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相听到太子谋反,眼眸动都不动,唯独听到梁王父子及党羽皆死于昨夜动乱,才终于掀了下眼皮。
前方传来鸣鞭声,众臣停下说话,肃容静立。他们垂着眸子,看似在耐心等待,实则都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局势变化。
没人把这场过家家一样的兵变当回事,但是太子杀了梁王父子,倒不失为一个意外之喜。
梁王父子死了,武家的势力失去顶梁柱,崩溃近在眼前。朝中会有一大批肥缺空出来,不知道,接下来是谁能乘上快风。
早朝上,果不其然今日的主题是太子谋反。皇帝怒斥太子犯上作乱,下令废李重俊太子封号,命羽林军去终南山搜山,速将其捉拿归案,以慰梁王父子在天之灵。
皇帝一口气发落了好些人,昨日胆敢跟随废太子造反的通通抄家流放,好些人家哪怕没有参与谋反,只是前段时间和东宫走得近的,也都遭了难。
皇帝处置李重俊这个儿子不留情面,对小女儿安乐公主却十分怜惜。他很是安抚了一番死里逃生、不幸丧夫的安乐公主,赐下大量田地珠宝,下令大办梁王、梁王世子的葬礼。安乐公主正值妙龄,年纪轻轻就守寡也不合适,等安乐公主缓过丧夫之痛后,皇帝还要再为安乐公主挑一名合心合意的驸马。
皇帝此番表态,让许多有儿子的人家活动起心思。皇帝如此偏宠安乐公主,连太子都说废就废,说不准日后真要出一位太女?安乐公主本身就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若是做了她的驸马,江山美人岂不尽在掌中!
罪行清算过后,就该褒奖功臣了。昨日护驾的羽林军都得到封赏,其中平南侯因守城有功,英勇杀敌,被皇帝特意叫出来表扬。任遥在众人的注目中叩谢皇恩,这还没完,等早朝结束之后,韦皇后又派人来传她,亲切询问她读什么书、习什么武。任遥如实回答,韦皇后越听越满意,大手一挥,又给了她一波赏赐。
任遥还没回府,她英勇救驾的事迹就已经传遍长安。她从宫里出来后,曾经隐形人一样的她仿佛突然显眼起来,同僚们纷纷上前向她道贺、攀交情。任遥看着这些人的嘴脸,只觉得意兴阑珊。她推掉所有应酬,以给长辈报平安之名,独自回平南侯府。
她走在路上,一心想着待会要怎么和祖母说,祖母知道后会不会为她骄傲。她心中正在忐忑,一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圆领袍,靠在平南侯府前的石狮子像上,似乎已等了很久。他瞧见她回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站起来。任遥习惯了吊儿郎当的江陵,突然见他这么正经,都有些不适应。任遥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问:“你怎么来了?”
江陵静静从她身上扫过,确定她没有受伤,道:“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
任遥淡淡哦了声,故作不在意:“那就进来说吧。”
“不用。”江陵突然拉住任遥的手,说,“改日再来拜会平南侯老夫人。但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你说。”
门房认出来任遥和一个郎君拉拉扯扯,不断朝这边看。任遥扫了眼平南侯府里看热闹的人,淡淡说:“你过来。”
任遥带着江陵走到一条巷子里,避开平南侯府的视线。她确定周围没人了,硬邦邦道:“你来做什么?”
江陵紧紧盯着任遥,问:“我记得昨日,你并不在守城队伍里。”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任瑶口吻随意,说道:“是啊,我和人换班了。”
“为什么?”江陵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任瑶手腕,“我不是和你说过,只管做份内的事,不要管他们这些纷争吗?”
他的手紧紧箍在任遥手腕上,颇有得不到答案就不放手的架势,任遥都不知道,江陵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力气。
任遥安静了一会,说:“你背后有你爹,当然可以明哲保身,只要做好份内的事,没有人敢来招惹你,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人兜底,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那些豺狼冲上来撕碎,我只能不断往前走,无论前面有没有路。”
江陵抿唇,像是被伤到了,突然大声道:“哪里不一样?我是江陵,不是江安侯的儿子。你还有我,我可以帮你兜底,就算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商量。”
任遥像是被他忽然放大的声音吓到了,想都不想道:“你是平南侯府什么人,我凭什么和你商量?”
“凭我喜欢你。”
江陵吼完后,两人都沉默了。任遥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江陵被那样的目光刺痛,他本来没打算捅开,但情急之下,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江陵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说:“抱歉,可能吓到你了。但刚才的话皆是我肺腑之言,昨日我等了你很久,我本来打算等你来了之后,将你介绍给我父亲的。”
任遥看着江陵,脑子像被人打了一锤,嗡嗡直响,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她从小的经历只教给她竞争,她要赢,亲戚朋友家的儿子每日练武三个时辰,那她就练四个时辰、五个时辰,唯有超过所有同龄人,才能证明她做得好。
在遇到明华裳之前,她连糕点也不吃。并非她不喜欢吃,而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喜欢。她要成为顶梁柱、女将军,所以不能喜欢甜的、软的、美丽的东西,不能有女人的敏感柔和,惟有像男人一样才是成功。
而现在,一个男郎对她表白。任遥惊讶、惶恐,也害怕。从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做一个女人,此刻她面对自己的情感,宛如惊弓之鸟。
她应该做一个处处胜男的女强人,怎么能喜欢上一个男人呢?这是对她志向的侮辱,是对她过往努力的背叛。
任遥像被什么烫到了,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江陵看到她的神态心中一紧,不由道:“任遥,我……”
“对不起。”任遥截住他的话,垂下眼睛道,“我只是把你当队友。”
江陵心中重重一落,紧盯着她的眼睫,追问:“只是队友吗?和李华章、谢济川一般无二的队友?”
任遥咬住内唇,不知道说给谁听,斩钉截铁道:“没错,你和他们一样。以前是为了做任务,不得不和你们商量,但其他的事是我私事,不用你管。”
江陵如当头棒喝,脸都白了,但还是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我不信。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任遥咬牙,狠心从他手指中抽出衣袖,头也不回朝平南侯府走去:“没有。你想多了,我只是把你当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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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章和明华裳接到太子谋反的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他们刚入城门,就听到废太子谋反失败后逃入终南山,欲往洛阳搬救兵,夜晚睡觉时被身边士兵斩首。士兵拿着废太子的首级,来向皇帝邀功。
皇帝是否赦免了这些人的死罪无人知晓,朝野只知道皇帝将废太子的首级供奉在梁王、梁王世子墓前,以慰武家之灵,同时流水一样给安乐公主送去赏赐,安抚安乐公主的丧夫之痛。
虽然看安乐公主开开心心选新驸马的架势,丧夫似乎也没有多痛。梁王死了,太子被手下斩杀,一切尘埃落定,长安又恢复歌舞升平。李华章用尽最快速度还是来晚一步,他长长叹息一声,静静回雍王府给则天皇帝守孝,就当不知道这一切。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呢?人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晚了。
明华裳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只能默默陪着他。她回府后得知几天前任遥曾来找过他们,奈何他们不在家,门房谨记他们的嘱咐,一律以不见客为由拒绝了。任遥留了信,上面用暗语写了太子有意谋反,急事速回,明华裳看着这封信,唯余叹息。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他们难得离开长安,偏偏那段时间李重俊谋反。任遥来求助的时候他们不在家,等他们回来,政变已尘埃落定。
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明华裳当然听说了任遥在谋反时立功,受韦后重用的消息,她并不觉得任遥为自己打算有什么错,更不会觉得这是背叛,她只是觉得厌倦。
同样的事一遍又一遍轮回,曾经是武家人残害李家,如今武家人几乎死光了,轮到李家人自相残杀。从结果上看,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入夜,李华章久久没有回来。明华裳没带侍从,提着灯,独自去书房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