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西班牙生的她,三岁以前,她算是外国公民。而后回到中国之后,生了希峻,便去世了。她母亲最好的年华似乎都陪伴她父亲留在了欧洲。“所以呢,我就只好带去。一开始我还怕你们俩哭闹,紧张得不得了。谁知道,到了地方,希峻还小,就被大家抱在怀里,你那些个阿姨们,挨个过来掐他的脸,说同悯的儿子长得真俊俏啊,以后长大了肯定要叫别人家女孩子伤心的。”姜希婕一笑,心说我怎么没见他有这本事,“那我呢?”“你啊。。。你就开始满地跑,在大人的腿之间窜来窜去,属狗就真跟小狗似的,抓都抓不住!好不容易有个人把你捞起来,你还不乐意。人家只好笑着说,果然是闺女儿像父亲,儿子像妈!”“爸爸小时候也是那么野的吗?”“呵!你还没听你爷爷数落够吗!”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姜同悯望着天花板,虽是沉浸在回忆的海洋里,却分出一支魂魄来问道:“你爷爷怎么样了?”“爷爷每天在家里看书,也不出门,也不看报了。”姜同悯摇摇头,“身为人子却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真是叫人愧疚啊。”“爸爸赶紧好起来才对。好了以后,就不要到处奔忙了,好好休息。做些别的营生吧。”姜希婕把老父粗糙的手紧紧握住,覆在脸颊,“比如家里那些产业,婶婶一年也不管几次,都是我在兼顾。我都要忙死了,爸爸要不然也帮帮忙吧?”姜同悯扭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得很温柔,也很疲倦,没有了曾经的灵气。姜希婕原先见她父亲笑,总疑心他要趁己不备做什么恶作剧。现在,她倒是很想再被恶作剧一把。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只是一次政见不合,而后远走欧美,而后回来去了广州,为什么突然之间像老了二十岁?王霁月当年初见姜同悯,觉得他只有四十出头,是因为姜同悯一张娃娃脸,向来都显得精力旺盛斗志昂扬。如今的他失去灵气力气,像一个七十几岁的坐在家门口呆望着马路的老人一样。
他望的,她从来望不见。
“希婕啊,”“嗯,”“你什么时候,领个相好的给爸爸看看?”姜希婕就怕她爹这种时候抛出这个问题,你叫她怎么回答?她是招还是不招?“。。。我。。。”“哦?看来还是真有一个?啧啧啧,这可是解了爸爸心头的未解之谜。快说,是谁?”姜希婕看着她爹,竟然又像小时候那样摆出一副戏谑似的好奇,恍如隔世,百感交集。
“。。。我。。。”“不说就不说了,真是,小气鬼。不过爸爸有言在先啊,你可趁早交待,不交待我也能从别人那儿套出话来。到时候,你可别以为我会让女婿进门。”人都道老小老小,可这哪有一瞬间就变小孩的?“爸爸,你怎么就确信我有。。。相好的?”姜同悯笑得像个孩子,语气自然依然端着父亲的架子:“我是你爹。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跟希峻各自的那点小九九,我怎么会不知道。”
夏天还很长,姜希婕也没继续问,父亲困了,便关上门敞着窗子拉上窗帘让他睡了。自己再去和主治医师交流。医生说,而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端看剩下的那个肾能不能恢复机能,如果不能,那大罗金仙也没有法子。“小姐,别怪我说的太直白,后事还是要给姜委员备下了。”姜希婕步出医生的诊室,回病房的路上却看见王霁月坐在外面。王霁月见她走过来便站起身,“希峻在里面,叔叔睡着。医生怎么说?”天色略暗,像要下雨,待到姜希婕走近也就自不待言,她眼睛红着。王霁月见状便把她揽在自己怀里。两人不发一语,窗外下起雨来。
时已八月,天气热得要命。姜同悯已经病的迷迷糊糊,药石无灵,徒待时辰到而已。家里自知瞒老太爷是瞒不过的,只是老太爷居然不问。突然这日,老太爷说要去医院看看儿子。姜希婕姐弟二人早已是轮班守在父亲床前,老太爷进门时,见希峻在另外一张病床上睡着,希婕坐在床前守着。学校放了假,向来如同连体婴的王霁月自然也在这里,这会子出借自己的肩头给姜希婕靠着。
姜同悯也睡着,姜希婕见爷爷来了想开口,被老太爷制止。老爷子示意孙女不要叫醒病入膏肓的儿子。他就想看看。姜希婕一手紧握着王霁月的手,身子却转过去看着老太爷,看着他的眼神,想从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内容,探知一点心事。爷爷此刻会在想什么?他会想起爸爸小时候的事情吗?他会觉得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很悲哀吗?他会觉得两个优秀的儿子在政见上的分裂是可悲的吗?爷爷也是一个人而已。
姜家没有支脉。姜尽言自己就是三代单传。从来没有王家傅家那样茂盛的家族谱系。他自己的荣耀来源于自己,也传给有限的子孙。也许在他的心里,为国家民族的奋斗的热忱大于一切。因此他也不干涉儿孙们的选择和道路,任由年轻人去创造他们的路,只要对国家民族有益,哪一条路不是路呢?他已经尽了自己能尽的一切力量,他早该对这一切是无怨无悔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要让他看见自己的幼子壮年去世呢?
想到这里她眼睛红了,啪嗒啪嗒的眼泪就掉下来。姜尽言倒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姜希婕抬头看爷爷,恍然以为是小时候。
小时候在爷爷的书房里,在天津。她吵着闹着说为什么别家的孩子都有妈妈而我没有,闹着闹着就要哭。可能是小时候哭多了,后来像是躲避伤害似的不愿意想起印象模糊的妈妈。那个时候,希峻还小,不明所以,坐在桌上流口水看着哭闹的姐姐发呆。爷爷就会走过来哄她,也是像这样,笑着抚摸她的头。
黄昏时分,一家人就这样沉默的呆在病房里。姜希婕拭去眼泪,左手被王霁月握着。她想起天津的老房子已经卖了,现在不知道是谁在住着。她有点理解王霁月丧母时的心情了,所有你珍视的往昔,无论你如何的宝贵它们,它们都只是手中沙而已。泛着金灿灿的耀眼的光,无论如何都要从手中逝去。
八月三十一日,姜同悯病逝。病逝前几日,有个午后他醒来,看见王家大小姐和女儿坐在一起守着自己,靠着女儿睡着了。姜同悯一脸贼笑看着女儿,费力的用手指指了指王霁月,再指指女儿,挑挑眉毛。姜希婕差点儿笑出来,笑着笑着又想哭,红着眼睛捂着嘴点点头。姜同悯如释重负似的叹一口气,脸上尽是笑意,伸开五指,示意姜希婕把手伸过来。姜希婕把右手放在老父掌中。她爹一直在笑,从贼兮兮的坏笑,到慈爱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眼泪。什么话也不说,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吵醒了王霁月。她觉得她爹那副表情,就像是说“你个臭丫头,被我猜着了吧”,就像是说“我闺女就是有本事”,就像是说“爸爸真高兴”,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流下几滴眼泪。像他临终前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