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云是在一座山洞里醒过来的。
刚睁开眼,顾钧就急匆匆地扑棱到眼前,一会儿用手背贴贴他的额头,一会儿又去摸自己的,然后跨着一张脸哭丧道,“温度还是好高啊,学长。”
楚江云僵硬了一瞬,手肘抬了抬,最终还是没推开他,只微微瞥过头,“过阵子就好了,没关系的……上次不也是吗?”
“怎么可能没关系!都烫得能煮鸡蛋了!”顾钧急得团团转,“也就是这里测不了体温,不然我一定给你当场量一量,至少有四十……四十五度了!”
楚江云失笑,“那人都要被烧傻了。”
“所以才要更加注意啊!”顾钧信誓旦旦道。
顾钧在楚江云面前贯来顺服,哪怕是上次照顾生病的楚江云时,也是体贴小意居多。
头一回见着他这般强势严肃的模样,楚江云觉得有点新奇,也没逆他的意,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钧这才高兴了,随后又猛得一拍脑袋,“我怎么给忘了……学长,你还没吃东西吧?我摘了两个果子,你先垫垫肚子。本来就生着病,千万别饿坏了!”
他从裤兜里掏吧掏吧,一边说一边兜出两枚果子,献宝一样捧到楚江云面前。
火堆在一旁跳动闪烁,照见果子的模样。红色的果皮原本应是饱满圆润的,现在却已干瘪下来,不知道闷在裤兜里多少天,表皮都皱皱的。
顾钧登时变得局促,像烫着了一样急匆匆收回手,“这个不好了,我……我再去重新摘一点……”
楚江云一把拉住他,“卖相差一点而已,又不是不能吃。”
说着便抓过来一枚果子,啪唧咬了一口。
汁水顺着破开的果皮流出来,是有点粉的浅色,在火光映照下却显得鲜亮无比。
楚江云抹了把嘴角,“味道还挺不错,挑得挺有水平。”
顾钧收回落在他嘴边的视线,目光又变得亮晶晶得,把另一枚果子也递过去,“那你把这个也吃了,不够的话我再去摘。”
“得了吧,这一看就放了好几天,是实训头一天摘的吧?也不知道离这里得有多远,你还记得位置吗?”
楚江云推回他的手,“别老想着我,你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自己也垫一垫。”
顾钧:“我不……”
话音未落,肚子先“咕唧”一声响。
顿时臊得埋下了脸,也不再坚持,捧着果子一下一下啃起来。
像只小仓鼠似的。
楚江云不禁想。
小仓鼠咔擦咔擦啃完果子,一抹脸,复又兴致勃勃地说:“那片林子离这里真的不远,我可以再去摘点果子回来,顺道也看看有没有降热的草药。”
光说不做假把式,顾钧边说边站起来要往外走。
楚江云下意识小跑两步想去拉他,刚刚碰到袖子,人先僵住了。
后穴翕动间,有东西一股一股地流出来。
两腿间黏糊糊的,稍一迈开步子便在大腿内侧拉出丝来。
顾钧察觉他脸色不对劲,立马回过头来,一边连连追问“怎么了怎么了”,一边围着他打转。
很快注意到他裤子后头湿了一块,那是先前抱他回来时没有的。
“洞里都收拾过一遍,应该没水啊……”咕咕囔囔地往地上看了眼,果然干干的。
既然不是地上沾的,那就只能是……
顾钧又往那处仔细看了一眼,眉目一瞬间塌下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抓着楚江云的肩膀,怒火中烧地问,“是谁做的?难道你这几天……”
楚江云的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微不可查地细细颤抖。
顾钧突然就不忍心了,从正面抱住他,一下一下顺他的背,“我……我不问了,不问了。”
过了会儿才道,“那就……就先去洗一洗,好吗?”
楚江云咬了咬牙,推开他,“你别看。”
顾钧扯了下嘴角,强笑道,“我不看,我给你望风。”
……
他说话算话,等楚江云靠近河边,就近找了棵树靠着。
背对着河面,只能听到湍急水流撞到石头溅起的水花声。
哪一道是学长发出来的呢?
或许都不是,学长现在身体不好,动作一定要轻轻的,不然痛了怎么办呢?
清风徐徐,划过鼻尖时留下淡淡的清香,像雨露过后的草木气息。
顾钧自嘲地笑了下。
他为什么那么迟钝,那么久都没发现这是向导素的味道?
明明有过很多次机会的。
枝梢停了一对鸟雀,叽叽喳喳地啼鸣,其中不经意地混了“啪”的一声响。
他甩了自己一巴掌。
……
约莫半刻钟后,楚江云把萧问荆留下的肮脏玩意儿都挖干净了,浑身还湿淋淋的,就直接套上衣服走过来。
他看了眼顾钧,“你脸上怎么红了?”
“有吗?”顾钧抬起手背遮了一下,“可能是热的吧。”
楚江云疑惑地朝上看了眼。
天空阴云密布,清晨的树叶尖上还结着一层霜。
“我是天生比较怕热。”顾钧一边找补,一边抹了把额角不存在的汗。
楚江云点了点头,没说信不信,只是回到山洞后坐了一会儿,突然说:“要不把火堆撤了吧?”
顾钧差点急得跳起来,“那怎么行?衣服都还湿着呢!”
楚江云歪歪头,“你不是怕热吗?”
顾钧一时哑然,支吾半天,最后说自己其实是身体虚,热了容易冒虚汗,但其实一点也不能受凉的。
楚江云困惑地看了他好一阵子,心说还有这种体质,但到底没再追问。
……
顾钧担心学长的身体,很希望他能再好好休息休息,但楚江云非常现实,刚缓过劲来就开始关心实训进展。
这是正事。顾钧肃了肃面容,“这颗荒星的危险等级很高,变异星兽非常密集,目前大概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已经被淘汰了。”
楚江云问:“是因为星兽潮吗?”
顾钧说:“大部分是,但我也见到几个人精神海状况糟糕,怕进入狂燥期,自己选择退赛的。”
楚江云点了下头。
这颗荒星埋藏着很多秘密,想必其中也有和精神海相关的。
“那实训排名情况呢?”他接着问。
顾钧闻言一愣,连贯的言辞变得磕绊起来,“实训刚开始几天,大多数人还在适应环境,还没到真正刷分的时候。据我估算,和纪念册,俞路白下台时还斜着眼睛朝他睨了一眼。
楚江云统统没心思管,只想快些结束流程,然而去接自己的勋章时,谢见潮却突然往回缩了下手。
楚江云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稍稍抬起头,看见谢见潮晕着玩味和打量的眼睛。
“不好意思。”谢见潮嘴里这么说着,语气和神色却都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他一左一右拿着勋章和纪念册,手臂往外张开,胸膛被深蓝色的衬衫勾勒出起伏弧度,黑黝黝的瞳仁直勾勾盯着楚江云,“衬衫扣子散了,帮忙系一下,小学弟。”
十分轻浮。
楚江云身上的气压也沉下来一点。
谢见潮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动作,于是又抬了下手臂,桃花状的细长眼尾往上弯。
“怎么了,小老鼠?”
楚江云微微垂着眉睫,翻涌的情绪被深藏在眼底。
喊他“小老鼠”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先前使用精神力被发现了,还是……他也认出自己是先前拍卖会上的那个向导了?
方才说话时已经调整过声线了,不应该那么快暴露啊?
可不论哪种情况,都不是现在可以被揭穿的。
身后众目睽睽,无数哨兵还在看着他们。
楚江云终于伸出手,去帮谢见潮系散开的衣领。
这是休闲式的衬衫,两颗纽扣的间距很大。明明只是散掉了顶上一颗系扣,却连胸膛都露出了不小的一片,轮廓清晰可见。
楚江云提着衬衫领口的手和他胸膛隔了一段,一边小心注意着不碰到他的皮肤,一边语气平静道:“谢将军身居高位,以后还是买质量好一点的衣服。”
谢见潮微昂着头,给他留出空间,“那不是很可惜,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只要您想要,什么东西没有?”
纽扣重新系好,给他整理衣领时,楚江云几近凑在他耳边,“何必骚扰不相干的人呢?”
“骚扰”二字特地念了重音。
“很久没见过那么有个性的学弟了,”谢见潮笑了一声,随口道,“以后要来星河舰队吗?”
衬衫已经重新理好,扣子系到最顶上,银白的袖箍圈着双臂,倒显出了几分一丝不苟的味道。
衣冠楚楚、斯文有礼,可惜内里是个败类。
“不用了。我不想进军队给人系纽扣。”
冷漠地拒绝完,楚江云递出手心。
是讨要勋章和纪念册的意思。
身后还有数千人列队站着,无数双眼睛盯在他们身上。
仪式进行了太久,台下开始传出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如你所愿。”谢见潮终于把属于他的荣誉交到他手上。
心下浅浅松了口气,楚江云正准备敬个军礼就下台,手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握住了。
热流在指尖涌动,心脏开始狂跳,他连自己还在讲台上都忘了,一瞬间只想把手抽回来。
明明使尽了浑身力气,手掌仍然被人紧紧抓着,纹丝不动。
谢见潮甚至还摆了摆手臂,在场下其他人眼中,就像是一个简单而友好的握手礼。
他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低沉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这才是骚扰。”
……
楚江云很难说清自己是怎么走下台的。
心脏的剧烈跳动已经平复,鼓噪的精神力也已平静,但严商拍了下他的肩,问他刚刚授勋怎么用了那么久时,他仍然头脑空白了片刻。
好一会儿才说:“谢将军问了几句话。”
严商艳羡地“哦”了一声,随后大惊失色,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坏了,我忘了你有洁癖了,不是故意要碰你的,没事吧?”
放在平时,楚江云多少叮嘱一句下次小心。
可眼下没有心力,只一句“没事”便打发了。
他不是没遇见过骚扰,可胆敢在这种正式场合,在数千人眼皮子底下干的,谢见潮还是头一个。
或许甚至不该用骚扰来形容。
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明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这该是恐吓才对。
他想做什么?
楚江云很难直接猜到,但当他面前停下一辆暗色低调的悬浮车,走下来的人对他躬身行礼,说是有人邀请他一聚时,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学院中向来禁止悬浮车通行,诸多哨兵惊奇地侧目看来。
严商也没见过这种阵仗,探头探脑地嘀咕着问:“什么情况啊这是?要我去找院长吗?”
楚江云摆了一下手,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审视了片刻,他问:“如果我不上车会怎么样?”
对方彬彬有礼,面不改色,“谢将军说,不被人知道的秘密才是秘密,您觉得呢?”
楚江云眯了下眼,扭头和严商说了声让他先回去,然后便上了车。
到了这会儿,他反而没有那么担心了。
越是强硬,越是虚张声势,越是有所求。
这样的人他以前见过不少,但谢见潮图的是什么呢?
他很好奇。
悬浮车一路开进军部附属的别墅区,楚江云踏进门时,谢见潮正背对着他,拔掉一瓶陈酒口上的软木塞。
深红的酒液缓缓倒入杯中,一旁陈立的光屏停留在军区专线频道,正播放着普罗大众看不到的前线新闻。
“x星系外的星兽群于前日发生暴动,已被把我带来这里,又是棒子又是甜枣的,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应该都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下,“总不是特地来‘夸奖’我的吧?难道还要给我什么奖励吗?”
“奖励?”谢见潮琢磨着这两个字,细细品味一番,“的确是奖励。”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明明隔了偌大一张茶几,却无端生发了些压迫感,“做我的向导吧,小学弟。”
这也算是奖励?
他是有多自大?
楚江云几乎要气笑了,“凭谢将军的身份,塔里的向导应该能随便挑才是,何必在乎我这样一个刚分化的普通向导。”
“s级可不普通。”谢见潮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而且向导塔有自己的规矩,塔里的人,不能跟着我上前线。”
都说向导是联邦最珍贵的资源,生命安全尤为重要,除非总统特批,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被向导塔评级为安全的地区。
即便权位再高,如果只是哨兵的精神海问题和疏导需求,自然是够不上特批级别的。
说来也好笑,当权力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时候,“珍贵”便成了一个可以自由裁量的灰色地带。
不可以上危险的前线,却可以进危险的实验室。
时刻需要处在监管和保护之中,私下被出售“使用权”的现象却屡禁不止。
但这不是楚江云眼下关心的事。
先前谢见潮也提过让他进星河舰队,但他当时不清楚这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只以为那是和“下次请你吃饭”一样的随口一提,所以拒绝得干脆。
可现在看来,这人好像是认真的?
楚江云倏然抬起眼,确认性地追问:“你让我进星河舰队?以什么身份?”
深红酒液在杯中摇晃,谢见潮一只手垂在沙发靠背上,“我的副官刚离职不久,现在正缺一个人顶上。”
“我还没有毕业,没有军衔,当不了少将的副官。”
“我的直属部队,我说可以就可以。”
字字落地,仿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楚江云不再怀疑,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分化成向导后,他连最简单的体检都过不去,基本不可能再通过正常渠道进入军部了,更何况是星河舰队这样立功无数的精英战队。
心头隐忧被一击命中,通天大道摆在眼前,楚江云不可能不心动。
两手指尖贴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倒着的三角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他沉默了很久,“要我做到什么程度?”
哨向疏导建立在身体接触的基础之上,且与接触程度息息相关。
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不用付出什么。
谢见潮笑了笑,又露出了那种玩味的表情,“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楚江云吐了口气,将酒杯往前一推,站起来拔腿就走。
“生气了?”谢见潮纹丝不动,仍然慵懒地靠在沙发上,“逗逗你都不行?”
“我以为谈判需要有最基本的诚意,”楚江云冷冷道,“我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好吧,”谢见潮举了举手,作投降状,“我可以不做插入式的性交。”
“除此之外呢?”
“没有此外,”谢见潮笑着说,“亲爱的,s级向导固然难得,但你不会以为拉拉手就能解决我的精神海问题吧?”
楚江云呼吸稍稍急促了片刻,很快就平复下来,“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到了那一步不会插入?”
“不用相信我,你可以相信你自己。”
谢见潮嘴角勾着,笑意弥漫的桃花眼弯成半轮新月,精致又生动,不像稳坐高台的上位者,像一只试图蛊惑人类下岸的海妖。
“你可是一只到了我眼皮底下都能跑掉的小老鼠,如果我敢轻易违约,能绑得住你吗?能被欲望冲昏头脑的人不会成为联邦少将,我不会轻易做有损自己利益的事情。”
只是不会轻易做,并不是不会做。
楚江云敏感地抓住了关键字眼,但也没有当场质问并寻求保证的意思。
天底下没有比利益更靠谱的事情,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相信谢见潮说的是真话。
“我明白了。”楚江云点了下头。
谢见潮自信满满、势在必得道:“你答应了?”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十分平稳,颇有几分尘埃落定、画上句号的意思。
紧跟着道:“你不用担心学院那边,我会去找院长……”
“没有。”楚江云打断他。
“你说什么?”谢见潮倏尔眯起眼,顿了一下道,“还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
“不用了。”
楚江云一直紧绷的肩背放松了下来,言辞也回到客气而疏离的状态,“感谢您的提议,但我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你已经分化成向导了,还有别的办法进军部吗?”
几案下的鞋尖落到地上,酒杯被搁下,轮到谢见潮拧起眉头,“恕我提醒,入军都是有严格体检的,比进哨兵学院严格得多。”
句句往楚江云在意的点戳,但他这回只是轻笑了一声,“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话音刚落,便转身往门口走。
脚步轻快,不带一丝犹豫和迟疑。
深宅大厅,进来时感觉路程很长,走出去的距离却仿佛变得很短。
谢见潮的后背离开了沙发。
他看得出来楚江云这回是来真的。
一旁的光屏还在播放最近新闻,字正腔圆的声音缓缓淌出。
伴着不紧不慢的背景音,楚江云搭上门把手,刚转动一圈,谢见潮的声音又在后方响起。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s级不是能力的上限。你在没有分化的时候,就已经能打败底层s级哨兵了,现在只是也分化成s级向导而已,你要为此沾沾自喜吗?”
楚江云仍然握着门把手,却没有再动。
“真正身经百战的顶尖哨兵和向导,都可以凝聚出自己的精神体。思维同感、战斗同步,既是自己的第二个分身,又可以提升能力的上限,这是学院里没办法教给你的。”
楚江云终于转过头来。
他看见谢见潮嘴角仍旧挂着笑,却不再是先前的泰然自若、悠闲自适,冷然中显出一星半点的狠戾之色,周身气势中冒出了不曾见过的攻击性。
“你可以猜猜看,我的精神体会是什么。”
楚江云不想再和他玩这种拉扯游戏,但不经意瞥见谢见潮细长上翘、弯成月形的眼尾,心里不由下意识地浮现了两个字——
狐狸。
随即便抿了抿唇。
他已经在哨兵学院入读一两年,和向导塔的人也有来往,却对精神体的事情闻所未闻。
满腹都是疑问,可一句都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发现谢见潮目光的焦点突然变了。
目光仍然朝向着他,视线却像对准了他身上爬着的……什么东西。
“别这样,白蚺,”谢见潮说,“一见面就缠在人家身上,很没有礼貌。”
眼前身周明明都空空如也,楚江云却感觉浑身发凉,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穿过白桦林间的细长小道,别墅区在身后渐渐远去。
冬日冷风萧瑟,加重了楚江云身上挥之不去的凉意。
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未知,不可名状的恐怖伴着想象空间的极限如影随形。
谢见潮成功在他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已经离开许久,楚江云还是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时不时的心悸,忍不住地去想——
那条蛇真的存在吗?谢见潮那么恶趣味,会不会是在骗他?
可如果是真的呢?
它会不会跟着自己出来了?现在还缠在自己身上?
它现在是什么姿势?毒牙在哪个位置?
每每想到,好不容易止住的鸡皮疙瘩又层出不穷地往外冒。
一面心悸难安,一面又兴奋不已。
新世界的帷幕掀开了近在咫尺的一角,即便只是管中窥豹,也叫楚江云沉寂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动。
他无法接受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可能会被看不见的敌人扼住咽喉,却无比期待自己成为那柄隐形的利刃。
谢见潮表面轻浮,实际嘴里吐出来的每一条信息,明里暗里都标着价。
这不是个好的交易对象,所以楚江云拒绝得很坚定。但除他之外,还有谁背景深见识广,有可能知道关于精神体的全面情况?
如果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多的情报,他又应该找谁?
思绪连篇起伏时,光脑突然响起提示音。
顾钧:【学长,你还好吗?我刚出隔离室就听说你被带走了,很担心你】
顾钧:【如果看到消息的话,可以回复我一下吗?我真的很担心你】
楚江云盯着透明的光屏看了几秒,开始输入:你知不知道……
顾钧:【学长,萧问荆来寝室找你了,好像有急事】
顾钧:【我听说你们关系不好,所以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但他是谢将军的侄子,我没忍住打听了几句,可能被他看出来了,希望不会影响到你】
楚江云指尖微顿,删掉输入到一半的信息。
楚江云:【不用担心。我这几天有点事,暂时不回学院了】
回完便退出来,将页面往下拉。
在联系列表的最底下,躺着他已经两个月没见过的爱人。
一点开对话框,入目的便是拉不到头的单方面消息,楚江云一次也没有回复过。
崔晚宁的头像是联邦最知名的罗勒湖。湛蓝的湖水宁静而幽深,就像他本人一样,任何时候都是温温和和、平静怡人,好像永远都不会有脾气。
正如这两个月,爱人一言不发莫名消失,他也只是每隔四小时发一条消息,不论白天或黑夜,如今算一算,竟也有好几百条了。
实训结束的时候,楚江云刚打开光脑就被他的消息刷了屏,烦躁之下干脆屏蔽了,所以对话框才能埋得那么深。
只是人再怎么温和好脾气,总归会有情绪。
最早的消息还很克制,大多是分享生活,后来大约实在有些急了,开始隐晦地追问楚江云人在哪里。
最新的消息来自半小时前。
【江云,我知道你们学院的实训已经结束了,恭喜你拿了第一名,我为你感到开心】
【这段时间你一直没有联系过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可能需要当面谈一谈。如果三天之内你没有回复我的话,我会去哨兵学院找你】
崔晚宁为人极其克制,能直白讲出这么一大段话,几乎突破了他的极限。
楚江云很清楚这一点,心头刚刚升起的隐忧迅速落了下去。
【实训后事情多,刚刚忙完,之前不方便回消息,我现在来找你】
……
崔晚宁果然在气头上,起初都不愿意让楚江云进门。
交往也有大半年了,楚江云很清楚他怕什么,“让别人看见了也是闹笑话,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说。”
崔晚宁抿了抿唇,扣着门板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松开了。
即便交往多时,楚江云也没来过这儿几趟,对房间布局很有些陌生。他不记得鞋柜的位置,也忘了自己的水杯放在哪里,总是要先注意崔晚宁的行走动作,然后才能跟着照做。
久而久之,他注意到崔晚宁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配了条浅色的休闲裤。
崔晚宁家风传统又板正,从前多着衬衫西裤,年纪轻轻却像是从教条里走出来的人。后来和楚江云交往久了,虽然他穿什么楚江云都说好看,但他本身敏感又纤细,还是从无数细节中反复推敲,发现楚江云其实最喜欢他打扮得青春干净学生气,后来便总是这么穿。
那么今天也穿着连帽卫衣,是因为养成习惯忘了吗?还是……
“你的水。”崔晚宁搁下杯子。
他的语气比平时冷一些,但多年来的严格家教让他没有办法大发脾气,到了这时候也只是微微蹙着眉,“现在可以解释了吧,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复我的消息?”
说着顿了顿,接着问:“你还记得我们在交往吗?”
人明明高高站着,却无端显出几分脆弱。
平白无故被恋人断联两个月,换做常人早就闹起来了,可到了崔晚宁身上,连质问都带着点温和气,还记得事先给人倒水。
楚江云经常会觉得他的家教太奇怪,教会了他怎样做一个好人,却没有教会他怎样保护自己。如果不是他太好欺负,即便分化成向导后心情再差、事情再多,楚江云也不会敢轻易冷他这么久。
望着他清润似水的眼眸,楚江云心下微动,攥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安抚性地将手掌放在他腿上。
“你也知道我们学院很重视实训,我之前一直在忙着准备,实训中又没办法和外界联系,现在刚结束没多久,我不是就联系你了吗?”
崔晚宁低头看了一眼,顿了半晌,还是没拉开他的手。
他阂了阂眼,扭过头说:“别骗我了,怎么可能忙到回一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你们实训结束之后我找别人问了,都能打听到你拿了冠军,但你……你真的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所以回你消息的人没拿到冠军。想要做到多好,就要付出几分,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到崔晚宁眸中已染了水光。
手指下意识搓动着,似乎陷入了挣扎,好一会儿才道:“抱歉,我这段时间一直很焦虑,我不想把这种负面情绪带给你,更怕在你面前表现出糟糕的一面……对不起,晚宁。”
说着还弯下腰,用手扶着额头,仿佛有点自暴自弃,声音都低沉了几分。
在他们的交往过程中,楚江云总是骄傲的、光鲜的,这还是崔晚宁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姿态。
哪怕余怒尚未消尽,他仍旧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楚江云的背,“你是从八月中旬开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江云闻言,突然急促地用力吸了几口气,喉中发出压抑的骨碌声。过了好一阵子,动静才渐渐小下去。
他抬起猩红的眼眸,瞳孔中甚至蜿蜒出细密的血丝,嗓音艰涩断续,“晚宁,我再也没有分化成哨兵的机会了,你会嫌弃我吗?”
崔晚宁怔了怔,随即不假思索地环住他的腰,“怎么可能?我自己就是普通人,做什么要求你分化?”
声音渐渐小了些,他疏忽抬了一下眼,喏喏道:“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想要分手……”
楚江云直起腰,用双手捧住他的脸。
四目相对,情绪缓缓在空气中流动。
他郑重其事地在崔晚宁左眼落下一吻,“你的眼睛像罗勒湖一样美,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崔晚宁天生一副蓝眸,温润如湖水,可若是凑近了看,却能发现左眼的瞳孔颜色稍稍淡上一些。
有点透明,更接近于玻璃,是生来残疾的外在表征。
身为科研院大学士的父亲可以带来很多新奇的玩意,却没法治好他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永远是缺少半边的样子,从小到大受到的歧视也多围绕于此。
对于自己看不见的左眼,崔晚宁向来是有些自卑的。直到去年入冬时的某一日,天降暴雨,伞却不知丢去哪儿了,一个陌生的男生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走过来,好心说可以载他一乘。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挤在伞下的空间中两人靠得很近,崔晚宁下意识瞥过脸,余光却扫见对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目光就落在那只他万分想要藏起来的左眼上。
一时窘迫又难堪,头埋得更低了,“你看什么呢?”
“抱歉,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的蓝瞳。”对方温和地笑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罗勒湖吗?那是我最喜欢的湖泊,美丽又神秘。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想起了罗勒湖。”
天色黑漆,暴雨成幕。仅仅是匆匆一面,却深深印入了崔晚宁的脑海。
那是他和楚江云的初见。
悬着的心终于平稳地落下来,他不再怀疑楚江云的言语和真心,静静地任由对方长拥自己入怀。
久别再见,压抑的思念升腾翻舞。崔晚宁把脸埋在楚江云肩头,悄悄吸了一口。
“干什么呢?小坏蛋。”
“你身上香香的,我闻一闻。”
“什么?糟了。”
“怎么了?”崔晚宁紧张地坐起来。
楚江云作担忧状:“该不会是实训回来没洗澡,一身的尘土味被你闻出来了吧。”
崔晚宁被逗笑了,趴在他肩头直打颤,“你就会逗我。”
楚江云也跟着笑,“那你告诉我,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崔晚宁的手指打着转,“有点雨后的青草香,也像是旧书刚刚晒过的气味,你希望是什么味道?”
楚江云一本正经,“是你喜欢的味道。”又把崔晚宁闹了个红脸。
两人嬉闹好一阵子,崔晚宁才不舍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得知楚江云会在这儿住几天后,还很有点不敢置信,连连追问了好几遍是不是真的。
楚江云作势要起身,“如果你不希望我留下的话……”
“我是太高兴了,”崔晚宁连忙拽住他的袖子,“不知不觉这么晚了,你一定饿了吧,我去做饭,你等我一会儿。”
崔晚宁的背影没入厨房中,厚重门板刚刚合上,楚江云的嘴角便落了下来,眼中笑意尽数消失。
撒谎撒多了便是这样,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说谎,只要稍稍将真相换个说法,便足以迷人眼目。
厨房中响起锅碗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清音不停。
借着这些动静的遮掩,楚江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书房。书柜边的立体光脑是科研院的先进成果,使用它后不会在星网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可以避开联邦信息安全部无处不在的天网。
楚江云目标明确,将一段视频上传到星网后便立刻退了出来。
这是一段关于校园暴力的视频,将受害者浑身带血的惨状、跪地求饶的画面、声泪俱下的言语一点不落地全录了下来。
角度很明显是偷拍的,光线很暗,但画面一点也没有摇晃,可见拍摄者的心态很稳。
大概是距离太远的缘故,画质并不大好,但萧问荆的侧脸映在画面正中央,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