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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一干人是黄昏时分到祁连山下的,到来后,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段凤英就非要见见胡六儿。没办法,天旺就陪了他们,一起来到了窑上。黄昏时分的祁连山分外的冷峻,白皑皑的雪,仿佛铠甲,罩住了大地,也罩住了山川。人走在积雪上,脚下硬硬的,发着咯嘣咯嘣的响。那风,也硬,吹来时,像刀口子一样割人,生生地疼。六叔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洞口的雪地里,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块布单,布单上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已将他的头埋了个严严实实。不知道的人,准认为那是一座小土包,绝不会认为是一个人。天旺和酸胖两个一人扯着布单的一头,一使劲,将那布单揭开了,胡六儿就裸露在了外面。胡六儿的身上,头发上,胡须上,都挂满了霜,就像是刚刚弹完了棉花,累了,躺下来休息一样。那只手还在扎着,五根手指大张着。段凤英见状,一下扑到了胡六儿的身上,号啕大哭了起来。那哭声,仿佛一只迎风而吹的唢呐,在黄昏的原野上飘了起来。忽而如裂帛般的肝肠寸断,忽而如鸽哨一样撕心裂肺。哭腔的后面,却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就像那扯不断的夫妻情,流不完的伤心泪,一起汇成了巨大的悲痛,向苍天发问,发问她的不平,向大地诉说,诉说她的悲愤。草原上的牛听到了,牛就哞哞地做了回应。草原上的羊听到了,羊也咩咩叫了起来。四个男人听了,都由不得抹起了泪。哭吧,哭吧,人世间有多少辛酸,能辛酸过生别死离?人世间有多少苦难,能抵得上以生命为代价?

石头问天旺,我姐夫的手,是咋回事?天旺说,六叔在临终时,告诉我们,要我们向煤老板要回五千元的偿命费,那是给富生的学费。石头一听,就双手捂起面,泪就从指缝中渗了出来。锁阳吼了起来:六——叔。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剑,直刺苍穹,天就裂了一个口子,晚霞就从那口子里撒了出来,撒在了雪原上,一片的血红……当天晚上,天旺就找来了煤老板。煤老板带着两个同伙,来给他壮胆。煤老板对石头他们说:“在这里干活的人,免不了会出这样那样的事故,既然出了,算我倒霉,给你们出五千元的偿命费,就算了,别的我一概不管。”

石头说:“一条人命,就值五千块?你至少也得赔一万!”

煤老板脖子一拧,态度强硬地说:“这五千,我都赔得冤枉。再多一分都没有,就他这样子,五千就不错了。”

锁阳一下暴怒了,一把扯着煤老板的领口说:“你他妈的胡逼逼个啥!他这样子咋了?也是一条命呐!我倒要问问,你这球样,能值多少钱?你要是不说人话,就来给他抵命!”

随煤老板同来的那两个帮手上来挡住锁阳说:“放手放手,你要敢动他一指头,你一分钱的偿命费都得不到。”

锁阳说:“他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煤老板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他一天咳咳地咳嗽,本来就是病秧子,你不信问问你的弟弟。”

锁阳这才松开手说:“病秧子咋啦?病秧子也是人,也是命。就值你的五千块钱?还有,这安葬费、托运费怎么办?我们的车费怎么办?你必须说清楚。”

煤老板说:“这些都在五千元中包括在内,多一分都没有。你们想要托运就托运回去,不想托运就安葬在这里,谁也管不着。再说了,出事故的,又不光是我的窑,别的窑上也发生过,都是这样的规矩,连毛共肚五千元。你们不信可以问问别的窑上,也可以问问别的矿难家属。”

石头说:“这不行。就算人命费是五千块,别的费用你得承担!”

煤老板说:“我一分都不再承担,就这条件,你们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我也没办法。”

一直沉默不语的天旺,一想起两天前煤老板满不在乎的样子,那种毫无同情的说话口气,就忍不住向他发难说:“你要不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就把人抬到你家里,先存放着,然后与你打官司。让法院来裁决!法院要是判你五千就五千,一万就一万。”这可是一个杀手锏,打官司是虚,抬尸体是真。双方都很明白,把尸体抬到对方的家门口,这是最绝的一招。对方宁可多出点钱,也不愿意让死人给他家带来晦气。这样一来,六叔的这一方就占了上风,对方一下陷入到被动状态。

煤老板一听心里虚了,但嘴上还是强硬地说:“打官司?好呀,那你们打吧。告到法院,不拖个一年半年的能下来?等到一场官司下来,得上五千块,还抵不上你们的花销,我还怕你们不成?”

天旺知道,打官司的确会拖这么长的时间,他们这边是拖不起的。再说,六叔与煤老板也没有签订什么合同,就等于没有法律依据,打起官司来,肯定很麻烦。但是,这只是一个理由,是一个停放尸体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他们就由被动占为主动,就能压住对方的嚣张气焰。你不是说不就赔五千块钱么?你的话说得那么大,那么气壮如牛,那你就多赔一点。天旺要的就是从心理上战胜对方,他自然不会关心官司的长短难易,于是,便抓住问题的关键说:“既然这样,那就等着好了。明天,我们就把人先放到你那里,存着。等官司结束,我们再处理后事。”

煤老板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出垮了,这才着了急,急不可待地说:“你们打官司可以打,但是,死人不能在我那里放。”

石头听了天旺的一番话,自是听明白了他的用意,便暗暗佩服起天旺,竟用四两拨起千斤,扭转了事态的发展,真是不简单。在他的印象里,天旺只不过是一个很单纯的,书生气十足的回乡青年,一个有点反叛精神,热血沸腾的血性汉子,但是,他还没有料想到,他已经成熟到了很深刻的程度,能够棋高一招的驾驭复杂的局势。很显然,他们已经由被动转为主动了,这都是天旺动用智慧的结果。有时候,动用智慧要比动用武力的效果好得多。今天的事,就是很典型的一例。石头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到了,要给天旺以鼓励,也要给对方以压力,于是便说:“怎么不能?死在你的窑上,你就得承担责任,放在你家里,也是应该的。”

煤老板的同伙说:“人死在哪里就放在哪里,放到他家是没有道理的,你就是抬了来,我们也会抬出去的。”

锁阳虽说脑子没有天旺来得那么快,但,天旺的用意他还是能听明白,又听了石头的话,他也叫嚷了起来:“我们明天就抬过去,看你们谁敢动!人已经死在了你们的窑上,你们还不饶生他?”

煤老板觉得这样争下去,肯定不利于自己,就放软了态度说:“这样吧,今天你们刚来,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再商量商量。出了这种事,你们难受,我们也难受。这毕竟是事关人命的大事,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你们也要理解理解我的心情,我也难,就这小生意,出了事故,一赔,都赔光了。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到明天,我再与你们协商,你们早点休息吧!”说完,就叫了两个同伙,一起走了。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段凤英一边抹着泪,一边看着各人的表情,她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是,她已从他们的争吵中,看到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石头给她打了一阵哑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用哑语,告诉了她的意思。完了,石头便对大家说:“我姐的意思是,人已经没有了,也不要太为难对方了。”

锁阳说:“我们也没有为难他们,人命费是五千元,只要他们再负担起我们的来回路费,六叔的运送费和安葬费,也就行了。”

酸胖说:“我估计除了那五千块,别的费用够戗。窑上过去出过事,也都是这个价。”

石头就拿目光看着天旺,想听听天旺是怎么说的。在来这里的路上,当酸胖告诉他们天旺也在窑上时,他就感到非常吃惊,他没有想到天旺放弃优越的生活,到这里来受苦,更没有想到的是,经过半年多的摸爬滚打,他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有思想,有智慧的男人了。刚才,他一步一步地逼退了对方,足见他已经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了。石头拍了拍天旺的肩头,不无感激地说:“刚才,要不是你提出打官司,他们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估计,明天他们会不会给我们让步?”

天旺说:“会让步的。就是不让步,我们也得逼着他们让步。”

石头说:“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天旺说:“石头哥,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其实,酸胖说得没错,这里的行情都是五千,别的费用他们不管。但是,这煤老板太不把六叔的死当回事,太没有同情心了。在之前,我已经向他说过六叔的事,他说不就是五千块钱吗?那口气,好像不是在赔人命,而是在赔……我实在看不过去。既然他觉得他有钱,钱能解决一切,就让他负担起这些费用。”

石头说:“现在怎么说,人已经没了,只要能多让他们承担些,减轻一些我姐的压力,我们也算尽心了。”

天旺看了看门外,关紧门说:“你们都是六叔的亲人,我也就不回避什么了。六叔的事故,其实是六叔自己策划的。六叔的矽肺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六叔知道自己好不了,才选择了这一步。最后下窑,我是和他一块儿下去的,他从来没有向我说过那么多的话,那一次,他说得很多。他说,他的心愿,就是希望富生能顺顺当当把大学上完。他还告诉我,他送富生上兰州时,借过胡大伯的三百元钱。他说他忘性太大,怕记不住,让我给他记着。那时候,我还不清楚六叔说这些干啥,后来出事了,我才知道,是六叔有意说着让我听的。到了掌子面,装好了煤,我要同六叔一块上来,可六叔不肯,非要让我先走,我走了一小半路,听到后面有坍塌的声音,才知道是六叔出事了……六叔殁的时候很安详,他只向我和酸胖说了一声‘五’,伸出一只手,就咽气了。这事儿,我本来不想说,谁都不想给说,要为六叔保守着他的秘密。可是,一旦想起,我又非常难过,为六叔,也为我们活着的人。我没有理由不告诉了你们,因为你们都是六叔的亲人,你们应该知道,六叔走得很安详……”

天旺说到这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便独自来到了屋子外面,想透透气,静静心。夜晚的原野一片苍茫,积雪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呈一抹黛青,更显得高大巍峨。天上没有月亮,寒星就越发的明亮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传来几声狐鸣。声落了,便越发的寂静。抬头看天,天似穹庐,环顾左右,笼盖四野。同是一个天,同是一块地,为什么人的命运,却是这样的截然不同?他的脑海里还在徘徊着六叔的影子,仿佛又看见了六叔扎在空中的那只手。他很难想象,六叔何以下了那样大的决心,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了结了他的一生?

他听到后面有人走来。从那人一闪一闪的烟头中,他看到他就是锁阳。虽说为叶叶的事,他们之间有过一点隔阂,但是,对于锁阳,他却从来没有恨过。他知道,锁阳尽管有点鲁莽,但心地忠厚善良。在他童年的记忆里,锁阳始终是一个强者,喜欢抱打不平,也曾袒护过胆小体弱的他。他也曾为有这样一位朋友而少了许多欺负,多了几分自豪。后来大了,随着他们的文化差异越来越大,再加上都爱着叶叶的缘故,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地有点疏远了。自从那次在村口,为了叶叶,他挨了他一拳之后,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了。不是他记仇,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一层说不清楚的东西在里头,再也无法找到幼时的那种感觉了。童年的美好印象,只是留在了记忆里。这次他们相见在煤窑,不但感到生疏,还感到有一种尴尬。他们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点了一下头,算作招呼了。此刻,他过来了,他假装没看见,仍然看着远方,看着原野。既然生疏了,就由它生疏了吧。

其实,锁阳却没有这样去想,锁阳想得很简单,只是感觉他的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有点后悔。这后悔,也是天旺离开红沙窝村之后才后悔的,在之前,他从没后悔过,相对于叶叶的死,那一拳,算得了什么?不要说一拳,就是打他十拳,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他早就向他提出了警告,不能再让他妈来伤害叶叶了,可是,最终还是伤害了,使花一样的叶叶离开了人世,他怎能不气?怎能不恨?后来,天旺离开了红沙窝村,离开父母出走了,锁阳这才意识到天旺与他的父母截然不一样,才后悔当初的那一拳打得有点狠了。毕竟,他也是爱叶叶的,他的伤痛一定不会小于自己,你再打他,不是雪上加霜么?偶尔想起,便觉歉意,责怪自己太鲁莽了。没想到这次在窑上见到了天旺,使他吃惊不小,他已经大变了样子,再不是那个白净文弱的书生了,他的身上有了一种过去不曾有的强悍和冷峻,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和果断,说话办事中,又是那么的成熟稳重。这不能不使他产生由衷的敬佩。刚才看到他出来了,他想与他单独说几句话,于是,也便出了门来。

他来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说:“天旺,你还记恨我打你的那一拳吗?当时,我有些太鲁莽了,有点对不起你!”

天旺转过身来说:“锁阳哥!其实,当时,我的心已经碎了,死的想法都有了,不会在乎你打我的那一拳。”

锁阳说:“你走后,我还时常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情景,上学放学,我们都是一搭里来,一搭里去,多融洽呀,多好呀。可是,到大了,却反而生分了。”

天旺说:“小时候因为单纯,我们才融洽。长大了,成熟了,各自有了独立的思想,才生分了。也因为,我们都爱上了叶叶……”

锁阳长叹了一声,说:“你是知道的,她爱的是你,我与她,只是一种兄妹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一说起来,心里还是难受。我知道,你离家来到了这里,也是因为伤心的缘故。”

天旺也长叹了一声说:“是的,我伤心我的父母,也伤心那片土地。虽说一切都过去了,可留在心里的伤痛,却没有过去。这一次,亲眼目睹了六叔的死亡,让我更加刻骨铭心地感到了人生的残酷与无奈。如果我们的村子富了,我们不再为经济发愁了,六叔的悲剧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如果村子不富,这样的悲剧还会发生。”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石头的声音。

“石头哥?!”

“舅?!”

天旺和锁阳同时转过身来问:“你……”

石头说:“刚出门,听到你们说话就过来了。”

锁阳告诉天旺说:“奎叔不当支书了,我舅接班当上了支书后,把长湖那片半死不活的沙枣树林伐了,开成了荒地,现在村子的震动可大了,增加了土地,就能增加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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