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话不必说,区别只在于答案。若他说是兄长,那明华裳就继续议亲嫁人,就算以后他身份公开,他们也只会是异姓兄妹;若他说是郎君,那就是坦露自己的不堪和恶劣,他处处以君子要求自己,却对自己的妹妹生出不伦之心。
这份心思幽暗扭曲,不堪入目,她不愿意接受是他活该,但万一她愿意,他们两人就可以像以往十七年那样,同府而居,同进同出,她不嫁人,他不娶妻,他们的世界不会有第三人打扰,一直到真相大白,或者他死的那天。
明华章当然希望明华裳永远留在他身边,不再为了应付长辈答应约会,不再和其他男郎议亲。他不介意世人的非议和镇国公的责备,他在明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情况下,还是喜欢上她,是他意志不坚,是他明知故犯,他愿意承担骂名。
但是,骂名之后的路如何走,他却不得不想。喜欢这两个字说出来只需要一时冲动,但然后呢?
镇国公府怎么办,章怀太子的冤案怎么办,那么多人赌上身家性命,为他偷来的十七年怎么办?
局势瞬息万变,魏王虎视眈眈,李家本来就如履薄冰,如果他的身份在这种时候曝光,不光镇国公府、谢家要举族覆灭,连好不容易回到台前的太子、相王也要受牵连,那么多人为了还政于唐默默努力,他不能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
他当然是信任明华裳的,他相信明华裳能够保守秘密,绝不会将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然而,太平公主正想用明华裳来做挡箭牌,魏王多半已经确定章怀太子的遗孤就在镇国公府这对龙凤胎内,如果这种时候明华裳死了,那这件事就永远说不清楚了。
就算魏王怀疑明华裳并不是章怀太子的后人,那又能如何,死人不会开口,镇国公和谢慎也不可能自己站出来找死。即便魏王将此事捅到女皇面前,当事人只需一口咬定不知道,女皇还能对一个疑似是自己孙女,但已经死去的娘子怎么样?
显然只能不了了之。
必要时献祭明华裳,就是如今知情人心照不宣的,最后一条退路。
如果明华章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他偏偏知道太平公主的打算,这种时候告诉她真相,这叫爱吗?不,这是虚伪,自私。
他当然可以凭着一时意气,现在就告诉她一切,然后坦露自己心声,告诉她他心悦于她,等女皇逝世、李家掌权,他的亲生父亲终于能洗清冤屈的那一天,他愿意娶她为妻。他们可以不管世俗眼光,不顾礼法指责,把握现在,不求长久,只争朝夕。可是,皇室斗争不会因为他们的爱情就对他们网开一面。等魏王查到明华章身上,太平公主、谢家甚至镇国公都想弃卒保车的时候,她要如何呢?
让她深明大义,主动配合?还是不愿意赴死,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
明华章做不到,他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这是喜欢,给予她一响贪欢,然后用爱情骗着她赴死。有些话,说了就要负责任,他不能在自己无力为她扫平荆棘、承担未来的时候,就自私地说出口。
明华章用力攥了攥拳,收回手,和她拉开距离。
他垂下眼眸,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哑意,说:“对不起。”
明华裳等了许久,满怀期待却只等到这一句。这无疑是拒绝了,作为一个女郎,但凡还有自尊心,就绝不该再纠缠不休,但明华裳控制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恳切道:“你当真没什么对我说的?无论你在犹豫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
明华章手指紧紧绷着,他怕自己稍微松懈,手就会忍不住拥抱她。他用尽所有理智,强逼着自己将袖子从她手心抽出来。
这不是普通的,靠两个人相互扶持就能渡过去的困难,这个代价是她的生命。
他的裳裳坚定又勇敢,善良又有锋芒,他怕她知道了,会主动暴露,替他去死。
他不能赌。已经有太多人为他牺牲了,如果她也因他而死,他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明华裳掌心落空,一瞬间心底仿佛破了个洞,风呼啸着从中卷过,全身的血液都冰冻起来。
她可以不顾女子的自尊,主动一次、两次,但她无论如何没法在被甩开后,第三次去拉一个人的衣袖。
明华裳笑了笑,拿出成年姑娘的体面,说:“天色不早了,二兄早点回去吧。对了,明日我想偷一会懒,就不和二兄一起去京兆府了。二兄自己走就行,不必管我。”
明华章心底抽痛了下,这一刻他想到程荀,想到二房、三房。曾经他看到无论二房母女说什么明华裳都笑语晏晏毫不生气的样子,还不满明华裳怎么如此没气性,如此好欺负,但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被这样对待,是多么悲哀。
因为不在意,所以能维持得体,连为对方牵动情绪都觉得浪费。他宁愿她生气、发脾气,也好过现在,她的嘴唇还在微笑,但眼睛冰冷客套,再无情意。
仿佛他成了一个陌生人,从此消息不必第一个回,出门不必再叫他,她心情不高兴,也不再和他说。
明华章嘴唇动了动,他突然有点恨自己的理智,这种时候依然冷静地分析利弊,告诉他一时冲动会给自己,给她,给大局带来多少麻烦。他的命是偷来的,快意恩仇太奢侈,他拥有不起。
最后明华章还是清醒下来,低声说:“路上注意安全,好好休息,晚安。”
明华章走后,明华裳看着满地月色,忽然脱力瘫到榻上,埋膝深深抱住自己。招财看到明华章走了,蹑手蹑脚进来,一推门见明华裳缩成一圈,惊慌道:“娘子,您怎么了?”
明华裳摇摇头,脸还埋在膝盖上,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你把灯吹熄,就回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招财欲言又止,最后默默拉下帷幔,铺好被褥,将炭盆挪到明华裳身前,说:“娘子,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你的很多想法我理解不了。但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二娘子。无论你和二郎君发生了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娘子想自己待着就自己待着,若你想说了,随时叫我,招财一直在。”
明华裳眼眶涌上泪意,低低嗯了声,说:“我知道的,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招财一步三回头,不放心道,“娘子,榻上凉,你回床上坐着吧。”
招财交代了许多,终于走了。等关门声传来,明华裳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没有声音,但泪水像决堤的溪水一样,不断滚落。
她踢掉鞋,爬上床,一边裹被子一边掉眼泪。明华章虽然没说,但能让镇国公狠心舍弃女儿的人,还会有谁呢?再结合谢家的背景,谢济川对明华章的态度,不难联想到,他多半和十七年前含冤而亡的章怀太子有关。
明华裳能理解镇国公为了保护太子的后代,将女儿送走;也能理解当外界怀疑到明家,必须二选一的时候,他选择了明华章。可是,苏雨霁尚且有苏行止不离不弃,而她,从小到大最宠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做出了正确选择,她最崇拜最敬重,愿意用自己一命换他一命的兄长,到了这一步,依然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个预知梦,但她知道,那是极有可能会发生,甚至发生过的事情。梦中的她无声无息死了,曾经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犯得着杀之而后快吗?为此她怀疑过苏雨霁、镇国公、二房、三房,甚至是自己身边的丫鬟,唯独没怀疑过明华章。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自然不是故意的,但不可否认,她因他而亡。区别只在于是他的亲人杀了她,还是他的仇人杀了她。
她比梦中的自己幸运一点,提前一年知道了结局。她为此积极自救,然而越不信命,越心惊于命运的冷酷。
若她不愿意死,那死的就是他、镇国公、谢家以及更多默默保护李唐遗孤的忠臣。用许多其他人的命,换她一条命,值得吗?明华裳没法选。时间兜兜转转又到了十七岁,她死亡的这一年。今年年初,当新年烟花响起时,明华裳看着为她俯身挡住爆竹屑的明华章,其实已经放弃反抗了。
那时她虽然不知调换孩子细节,但已经预感到自己梦中的死和皇权斗争有关系了。她决意坦然奔赴自己的死局,因为身份悬殊、信息不对等,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皇子公主打算什么时候杀了她,她只能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活,尽量不给自己留遗憾。
明华裳时常在想,什么是忠,什么是孝呢?镇国公用自己的孩子换太子遗孤,尽心尽力教养幼主,若将来能流传下去,想必也是朝野称赞的义举。可是没人会记得,他一个女儿为此流落乡野,寄人篱下十七年;另一个女儿从小娇养在身边,但在大浪袭来那一天,毫无悬念地被放弃,用命偿还了这十七年的荣华富贵。
明华裳无意指责镇国公,也没有立场怨恨明华章,大家似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尽力做出对的抉择。可是,她想要的,无非就是家人们的一句实话啊。
镇国公不说,明华章也不说。她唯一的姐姐,说不定还在怨恨她。
第138章 月霭
月光如银河倾泻,长安三十八条主街笼罩在寂静霜辉中,犹如天上宫阙。天上忽然飘来一阵云,将月色割裂,大地像海浪袭来前的孤舟,时而高高抛起,时而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