扔掷而去,不过一瞬便至钟于庭脑后。

飒飒破空风声如夺命咒,钟于庭回枪格挡,其声嗡鸣,叫殿体破开大洞,尖锐声响横贯天地。

坚硬枪体居然蹭出深痕数道,若他真叫这柄刀扎中,想来必得遭受重创。

钟于庭冷笑道:“你是真心想杀我,我看你色令智昏!既如此,待我杀了他,就来杀你!”

他回身动作为二人得来空缺,秦晔及时收回刀,钟于庭还待回转头颅,一柄重锏已朝他毫无护持的腰身砸去,叫他拿长枪挑飞。

当此时刹那功夫,酆白露已同他错身而行,符篆破碎迷眼,莹莹幽火顺枪头红缨上爬,一霎点燃钟于庭全身!

酆白露召回重锏,将身形大半掩在秦晔身后,二人对视一眼,又飘飘然退远去,绝不叫钟于庭轻易追上。

钟于庭讽刺道:“只会躲在他人身后的贱种!数年前如此,数年后仍如此,你倒初心未改!”

将长臂一展,长枪绕悬一转,红缨灿芒映射之下,一切怨咒附身、火焰绳缚,均化飞灰。

微微后撤一步,弓下身蓄力,不过眨眼功夫,又朝酆白露杀去!

酆白露被他追上,且战且退,只以重锏符篆同他角力,虽力有不逮,然绝不回击。

“还手!还手!还手!!”钟于庭一枪比一枪快、一枪比一枪重,枪头引动罡风,酆白露面颊刮出长痕一道,伤痕深可见骨,血液汩汩而下。

一柄刀架住长枪,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它卸力后推,秦晔一记凌空侧踹,将钟于庭踢出数米。

秦晔也被挑动火气,踹完后冷笑上前道:“你要发癫,我陪你打!让你泄泄火,我也泄泄火!”

语罢身形一动,撩刀下劈,与钟于庭缠斗一处。

他招式愈发狠厉,刺、砍、劈,斩无一不有,钟于庭拾枪而来,他便以刀架之,反让后者跌退几步。

二人均以体术见长,你杀我挡毫无繁复招式,唯闻短兵相接之清泠泠金声,观者肉眼抓不见二者踪影。

秦晔侧身躲过一记刺枪,便横手斩去,被钟于庭以枪挡回,又是翻身至他身后,一记脚踢便往他腿弯而去。

钟于庭枪尖触地借力,趁机翻身,长腿直朝秦晔下颌踹去,逼得秦晔连连后退。

“你有什么本事?!废物!废物!你算什么东西!”

钟于庭喝骂之时,枪头红缨已然到秦晔眼下,杀意如刃刺穿他护体灵气,正是直面杀招之际!

秦晔握刀双手平稳垂落,终究不曾再还击。他面色沉静如水,直视前方,仿佛引颈受戮。

至枪尖刺入胸腹的前一刻,酆白露持重锏至钟于庭身后,一记脑后重击,配数道捆束符篆,终将钟于庭制住。

见友人目光涣散,又不甘心地缓缓倒下,秦晔长吁一口气。

“还好……”他叹道,“你来得及时,不然他更是要癫起来了。”

酆白露轻声道:“阿秦好是冷静,我真心以为你要和钟道友一决生死,十分担忧。”

秦晔见他面上虽已恢复,但仍残存血痕,一张芙蓉面孔有如森艳厉鬼,半点体面也无。他闷声道:“你不是和我配合的么?权宜之计罢了。他是情急才漏洞百出,清醒时我真不一定打得过他。到那时,只得带你逃难。”

酆白露道:“那也别有意趣,阿秦何必愧怍。我不曾挑唆太叔道友逃离。纵非光明磊落之人,也不愿让你因我同友朋生出龃龉。——你信我。”

秦晔道:“我知道的。”以手拭去酆白露半面血污。

他意欲将钟于庭好好制住,因他至多半刻便醒来,也不耽误三人商讨时间,方便他将太叔怜重新抓回。

酆白露于旁侧襄理,见秦晔长刀刀刃如昔锋利,不在方才缠斗中损毁分毫,便知他不如自己所说无用,因是敛容低眉,恍若无所察般,将初初成形的杀阵散去了。

……

钟于庭是被两记耳光抽醒的。

刺痛火辣,下手之人正是抱着必要将他整醒的决心动手。

迷蒙睁开双眼,果见秦晔一张脸,此人蹙起浓眉凝望他,见他醒来大喜过望,急急道:“你现在清醒了么?”

后颈且微微发凉着,有沉坠压力覆其上。他不须细想,便知是秦晔刀背,若他再要癫狂行事,怕是秦晔就要一刀下来,又得在永无乡不知睡上多久。

“醒了。”

秦晔见钟于庭虽没个好声气儿,但神志清明,便知他真是醒了。

“不是我说你,”秦晔收刀,教训道,“二话不说便杀人,也就是我……”

钟于庭打断他:“酆白露呢?”

秦晔知他着急,又不再轻易发疯,故而不隐瞒酆白露行踪,且道:“正寻人呢。我叫他来这边。”

钟于庭不置可否,不多时,酆白露便归来了。

他是苦主,眉目却淡然,甚至先对钟于庭行礼致歉:“钟道友,方才情况紧急,故出此下策,我二人并非有意与你交恶。”

钟于庭道:“我却是有意辱骂,十分故意。对你旁边那个,倒有声抱歉要说。”

酆白露阻止欲说话的秦晔,谦顺笑道:“如此甚好。现下,便请钟道友叙述来龙去脉吧。”

……

永阳域被层层围困,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这样封闭的境况,已有许多年。

从未有人打破现状。

若非如此,秦晔也不至于将栖鸾的引信让出,携酆白露带来避难。

线索实在稀少,概括而言无非是某某人将太叔怜押送回监牢,重重监视下,他却忽得销声匿迹,纵将地牢翻了个底朝天,再寻不到踪迹。

钟于庭道:“我对你放不下戒心。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无论与你是否相干,我都要你的命。”

酆白露恍若未闻,只伸手去捂了秦晔嘴巴,沉思片刻道:“太叔道友情况不佳,定是有他人襄助。”

钟于庭怒极反笑:“这么蠢的问题,我还要你说?!”

酆白露道:“钟道友不要太着急呀。所谓‘他人’者,不是很寥寥的么?能来去此处而不被人发觉……”

“没有人能来此处不被发觉!”钟于庭冷声打断酆白露,杀意蠢蠢欲动。

秦晔悄无声息,微微动了手,勾住酆白露小指。面上虽按捺不动,却传音酆白露:“白露……”

他一段未想好如何说明白的逃路筹谋还未理得清明,酆白露便从善如流接过钟于庭话茬,改口道:“那就不是人。”

大殿虽已破破烂烂,然无一人提出要改换位置。好在高台之上的长桌未受波及,是以三人均回到原位就坐。

酆白露反掣住秦晔手掌,深深地、切切地与他指节交缠,藤蔓一般缠人。秦晔欲挣脱也极不容易。只两只交握的手被酆白露自身广袖掩住,因此外人看不见。

“不是人,”酆白露道,“是鬼、是傀儡、是物件、是咒符、是走兽飞禽……许多种可能。”

他见钟于庭似乎如梦初醒般地神色,因道:“我二人未至时,一切无恙。世上有无巧不成书之说——我却不很信。想来只是种种旧故。不知晓此人与钟道友、与太叔道友、与我同阿秦,又是哪一种相关呢?”

秦晔心道:“老天……”

默默低下头颅,如鹌鹑鸟一般缩住,只盼酆白露别看他方向。

他听得酆白露言辞已有思量了,然种种想法,若给酆白露见到他脸面,保管留不下一点点。

酆白露真不愧同秦晔做这么多年道侣。

他低了头,酆白露便立刻仿佛知晓什么,偏头望他,且道:“啊……原是阿秦知道。那么钟道友想必也知道。我却蒙在鼓里。”

秦晔一个字没吐!甚至动作也只有小小变换——脸上登时红一片白一片,终于是伸出未被束缚的另一只手,捂住脸面。

钟于庭看酆白露不惯,道:“禽兽一只,还在这儿阴阳怪气起来,实在倒反天罡。”

他站起身,边往外走边留下一句:“要是按你所言仍找不到,我回来就扒你的皮,酆道友。”

酆白露应答道:“拭目以待。”

……

钟于庭走后,秦晔心虚之心更盛。然因心知友人正是已有成算,离去自行筹谋,不能跟上去避难。

酆白露在别人家的地界与他独处毫不尴尬,原本面色就如常。

然一对儿眼瞳终是不错目凝望秦晔,他越是一声不吭,白露面色愈是柔软甜腻,至最后出声问询他。

“你若心里没鬼,”酆白露道,慢条斯理将秦晔五根指节捻得发烫,“早该问我‘如何、如何’,何以一言不发?做戏实在太差,好阿秦。”

秦晔木着脸,半晌道:“免开金口。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的。”

酆白露道:“我十分嫉妒。因此随口说几个名,对错无关,阿秦不必理会。”

秦晔不敢接茬,起身就要挣脱酆白露,奈何钳制得太紧,他是泥鳅也钻不出。

酆白露约莫感觉到他呼吸急促些许,轻声道:“你好担忧。”

秦晔道:“那是没办法。求酆君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

酆白露道:“我哪有什么‘贵手’。”

他离秦晔愈近,贴着倒他怀里,两个人好似生长在一处一般。秦晔一低头便可触吻酆白露发顶,因此不敢动。

秦晔道:“白露,我真心和你说,劝你别问的好。你要问,别逼我也……”

酆白露恍若未闻,自顾自道:“阿秦虽心慌,然不算惧怕。想是觉得我不一定知晓么?观神色一副乍想起的模样,应是知道那人,却不甚熟稔。既如此,此人与我应更是生疏。只是相互通晓名讳亦极有可能。”

秦晔疾声快语道:“那我也来问问你:到底谁要杀你?你跟我到底做什么?你意欲何为?”

酆白露道:“定然不是你我同处时相知的人。许是近几十年熟悉的么?还是早些、晚些呢……”

秦晔怒声道:“酆白露!”

他是没本事猜测酆白露意图的,实际就连这第三遭的旧事重提他都不觉得能有用处,只是表态,以此来要求酆白露莫要如此求根问底。

他这一声喝,并非真动怒气,更多为警示。几次三番求告,酆白露偏却不听,钟于庭家事与他本就不相干,更不提压根未洗清嫌疑的酆白露——秦晔信他没动手脚,难道钟于庭也信么!

酆白露见秦晔已连名带姓呼喊,终于不再言说。

他只往秦晔怀中更靠一靠,垂着眼睫,致歉道:“是我错。不该如此不顾情势,毫无遮掩口出狂言,谅我一谅,阿秦。”

秦晔生平吃软不吃硬,最怕温柔刀,见酆白露放低姿态,心中不落忍,张口欲想安慰他。

岂料酆白露话锋一转,抬首贴在他耳畔絮语:“你近来认得的友朋修为均同你不相上下,并无特别之处。唯独一个名讳你听过二次,然一次也不说。”

“那人,”酆白露道,“便是带走太叔道友之人,亦是你多次求问之人。宽宥我吧,若非这般隐晦提及,绕了三两个人的弯儿,我怎好告知阿秦呢?”

惊雷一声炸在秦晔脑海,他骤然收紧力气,惊骇道:“你——”

酆白露捂住他口唇,蹙眉摇头。

秦晔顺着他动作点头,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白露不传音于我,大概因为传音也无用,只是……

他尚未想得清明,钟于庭已去而复返。不过一刻钟不到功夫,他已从恨不能杀光世上所有人的压抑化为古井无波的平静,观其面色,应当事已解决。

他见秦、酆二人在位置上的扭捏姿态,又是出言嘲讽:“怎么着,先前提供二位的暖汤池不够舒坦,还想继续颠鸾倒凤?”

秦晔道:“哈哈!”便凛然拉下酆白露双手,将他抱起归拢至原位。

酆白露不显尴尬,平静道:“钟道友好犀利言语,想必是顺心如意。”

钟于庭道:“顺心如意!”他嗤一声,“早知世上没有白来的馅饼,原来搁这儿等着我。”

他同酆白露本非友人,无需对他解释许多。言尽于此,他便对秦晔道:“你自己玩儿去吧,这儿你哪都能去。顺道你代管此域一段时日,印信随后有人送上。什么时候要走再联系我,记得看好你这只鸟儿。”

秦晔道:“其他都可以,代管我真无本事,你寻个别处高明去吧!”

“呋——”钟于庭沉沉吐气,意味深长地审视秦、酆二人,到底没说话。

只最后叮嘱秦晔一句:“你的事,你自己心里定然有数。然偶尔听听旁人安排,却也无不可。”

便将秦酆二人请离了。

秦晔虽不知他为何瞟自己那两眼,也知友人是在用心点拨自己,当下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恨不能时时思索。

酆白露道:“钟道友没应你‘另寻高明’之事,阿秦。”

秦晔惊慌失措:“忘了这茬!”

一茬更比一茬烦,一时间不知做代理域主烦人,还是酆白露这大小事物、星罗棋局更烦人。

秦晔左思右想,终究觉得眼前事儿得先解决,半吐露不吐露问道:“白露,你刚刚说的、我说的,清楚是同一个人么?”

酆白露笑道:“我不说清,你就真不信,阿秦阿秦,我的眼你不是很清明么,一直在你身上,未曾离去呀。”

秦晔呛住一般,一时间接腔不上。

酆白露叹道:“我时刻关照你,因此你些许反常,直如黑夜燃烛般显眼。我不曾有真切的颖异,是你将我想得太好,阿秦。”

秦晔不意酆白露轻而易举承认时时监视之举,然而也不感到惊诧。酆白露本就是如此之人。

若是一瞬不可得掌中之物的动向,抑或不可清楚知晓他秦晔到底在做何事、在何处,只怕酆白露难得一夕安寝。少时惯来出口询问,至如今,他早不再用这般拙稚手段。

纵使情淡如水时,此旧习也不曾改,要秦晔定期纸鹤传书。想来到他秦晔咽气前,酆白露都改不成了。

秦晔道:“我有没把你想太好,是我的事儿。至于‘那个人’,我不知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几乎只知道一个姓名。”

酆白露道:“只知晓姓名便去躲了么?阿秦,好聪慧。”

秦晔道:“你好好说话,我又不是小孩儿,拿腔拿调。这么一个妖异的人,我与之来往已是疯癫,怎么敢多去问询。万一人家就借此为锚呢?好在知之甚少,不然今日,你如何我不知,我成一碗饺子馅儿,倒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酆白露道:“我何时不好好说呢,你才是口无遮拦。除‘饺子馅’这不好,阿秦说得都是不错,好棒好棒。毕竟此人多少也算我半个亲缘,有些妖异处,也无不可。”

秦晔大惊:“她也是一只漂亮白鹤妖?”

酆白露否道:“亲缘论断,也是我的外甥。虽则男女不知,总归是那么一种叫法。至于白鹤妖,天底下就是只有一个我,你不要也不成了。”

秦晔道:“哈哈!瞧你说的。”

这般哑迷似的交谈三两来回,秦晔已然可断定,酆白露约是猜中。

楚慈恩。

秦晔只听闻她两回名讳,一次初见时她自我介绍,一次不久前钟于庭脱口而出,他自己的确不曾说过。

见她时是女子面容,女子嗓音,然因非是亲身相见,秦晔不知她真实模样,自然更无从得知她到底是男是女。

想不到这妖人同酆白露有关联,果真天下妖人十斗,姓白的便占八斗,直是作孽。

秦晔如此思忖,问酆白露道:“连你都要躲她的祸,她有这么强横?”

酆白露道:“这却不是。只是如此好的筏子,我若不用,岂非不美。”

秦晔道:“你诓我?”

酆白露道:“不曾有。她的的确确要杀我——我也实在好危险呢。随阿秦远走避祸,是最好的法子。”

秦晔本想多舌几句,奈何怕楚慈恩因二者言谈关注此处,她们这类人都有这样的本事,但凡有沾着边儿的谈话,均有所感知。

因此迟疑道:“我是不是不能多问?”

酆白露道:“对啦。此时此刻,又是不可同你说。下次问我吧,阿秦。”

他对秦晔眨眨眼。

钟于庭说印信随后来,果然不曾等太久,便有一个垂首低眉的小童将此奉上,是一座小小的莲花塔。

这莲花塔同永阳域的层叠小镇完全一样,一个金铸成般的模型……秦晔托在掌中,上下左右看,见那精巧莲花如日晷般定时舒展收缩,啧啧称奇。

酆白露在旁绘符,见他玩得起劲,搁笔笑道:“这小塔与此处是同等变化的。想来是出于同源,以小控大——若阿秦推动塔上一朵儿瓣,脚底下的土也得动一动呢。”

秦晔的手登时停住了,那塔仄斜着倒在他掌心,仍如呼吸般定时变化,欲落不落。

他冷汗都要下来了:“没一个人事先告诉我吗?!这上头都是活人!我要是一个不小心——”

酆白露道:“你不会不小心。钟道友托付于你之物,阿秦怎会损毁呢?你连碰都不敢真碰。”

秦晔不答话,只将掌中塔如珍宝般轻轻慢慢地放下。他的确不敢真碰,以灵力裹住了塔才把玩;然如若他早知这塔关乎脚下九十九层,他绝对将小塔重重护持,高高供起来。

酆白露道:“不会有事要你做的。好阿秦,钟道友和你哪里比,永阳域在他治下无有罪衍,更无人敢劳烦他理事,你只做甩手掌柜又如何呢。”

秦晔道:“少说两句!”

酆白露于是不接话,微微笑着。

秦晔拿到莲花小塔不过几个时辰的事,然在此逗留已有三两日。能将印信在三日内转手与他,已是神速。

秦晔本也下去几层过,意图瞻仰永阳域风土人情,权做采风,酆白露从善如流地跟随他。

——莫看此地活人已十不存一,且表面上对代掌永阳域的秦晔恭敬有加,背后唾骂者不在少数。

多数人前脚对他二人卑躬屈膝,后脚便恨不能将二人除之而后快,直骂两人是“姓钟的走狗”。

秦晔对此无反应,却不再让酆白露与他同去。酆白露因道:“不用太顾忌我,我不觉如何呀,阿秦。”

一下看穿秦晔所想,倒叫他没法再拒绝白露与自己同行。

莲舞后,此地明显比来时光亮许多,不止层层莲花形的小镇似延展些许,更兼人们面颊生晕,气色渐好。

然此等好转莫说酆白露,便是秦晔也可轻易看出,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永阳域本就姓太叔,形成运转皆以太叔氏血脉托底,如今嫡系血脉死得不剩几人,此地又能存到何时?

因有仆从禀报事故,秦晔身为暂理者不得不前去。为避免与原住民冲突,他已蜗居好几日。然甫一出殿,秦晔便如遭雷击。

抬头望天,只见漆黑一片,难在云里寻到巨莲踪迹。

可乌云翻涌,墨色浮动,秦晔瞪大眼,因受过莲舞福泽,隐约居然捕捉到这朵闭合着的莲花,缩在天幕一处,未完全闭拢的花苞里垂着水丝——一如秦晔观莲舞所见的水丝——一根一根如蛛网垂落,吊起了这座塔一般的莲花镇。

阴沉天色中,丝线如细长刀锋,交织错乱,发着寒芒光。

他掣住酆白露,伸手欲去触离得最近那一条,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不曾碰。只道:“你看得见吗?那些丝线,我来时没见到过……白露?”

酆白露道:“我看不见,阿秦。我眼里什么也不曾有。是何物?你前几日也外出,那时不见么?”

秦晔越发觉得不对劲,竭力将异处说得清明:“我和你说,你听着,白露。前几天没有这些东西,唯独今日出门去就能看见,你见过花篮么?竹篾牵着竹筐那般。这里相同,不过是天上吊下来丝线,将这个镇拽住了……那朵人脸莲花,蜘蛛一样吐丝,没有停止,速度均匀。一尺见方约有三根丝,但九十九层如此,剩下几层只在外缘,内里应是碰不到。你身旁便有一根,于你左手处,小心些,不要动!”

酆白露听得秦晔言语,终于知晓他为何束住自己双手。因此侧目去,微动臂膊,将手腕翻转,指向上方,问询道:“我指向之处么?”

秦晔点头,他便忖度一息,趁秦晔反应不过挣脱他,手臂横扫了悬挂丝线那一处。

“你干什么!”

秦晔三魂七魄吓走一半,眼见那丝线穿过酆白露躯壳,才堪堪松口气。

酆白露道:“不要怕,我不是不晓分寸的人呀,阿秦。我知道它伤不到我,你伸手去,倒说不定有伤。因此看顾好自己,不用忧虑我,好吗?”

语罢不待秦晔答话,继续道:“你得见,我不见,定是因我二人行为有差。你我坐卧起居皆一处,我不曾离开阿秦超过一刻钟——细想来,除却阿秦与钟道友谈话时如何我不知,你我不同之处唯二:你砍下过太叔道友头颅,我却饮过他的血。”

秦晔道:“这是症结?”

酆白露道:“或许。说不准太叔道友长辈对阿秦所为怀恨在心。然永阳域如今掌控你手,若‘太叔道友们’意图发难,阿秦摔了那塔,大家同死。”

气氛本如冰冻结,偏偏秦晔听他一句话,忽得觉着好笑,好似酆白露是一个赌气的孩子。他道:“用这样的法子,人家就认么?好端端你就陪我死,实在太亏。”

酆白露笑道:“阿秦以为我胡诌?我说得是更不能真的真心话。不用理会这些丝线,暂时不会有事。——小心些行你的路。”

秦晔应了,一步三绕地穿过那些丝线,往将去的方向前行。

……

秦晔自认理事水准平庸,奈何因小塔已移交他手,山中无老虎,远客称大王,不得不去。

临行前央求酆白露,终于求得他与自己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将理之事说来奇诡:十一层联名上信,言称近几日全体居民均修为渐散,灵力渐失,然遍寻不到原因。

说是莫名其妙便开始,先是一人修为跌落,再是与他接触的几人,直至秦晔收到消息时,整一层人已不剩几个未受这股奇妙‘疫病’波及。

——然其他层来人不受半点影响,来时如何,去时也就如何。

秦晔传音钟于庭无果,踌躇一瞬,还是决定去瞧瞧看:若是自己理事期间出了大差错,真是无颜面再待在此处。

十一层位于这九十九层的底端,却也不到最底。人人皆修士,纵修为不高,也并非肉体凡胎。

秦晔初到此处吓一跳,建筑种种,莫说同其他域一般繁华,便连宁山城也拍马不能及。

宁山城再是于宁蔓治下繁盛,也不过是人间都城,灵力有限。此地灵力虽充沛,然荒烟蔓草遍布,四处如旧败古城,宜居之地甚少。

秦晔来时观测过,丝线缠缚十一层最外围那外展的莲花瓣,已几乎叫他看不清层外风光,白茫茫如雾一片。丝线数目是越向下越多的。

除了他应是无人得见这副景观,有人穿过那片区域,也无事发生。

有人远远见他来了,便小步跑着过来,面容似要摆出谄媚的神情,然眼眶含泪,脸肉颤动,最后化作一个强笑。

“是秦君么?恭候大驾多时,请随小人这边来,情况实在是……”

很不妙。

秦晔不待他说完便知晓,情况必然很不妙。若非如此,总要打几个来回机锋,直作呕地相互说假话才是。

那人领路起先只快走,后来竟是渐渐跑起来,若非御剑疾行因修为退散做不到,只怕他还要更快。

秦晔心知这是救命的时候,眼睛瞧准了周遭丝线位置,大步上前将那人拎起,足尖蹬地,便一瞬能出数里。

待随指路到一处三进院落,那人却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走了。

原先极忧虑悲痛的一张脸因愈发接近此处而转为惊惧忌惮,秦晔丢下此人时他已面如白纸,“大人”“秦君”地叫了一通,说什么也不肯跨进门去。

秦晔心道何物令人恐惧至此?鼓动浑身灵力做预防,手已探入身侧虚空,牢牢握住刀柄,且推门而入。

——异香扑鼻。

酆白露来迟几步,至此处时秦晔正好推门,不知见着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疾速反手扣上了门扉。

秦晔回头就见酆白露,想是刚赶到因而衣袂尚飘摇,一张关切素白芙蓉面正对着他眼睛,叫他三步作两步上前去,将白露抱入怀。

酆白露道:“怎么呢?”

秦晔道:“我真是造了孽!日你祖宗十八代的太叔氏,尽做断子绝孙的祸事。”

异香扑鼻是因花朵盛放。

只那花朵是肉颜色,青紫脉络,硕大到塞满门前游廊。

那是一个膨胀到极致的人。四肢躯壳均异化成瓣,闭着眼如酣眠般的面目,正正做了莲花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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