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我们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娘的皮团长,猫戏耍耗子好残忍!

皮团长说:洋鬼子要来修铁路,抢我们的好宝贝,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他命令一个老头把我们带到一个窝棚前,发给我们每人一管红缨铁扎枪。

然后,一声呼哨,我们就呐喊着冲上去,与腿如鹭鸶的洋鬼子肉搏起来。

洋鬼子逃跑我们追赶。洋鬼子放枪我们中弹。子弹头冰凉冰凉,死劲往我们肉里钻。

我们通通死在旷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愿这样躺着,地下的潮气令人难过。跳将起来,往前就跑;腿脚轻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

高密东北乡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气的彩球鱼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飞速旋转着,彩色的蝶群波浪般翻滚着。

女考察队员们在月光下工作,她们唱着歌:

翩翩飞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单单啊一只蝴蝶

飞进蓝眼睛花丛啊独自彷徨

寻寻觅觅啊暗暗忧伤

凄凄凉凉遍地月光

袅袅婷婷阿菩成行

薄烟如幛路途断绝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乡

我无论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满金鳞的手挽留我,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适,仰望着上方的星月。

儿子率领着那群可爱的小话皮子们来啦。他们采集鲜花装饰我。花朵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儿子问: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话皮子们一齐学舌: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问:

“青狗儿,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青狗儿嘲讽地说:

“新鲜新鲜真新鲜!你还能想起俺娘。俺娘来啦。”

我从花的缝隙里,看到我老婆穿着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尸体旁。

她满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微红的钢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反革命!她骂道,你忘恩负义,抛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处拈花惹草,死了都寻不到家门,真是苍天报应。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栏里的牛羊瘦得像鱼刺一样啦,房顶上的青苔都比铜钱厚啦,院子里净是野兔子。你不管不问,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要条狗!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嫁匹猫。

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青狗儿,梅老师怎么样啦?”我问。

“爸爸,你临死都不忘风流!”青狗儿说。

梅老师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尸体旁。她用教鞭挑开花朵,忧伤地看着我的面容。看一回,叹口气,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那封信,便大声吼叫起来。

青狗儿问:

“爹爹,你咋呼什么?见到梅老师你又后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应该托梅老师带给县政府!”

青狗儿说:

“那封信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你临死都在梦里!”

我被儿子打击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便说:

“青狗儿,好儿子,你通仙人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晓,请你告诉爸爸,纺锤是什么?”

“纺锤就是纺锤。”

“还有,人为什么要生蹼呢?”

“人为什么不要生蹼呢?”

他再也不搭理我,率领着那群小话皮子们到阿菩树下采集蓝眼睛花。他们飞快地挪动着小腿,形状滑稽可笑。他们要用花朵埋葬我。

花朵越集越多,月光渐渐消逝了,清凉的夜风中洋溢着的湖水味道消逝了。伴随着我的是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花香。

我挣扎着往外钻。钻呀钻,用力钻。终于把脑袋伸了出来。

小话皮子们惊呼着:

“青狗儿,爸爸钻出来了!”

青狗儿说:

“人都是不彻底的。”

我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因此,还有什么不可以理解?还有什么不可以宽恕?还有什么不可以一笑置之的呢?

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我真为他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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