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我们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娘的皮团长,猫戏耍耗子好残忍!
皮团长说:洋鬼子要来修铁路,抢我们的好宝贝,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他命令一个老头把我们带到一个窝棚前,发给我们每人一管红缨铁扎枪。
然后,一声呼哨,我们就呐喊着冲上去,与腿如鹭鸶的洋鬼子肉搏起来。
洋鬼子逃跑我们追赶。洋鬼子放枪我们中弹。子弹头冰凉冰凉,死劲往我们肉里钻。
我们通通死在旷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愿这样躺着,地下的潮气令人难过。跳将起来,往前就跑;腿脚轻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
高密东北乡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气的彩球鱼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飞速旋转着,彩色的蝶群波浪般翻滚着。
女考察队员们在月光下工作,她们唱着歌:
翩翩飞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单单啊一只蝴蝶
飞进蓝眼睛花丛啊独自彷徨
寻寻觅觅啊暗暗忧伤
凄凄凉凉遍地月光
袅袅婷婷阿菩成行
薄烟如幛路途断绝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乡
我无论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满金鳞的手挽留我,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适,仰望着上方的星月。
儿子率领着那群可爱的小话皮子们来啦。他们采集鲜花装饰我。花朵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儿子问: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话皮子们一齐学舌: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问:
“青狗儿,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青狗儿嘲讽地说:
“新鲜新鲜真新鲜!你还能想起俺娘。俺娘来啦。”
我从花的缝隙里,看到我老婆穿着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尸体旁。
她满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微红的钢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反革命!她骂道,你忘恩负义,抛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处拈花惹草,死了都寻不到家门,真是苍天报应。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栏里的牛羊瘦得像鱼刺一样啦,房顶上的青苔都比铜钱厚啦,院子里净是野兔子。你不管不问,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要条狗!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嫁匹猫。
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青狗儿,梅老师怎么样啦?”我问。
“爸爸,你临死都不忘风流!”青狗儿说。
梅老师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尸体旁。她用教鞭挑开花朵,忧伤地看着我的面容。看一回,叹口气,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那封信,便大声吼叫起来。
青狗儿问:
“爹爹,你咋呼什么?见到梅老师你又后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应该托梅老师带给县政府!”
青狗儿说:
“那封信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你临死都在梦里!”
我被儿子打击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便说:
“青狗儿,好儿子,你通仙人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晓,请你告诉爸爸,纺锤是什么?”
“纺锤就是纺锤。”
“还有,人为什么要生蹼呢?”
“人为什么不要生蹼呢?”
他再也不搭理我,率领着那群小话皮子们到阿菩树下采集蓝眼睛花。他们飞快地挪动着小腿,形状滑稽可笑。他们要用花朵埋葬我。
花朵越集越多,月光渐渐消逝了,清凉的夜风中洋溢着的湖水味道消逝了。伴随着我的是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花香。
我挣扎着往外钻。钻呀钻,用力钻。终于把脑袋伸了出来。
小话皮子们惊呼着:
“青狗儿,爸爸钻出来了!”
青狗儿说:
“人都是不彻底的。”
我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因此,还有什么不可以理解?还有什么不可以宽恕?还有什么不可以一笑置之的呢?
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我真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