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听,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这是谁干的?太缺德了。”“胆子也真够大,是不是不想活了?”会场里,顿时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主动交代,老奎火了,厉声问道:“是谁?你给我站出来!你以为你不吭声别人就不知道?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老奎说着,那束如鹰隼般的目光向全场扫去,凡是碰到那束光的人,都很坦然,唯独杨二宝,如一只被鹰鹞追击的小兔,目光惊慌,神态恐惧。当他的目光与老奎相撞时,仿佛触电般的收回了。老奎便也越发断定了这缺德事就是他干的。“地是咋荒的?是谁下的种子?种子下到哪能里去了?说小了,是自私自利,上纲上线,这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破坏农业学大寨!”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保德站起来振臂呼起了口号,顿时,村口的乡场上铁拳林立,呼声雷动。
那人似乎被谁推了一把,又似乎谁也没有推,是自己的错觉,倏地一惊,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杨二宝?杨二宝!
人们的目光一下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倘若是别人,也许能博得众人对他的些许同情,然而,这个在庄稼人眼里不是个地地道道农民的杨二宝,这个能干而自私、多诈而巧辩的杨二宝,这个会劁猪会骟驴、会木工会剃头会擀毡会拉二胡的杨二宝,不管给集体干活还是为村人做事,能占的便宜他就占,能拿回家的他就拿,人们恨他又离不开他的杨二宝,今日犯在了老奎的手下,大家非但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杨二宝很快从惊恐中恢复了平静,故意高声说:“那块地的种子是我下的。”
老奎几乎有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大家说清楚,种子下到哪里去了?”声若洪钟,在老沙枣树下嗡嗡作响。
这如雷般的声音,震得杨二宝禁不住战栗了一下,旋即,他又稳住情绪,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千万不能承认那件事。他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儿,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能下到哪里去?不都下到地里了。”
老奎问:“既然下到地里了,那么苗呢?为什么没有几棵苗?”
杨二宝听老奎这么一问,知道老奎只咋呼,并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便越发镇静自若了。他故意呵呵地笑了一声,尽管那笑声苍白得没有一点底气,却给他壮了不少胆。笑完便说:“那天刚刚撒完种子,就刮起了老黄风,那样大的风,谁能保证不吹走种子?”
大家听杨二宝这么一说,都有点失望,本希望这一次让老奎把杨二宝整得服服帖帖的,没想到又让他滑过去了。毫无疑问,杨二宝说的是有道理,种子撒到地上,大风一吹,真能吹走。此刻,大家反而担心起了老奎,如果镇不住杨二宝,让这狗日的占了上风,老奎怎么收场,怎么下台?大家不由得为老奎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老奎啪地一拍烟锅子,指着杨二宝厉声说:“杨二宝,你给我听着,不要以为红沙窝村的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个人聪明。我告诉你,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究竟是把种子撒到地里让风吹走了,还是半夜三更背到你家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今天,你要是当着大家伙儿,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我们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你要是背上牛头不认赃,一条道儿往黑里走,明天就让县公安局的人进村查。查他个水落石出,我就不相信白的能成为黑的,黑的能成为白的。”
杨二宝一听,心想完了,老奎什么都知道了,便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地凉遍了全身,腿就不由自主的瑟缩了起来,身子也仿佛失去了支撑,豆大的汗珠一下从脸上淌了下来。那道让他坚持下去的防线顷刻土崩瓦解了,如果公安局一介入,后果不堪设想。他突然腿肚子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用手着自己的耳光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啦,我偷了种子,荒了地,父老乡亲饶过我这一次吧,支书饶过我这一次吧,从今后,我杨二宝保证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人,再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了。”
俗话说,砸寡妇的门,平绝户的坟,吃月娃的奶,偷儿媳妇的尿盆是四大缺德,偷种子更是缺德中的缺德。人哄地一时,地哄人是一年啦。你偷了地种,比偷了别人家面柜柜中的面,米箱箱中的米还要让人气愤。大家群情激愤,大家义愤填膺,有人竟然给了杨二宝两个耳光,几个婆娘围着杨二宝又骂又啐,指着他的鼻尖声讨了起来。
等大家出了一阵子气后,最终在老奎的主持下当场对杨二宝作出了处理决定:处以两倍的罚粮,到秋后分红时扣除。而对荒下的地,立即采取补救措施,改种秋粮。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时候抓坏典型如同抓好典型一样重要,一样分指标完任务。县上给公社下达了两个“破坏农业学大寨坏分子”的名额,公社正为完不成任务而发愁,没想到杨二宝的事传到了公社的头头们的耳朵,他们欣喜若狂,带着工作组下来调查了一天,落实了情况后,当天就让民兵小分队把杨二宝关押在了红沙窝村的大队部,等候处理。
杨二宝被关押,慌了田大脚。虽然他们经常吵嘴打架,但是他们毕竟是夫妻,杨二宝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走了这一步,也是为了这个家呀。现在出了事,田大脚仿佛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六神无主了。她不认识公社的头头脑脑,她只认识老奎,她当时已经怀了身孕,就腆着大肚子,带着秀旦和天旺来向老奎求情。一进老奎家的门,田大脚就让两个娃扑通地跪了下来,跪在了老奎的面前,她声泪俱下地求起了饶:“好我的支书哩,看在两个碎蛋的分上,看在我一个大肚子婆娘的分上,请你饶了他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
其实,老奎的心里也很难过,他原本想治治杨二宝的毛病,给他一个教训,也刹刹村中的歪风邪气,却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看到跪在他面前的婆姨娃娃,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就向两个娃招招手说:“你们起来,有话起来说嘛。”
老奎的女人罗秀莲就马上过去扶,两个碎娃就固着不起。老奎女人说:“田姐,让他们起来吧,别跪了,让人看着多不好呀。”
这一幕,恰巧被老奎的小丫头叶叶看到了,叶叶就去搀天旺,说:“旺子哥,你起来,起来吧!”
天旺不敢起,就看他妈。
田大脚说:“支书要是不答应,你们就不要起。”叶叶就过来摇着老奎说:“爹,求求你了,你就答应吧,让人家跪着多不好呀。”老奎说:“不是我不答应,现在是我说了也不算。我也搞不清楚公社是啥意思。起来吧,起来说。”说着就将秀旦一把拎了起来,又将天旺一把拎了起来,然后在两个娃的脑袋上摸了一下说:“大了,娃们也都大了。”顿了顿,老奎又说,“现在已经由不了大队了,是公社说了算,完了我可以找找苏主任,批评教育一下,就放了算了。”
田大脚说:“谢谢支书,你一定要找苏主任说说。”
老奎说:“我答应的,一定会说。但是,我说了能不能起作用,就说不准了。”
老奎果真找了苏主任,苏主任不但没有答应老奎的请求,还把老奎批评了一顿,说老奎思想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不紧,对这样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就是要严厉打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绝不能心慈手软。
老奎挨了一顿批评,回来后,一连几日,很少说话,沉默得像一座大山,络腮胡子将他那尖瘦的下颌团团围了起来,越发让人觉得冷峻威严。他知道杨二宝这次是闯到了风口口上了,想躲也躲不了了,非给他判几年刑期不可。这种结果,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他有时也责怪自己的火气太旺,倘若当时不开那次批斗会,也就没有杨二宝的牢狱之灾。可是,不开那样的会能行吗?偷了种子,开会批斗他一次也不过分呀,只怪杨二宝这杂种太缺德,谁让他干下了这没长*的事,也怪他偏偏对上了这个风口口。有啥办法呢?这是他的报应呀。
半月后,县上在这红沙窝村召开了万人公捕大会。开会这一天,村里第一次来了吉普车,还来了大卡车,大人娃娃都跑去看,看完了就说:这铁疙瘩凶哩,跑起来驴都撵不上。会场设在村口的乡场上,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一直响着,呜呜啦啦的,声音很大,能传几十里,讲的什么,谁也听不清。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把尘土攘到了半空中,一直飘着,落不下来。红沙窝村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从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阵势,事过多年,当红沙窝村的人谈论起这次公捕大会,还在津津乐道地说:哥哥!那阵势,大得很。红沙窝村的人说的“哥哥”,不是指的兄弟关系中的哥哥,而是一个惊叹句式,相当于现在的“哇!”“哇噻!”。
公社为了达到现场教育的目的,让红沙窝村的人坐到了会场的前面,红沙窝村的大人娃娃都来了,来看杨二宝。自从上次杨二宝被关押了后,他们再也没有见着。现在又见到了,杨二宝是被押到了主席台上之后,他们才见到的。杨二宝明显瘦多了,勾着头,不敢看台下。公安的领导宣布了杨二宝的罪行,刚说完立即逮捕,马上就上来了两个公安战士,随即一条绳子就搭在杨二宝的后背上,一缠,缠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再用膝盖顶着他的后腰,两人一使劲,一个兔子折腰,杨二宝哇地大叫了一声,人就被勒成了一个小蛋儿。红沙窝村的一些老年人不敢看了,就悄悄偏过头,抹起了眼泪。
杨二宝走了,被那辆大卡车拉走了。车一走,红沙窝村的人就跟在后面撵着看,车后面立即旋起了飞扬的沙尘,这个驴都撵不上的东西,人更撵不上,人们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就不撵了。大肚子婆娘田大脚撵不动,就一手撑了腰,一手在额头上打着日照,望着远去的爷们干嚎着,那声音就像一条母狼在叫。秀旦和天旺还在撵,直到绊倒了,爬不起来了,就被村人扶起来,搂在了怀里说:“娃,别撵了,你撵是撵不上的,你爹还会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