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昂娜实际上并不能算是一个坚强的人。甚至与之相反,她可以算是脆弱。她太过于擅长与他人共情,以至于哪怕不是亲见,只是想到世界上存在着诸多苦难之人便立觉痛心。更何况如今——明明找到了回到过去的方法却因为缺失记忆而茫然无措,渴望得到来自母亲的爱却反而被迫亵渎了自己的信仰。
以及,明明昨夜是想与鲁佩一同逃跑,却发现一面之缘的柯露因为被魔兽袭击而被马车压断了手臂。只是一瞬间,伊昂娜便已经想明白。鲁佩和她走的路并不是大道,柯露一定是和她们一样,因为女王派出搜寻她们的守卫而被逼临时改走了这里,
如果她没有选择离开,临时增多的守卫一定不会拦住柯露原本打算走的道路,柯露也不至于失去了自己的手臂。
她感到非常痛苦。如果不是今早醒来时埃莉诺拉已经不在身旁,或许她便不能再承受更多的痛苦。当她醒来,她看见的是鲁佩,是她沉默的爱人,仍然同之前一般安静且关切地注视着她。
她感到悲伤,感到欣慰,又感到自惭形秽。她希望天空在此刻骤然坍塌,将整个世界碾为齑粉,世上再也没有不公的命运、人为的苦难,也没有鲁佩和自己,让一切都在神的怀抱中融为一体。
鲁佩不能参透伊昂娜复杂的心绪,她只是坐在床边,弯腰轻轻地摸了摸伊昂娜的脸颊。她指了指一旁被她特意拉开的窗帘:“公主殿下,太阳升起来了。”
伊昂娜坐起来,目光追寻着明亮的光辉,在石质的地板上流淌。鲁佩不能理解伊昂娜对信仰的坚持,她问:“我知道陛下想要你当她的女儿,公主殿下为什么不愿意?除去我的存在,我知道有别的原因。”
伊昂娜回答:“因为我不能放弃对光辉女神的信仰。”
“为什么?”
伊昂娜并没有将鲁佩的提问当做是对自己虔诚的冒犯,而是取下了手上半透明的蓝色手镯,将它摊在手心展示给鲁佩。
“这只手镯是光辉神教的圣物,是塔琳祭司在很多年前找到了神陨之处,从那里带回了它。即使如今已经难以在它身上寻觅神迹,它仍然是重要的圣物。如果我在此处屈服,便没有人能够让它再回到塔琳祭司身边……”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直视着鲁佩,郑重,却又沉重地说:“而且,我决不能弃女神不顾。”
鲁佩说:“不是这样,你是自由的,像我一样。”
伊昂娜温和地否定了她。
“不。因为我不是人类,而是‘神裔’。”
“……神裔的诞生并非偶然,而是具有必然性的。它是随着时代发展的社会背景与民间信仰变更而自然生成的概念,通常被用来指代‘遵循神意而诞生的人间代行者’。笔者认为,这一概念诞生应该追溯到塞格史(注12)所记录的第一纪元一年,拥有生育权能的烈焰女神令一位处女无端地怀孕,并且诞下了以烈焰为发的神裔作为代行者,而这位母亲在还在出生后便因为烧伤而去世。学界普遍认为,神裔作为中间环节,为神明与人类起到了桥梁作用。神裔的社会功能性无可指摘,但笔者在此必须指出,有关神裔的记载无疑是人类的杜撰,是口口相传的谎言……”
——节选自各国禁书《仪式与宗教:神裔信仰的人类学考察》泰蕾·克拉克着
鲁佩也吃了一惊。但她想到伊昂娜异于常人的金发金眼,便觉得一切合理起来。她如今只剩下一个疑问:“我明白了。可既然如此,早已陨落的光辉女神,又是如何令你诞生的?”
伊昂娜回答:“若在从前,我也无法回答。但就在昨夜,手镯回应了我的呼唤,即使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我想,女神一定还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塔琳祭司告诉我,如果能将手镯归还女神,一定能使女神的光辉普照大地。届时,没有人会再受苦了,我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鲁佩思索片刻:“如果公主殿下真的是神裔,那如果你完成了使命,会不会回到至高天去?我知道你的使命和抱负很高尚,但是我……”
这一向情绪寡淡的精灵难堪地垂下眼睑:“如果你要回到至高天去,我希望这个使命不要实现。我……不想这样去想,但我没法控制我自己。”
伊昂娜却笑了:“我想我不会去往至高天,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你这样想,我觉得高兴。”
“为什么?”精灵困惑又不安地看向伊昂娜,“我知道,我这样想是十分卑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