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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为什么怕他?(1 / 1)

明丽的阳光穿透枝叶,洒下片片摇动的金色光斑。青翠的枝叶被连月的落雨洗得青亮如碧,随风簌簌间遮去几多鸟雀清啼。山风吹动树梢,裹挟着雨后山林里清爽醉人的气味,徐徐流向远方。

山路迢迢,其间风光如许,宛转迷人。然马蹄哒哒,车轮辚辚,行色匆匆的马车如不解风情的木头直直掠过,将万千风光都抛在身后。

山风心有不甘地撩拨木窗后的小帘,终于将那柔软的布料掀起一角,露出车内精美的布置,也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来。

月泉淮单手撑着太阳穴,另一手的指尖搭在扶手上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他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人,一言不发。

岑伤端正地跪着,温顺隐忍得像个沉默的雕塑。点玉乖乖跪着,但却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瞥过来,带着点不解,带着点讨饶,像极了受罚后试图向长者撒娇的幼兽,偶尔委委屈屈地略动一动,再偷偷瞥他一眼。

他本意倒也不是惩罚,只是想让这两个义子说个清楚明白,也免得那小金乌每次看见岑伤都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看着心烦。

那日在山脚要走之时,点玉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询问能不能跟在他的身边,说跟着他便不怕。点玉抬眸那一眼瞥得极快,月泉淮虽没来得及看清楚,但那个方向无非是他的新月卫们。当时他们动静闹得太大,不宜久留,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也就将此事暂时搁置。月泉淮并不在意给这只小金乌多点脸面,当时也就应允了他的要求。

新月卫为了寻人的方便隐秘,曾在深山里搭建了些帐篷作为临时据点。但事实上,他们进犯少林之前,为免打草惊蛇,早在山外包了几处大院暂供歇脚。倘若以轻功疾行,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之前岑伤率领新月卫秘密上山寻人,端木珩与翁幼之便带着血月众留守后方,双方互相配合,愣是把月泉淮不知所踪一事瞒得滴水不漏。为掩人耳目,端木珩二人故意兵行险着,亲自带着一支车队直赴西南——香巫教为求傍上月泉淮这颗大树,特地献出教中圣物黑陨龙及天蚕茧,道是有助伤势痊愈,而今倒是给了端木珩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和幌子,虚晃一枪引开了大量追杀月泉淮的武林人士。

端木珩这招倒是用得好。云颠之战后,世人皆知月泉淮惨败,身受重伤逃出少林,而不老僧渡法亦是圆寂。一时间江湖上风起云涌,不论正邪,不少武林人士都跃跃欲试,想痛打落水狗者有之,为渡法悲愤伤痛誓要报仇雪恨者有之,意图跟风从众以涨自身名望者有之,欲要趁势而为一揭通缉令黄榜者亦有之。一时群侠聚集,跃跃欲试,各方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虎视眈眈,一个个都如嗅到了肉味的狼,将端木珩那支车队盯得几乎寸步难行。

但好在他们将月泉淮失踪一事瞒得紧。月泉淮多年来搅得江湖上腥风血雨不断,早已凶名在外,此番虽称得上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但也没有太多真不怕死的来捋虎须逗龙爪。真有胆大的冒然前来,也被端木珩和翁幼之带着血月众处理得干干净净。端木珩护师心切,翁幼之心狠手辣,两人目标一致,面对来犯之人下手狠厉,毫不留情,姿态做得十成十,也越发让各方势力群侠们以为月泉淮还在,更不敢有什么轻率之举。只是他们也撑得辛苦,要是岑伤再找不回人来,只怕也真要瞒不下去了。

这些事是他们赶路时岑伤一一为他禀报的——月泉淮只教了点玉剑法招式,还没有教他月泉宗的轻功,须得用双人轻功带他,只是月泉淮此刻毕竟有伤在身,便是只顾自己,中间也得停下来短暂调息片刻。最重要的是,他失踪足足一月有余,需要及时知道现状如何,这就只能抓紧时间了。

月泉淮搂着点玉的腰落了地,身后的新月卫们也一一落了地。短暂调息后,岑伤走上前,将他受伤后的各种情况一一汇总禀报,说得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月泉淮听得甚是满意,眼见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正要伸手一揽点玉继续双人轻功,就听岑伤吞吞吐吐,似有什么事情还没说完。

“义父,最近江湖上有一些流言,正和金乌相关……”

月泉淮并不是爱听江湖流言的性子,但岑伤的后半截话吸引了两分他的注意力。月泉淮下意识地看向点玉,只见点玉死死低着头,避开任何与岑伤目光相交的可能性,明明听见了似乎和自己相关的消息也不敢抬头,一副小不安的样子紧紧攥着双手,指节都用力到发白,整个人也越发往他身边偎过来,十足的幼兽向强大的长者寻求安全的模样。

嚯?

月泉淮看着好奇,这小金乌胆大包天,便是面对他发怒时都没见怕成这个样子过,怎么第一次见到岑伤就怕成这样?

但是现在也并不是问话的时候,赶路更要紧。月泉淮抬抬手止住了岑伤的话,同时按下疑惑未表,只搂玉继续路程,回到暂时歇脚的大院。

收拾打理自有岑伤操心。月泉淮向来不会在这种琐事上耗费心神,类似事情自然会有人给他办得妥妥当当。是以当手下的新月卫们忙忙碌碌时,月泉淮却终于有时间,一边闲闲坐在椅子上啜着茶水,一边掀起眼皮看着黏在他身边的点玉,问出了那个刚刚他就想问的问题。

“你在怕岑伤?”

点玉抿了抿唇,知道自己的情绪瞒不过月泉淮,沉默片刻后,乖乖地点了头。

“义父,我是不是不该怕他,但是……”

他咬了咬唇瓣,把柔软的唇咬得发红。点玉又往月泉淮身边凑了凑,汲取安全感一般,低着声开口。

“他……我当初被少林的人用阵法封起来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和尚。

“义父,那个小和尚,和岑伤长得好像啊。”

送到了嘴边的茶盏停了下来,月泉淮凤眸一眨,抬起眼看向点玉。

他向来不会在自己这群义子的过去上费心,对他来说,新月卫只要足够顺从能干,能把自己交代的任务完成妥当就已经足够,他没工夫也没兴致去了解那些人的过去,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容忍手下的欺瞒。

月泉淮记得很清楚,那日少林一战,渡法的姿态是如何的闲适从容,闲庭信步地笑着,有条不紊地说着,仅凭一根随手折来的青竹就将他打到连连退败、发髻尽散。渡法一直在笑,笑容和善得像是大殿里的弥勒佛,他笑吟吟地想要渡他,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在笑着管教捣蛋的顽童。

然后渡法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原本游刃有余的不老僧变得着急起来,似乎急于去解决什么。月泉淮自然不会就此放任对手离开,剑招紧缠而上。渡法口念佛号回身,那竿青翠的竹棍上凝聚起浓厚的金光,滂湃的佛家内力带着刺目的光,呼啸着一举击上寒光闪烁的宝剑!

长澜月应声而碎。

锋锐的碎片倒映出他愤怒不甘的脸,电光火石间青竹裹挟着更为耀眼浓厚的金光,重重击上他的胸膛!

“唔!”月泉淮猛地俯身,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义父!”点玉惊呼一声,急忙跪倒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抓住月泉淮的手,充沛的金乌之力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身体。月泉淮长长地呼吸着,抬起头来望向房门处,漂亮的眉眼镀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点玉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口,岑伤正僵硬地立在那里,一张脸竟比那头霜发还要白。

“义父……”他一开口,嗓音都发哑。

这一声唤出口,他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低下头,躬起身,行了礼:“义父……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的嗓子是那么干,干到岑伤不得不吞咽唾沫润湿自己的嗓音:“可以启程了。”

月泉淮双眸沉冷如冰,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半晌,终于冷冷地哼了一声。

开战前暂供歇脚的大院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月泉淮在思索后,索性决定顺势而为,就应香巫教的邀请,前往黑山林海。

在金乌之力的帮助下,一月有余的时间已经够他愈合近半,但是倘若能愈合更快又何乐而不为?况且亲眼见过了三足金乌,月泉淮倒也对香巫教口中的黑陨龙颇为好奇,有些兴趣去见识见识所谓的真龙。

于是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去西南。岑伤是新月卫之长,月泉淮的衣食起居自然是由他来一手安排,又要隐瞒行踪避开武林正道的追杀,还要和端木珩等人保持联系,一时间忙得脚打后脑勺。忙碌并不可怕,岑伤早就习惯了,让他真正恐惧的是义父的冷漠和他身边多出的那个叫点玉的人。如果说义父的冷漠已经让他惴惴不安,那义父对点玉的偏爱就更让他如坠冰窖。岑伤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只能拼命地用忙碌麻醉自己。不,不仅是麻醉,他能够把事情办好,他要证明自己能够满足义父的需要,岑伤事无巨细地忙碌着,终于得到了义父的召见。

岑伤说不清自己踏上那辆属于义父的马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许是像在龙泉府每次踏入义父房间为他禀报事务时一样的心情吧,同样的虔诚,同样的敬仰,同样的小心翼翼,像是膜拜明月的凡夫俗子战战兢兢地捧起一抹清辉,感激涕零地叩谢月亮在黑夜中散出光芒的恩典。只是这次还多了些胆怯和慌乱——义父已经晾了他整整十一天了。

就算是正在逃避追杀,新月卫们也必定会尽己所能给月泉淮最好的。这辆马车就是明证: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内里空间宽敞,两三个人同时起居都绰绰有余,无论是卧室还是小厅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间小小的盥洗室。马车里熏了香,是月泉淮惯用的淡淡松柏清香。岑伤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绕过屏风,点玉给月泉淮奉茶的一幕大剌剌地刺入岑伤的眼底。

“义父,喝茶。”点玉双手将茶盏捧到月泉淮面前,双眼带着亮晶晶的笑。月泉淮嘴角噙笑,接过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心脏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岑伤几乎要喘不过气。

每一个新月卫从武场杀出后,都要被送至月泉淮面前奉茶,以成义父子之礼。岑伤亲手给月泉淮奉过茶,在后来的时日里也亲眼见过无数人给月泉淮奉茶,更是在成为新月卫长侍贴身服侍后给月泉淮奉过无数的茶。每一次亲手奉茶之时,岑伤都只觉得心尖悸动,尤其当义父低头啜饮的时候,他的喉咙也每每要不由自主地跟着滚动,以咽下唇舌间诞生的无上甘甜,咽下肺腑间升腾起的无上快意——当神明收下虔诚的贡品,无论多少次,都足以让最忠诚的信徒感激涕零。

他后来站在义父的身边,就那样贴身站着,亲眼看着一个个新人给义父奉茶。或许这人对义父有用,或许没用——这无关紧要,岑伤会为义父剔除混杂的沙砾——但不管有没有用,刚从武场出来的人往往还一身杀气戾气,提惯了刀剑的双手别别扭扭地提起茶壶,将这简单又细腻的举动做得生疏又硬涩。

月泉淮对此是见怪不怪的,岑伤也是见怪不怪的。长久侍奉的默契,让他不需要义父的指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会从义父身边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神经紧绷的新人身边,带着熟稔的教导和隐秘的骄傲,行云流水地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然后他就可以一步步走回义父身边了,他可以站在义父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新人努力而不失笨拙地沏好一杯茶,毕恭毕敬地,头也不敢抬地,送到月泉淮的面前,而他的义父会漫不经心地接过,象征性地抿上一口。

他往往会看得双眼微微发亮,嘴角勾起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容。

那个时候,不,现在也是如此,岑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新人奉茶的场景方寸大乱,舌尖心口泛起从未品尝过的辛辣。

心有五味,辣为其一,原名嫉妒。

岑伤当然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没有必要。他告诉自己。

可是眼睛却过于诚实地违背了主人的意志,放肆地将义父的笑容收入眼底,岑伤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新来的放肆又大胆地直视着义父的眼睛,笑得甜腻到恶心,而义父却勾起嘴角,笑得温和又纵容。

舌尖辣到发苦,心脏震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岑伤有种冲动,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很想做点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也许他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他最终决定将目光只聚焦在义父身上就好,但是他们早就注意到他了,齐齐地看了过来。

笑容被缓缓收敛,他们一起扭头,看向刚刚迈步进来的他。

父慈子孝。

而他格格不入。

岑伤几乎有了种逃跑的冲动,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义父的目光竟会让他如此难受。他承受不住地跪下来,逃避一般、认罪一般、求饶一般,低下自己的头。

信仰高高在上神明的人啊,一旦被神收回了恩宠与偏爱的注视,他的精神与生命就会在一瞬间全部崩塌。

“义父……”

岑伤低声唤着,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竟然会如此虚弱无力,充满了承受不住的脆弱。

这不是义父喜欢的声音。

心中警铃大作,岑伤一时间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年轻矫健的身体弓得像是一把藏入鞘中的刀。他锐利的双眼紧紧盯着地面,守着规矩不敢抬起分毫:“义父,您找我。”

“岑伤。”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那人含在唇齿间把玩,又仿佛意犹未尽般从舌尖缓缓吐出。那人的声音是一贯的慵懒,带着点鼻音和笑意,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

“义父。”他恭敬地应声,将头垂得更低。

衣料随着起身的动作而发出窣窣的摩擦声,黑底金纹的短靴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声。

两声。

岑伤听着那仿佛踩在自己心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他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双精巧的黑色靴尖。

月泉淮正停在他的面前。

岑伤屏息凝神。

“岑伤。”月泉淮又唤了他一声。黑色的短靴一步步踏过岑伤的身周,沉闷的足音一寸寸围绕过他身边,又一点点离他而去。

月泉淮不紧不慢地坐下,习惯性地单手支颐,垂下那双勾人的凤眸,闲闲睇视着自己那个跪在地上的义子。

“你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老夫啊。”

浑身的皮肉再度绷紧,岑伤几乎咬碎了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恐和释然一起在胸膛里回荡开来,岑伤后背发紧的同时,又悄悄地松了口气。

终于来了。

松气的肺腑如获新生,连舌尖都泛起一点清甜:在漫长的十一天之后,义父终于愿意纡尊降贵地问上一问,听一听他的解释了。

岑伤的家庭,称得上是传统意义上的不幸。

看岑伤的脸便能知晓,他的双亲定然容貌俊俏,否则也生不出这样俊美的孩子。但更准确地说,岑伤是有一个极为貌美的母亲的。

他的母亲还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楚腰。

楚地山水多灵秀,楚地女儿多纤丽。相传曾有楚国的王,独爱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之美,就有了后世流传千年的偏爱。

在俗世的欲望面前,世人的选择似乎总是出奇的一致。他们唾弃着历史的昏庸,又高赞着被人验证过的美好。

落日清江里,荆歌艳楚腰。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玉山翘翠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

扫黛开宫额,裁裙约楚腰。

楚腰……

楚腰……

当楚腰成为女子的代名词,似乎就注定和歌舞音乐再脱不开干系,这是君王的享乐,是男人的玩赏,是高高在上的褒扬,是居高临下的品味。

所以你看,其实明明又有那么多人喜欢,甚至一喜欢就喜欢了千百年,从古至今,从未改变。

所以美貌是一种财富,因为有那么多人喜欢;所以美貌是一种天赋,因为那么多人渴望;所以美貌是一种武器,因为那么多人追求;所以美貌是一种毒药,因为那么多人求而不得偏又思之如狂;所以美貌是一种罪恶,因为你与生俱来偏又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楚腰理所当然地需要被付出一些东西。

其实岑安和的想法很单纯,他要往上爬,需要用手里的资源往上爬,楚腰是他有且仅有的资源,而且不用付任何本钱。

岑伤有时候会不无恶意地想,他的精明能干确实来源于他的亲生父亲,他们的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知道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至于这利益是否沾染了他人的血根本无关紧要。不,倒也不算无关紧要,砧板上鱼肉流出的血意味着让人快乐的大餐,而倘若挣扎得有趣,血流得好看,自然又是另一种别有风味的乐趣。

但他还是很讨厌岑安和。

最讨厌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恶心的蠢货。

岑安和没有眼色,心眼不够伶俐,办事也不够讨巧,他只顾着满面堆笑地送上楚腰,一门心思地以为如此便可万事大吉,事情就能往他想要的那方面发展,殊不知连自己都是上位者无聊时免费的玩具。他满心欢喜,却不想总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愚蠢又傲慢的人总是不会自省的,所以他只能将怒气发泄在妻儿的身上。

怎么办呢,在外面他什么都不是啊,好歹在家里,在只有弱妻幼子的家里,他可是最强最硬的老大。

楚腰他打得不多,亦或是不敢打,这是他手里有且仅有的筹码。于是岑不害与岑伤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他发泄的对象。

其实经历过月泉宗的武场后,岑伤对于“家”的记忆就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他总能清楚地记得,在狭小、逼仄、阴暗的家里,怒骂与殴打是如何雨点一样倾泻在他和哥哥的身上,不需要理由,也不必理由,似乎承受打骂就已经是他们出生的全部意义。他总是蜷缩着身子,不能动,不能哭,哭叫和挣扎只能换来更凶狠的毒打。耳边总有父亲不堪入耳的辱骂和母亲嘤嘤咽咽的啜泣,他早已麻木,但又总有另一种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像最阴险的毒虫,像最冰凉的长蛇,冰冷滑腻地蠕动着,窸窸窣窣地爬动着,遍布他的全身,将他缠得透不过气来,然后顺着他的七窍钻进他的身体,将他的头脑全部搅碎。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是他哥哥情真意切的忏悔。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这是他哥哥发自肺腑的祈祷。

他好像有一种近乎愚蠢的执着,仿佛只要他将错误的苦全部承受下来,父亲就会变好,母亲就会解脱,他和弟弟就会不用再挨打受骂。岑不害颤抖着嘴唇,近乎虔诚地抬起头来看着岑安和,是祈求,是渴望。

世间之苦都有数,就像一袋历历可数的恒河沙。这袋恒河沙被压在名为生活的扁担上,而他和世人就分别立在扁担的两头,只要他将重量多移向自己一寸,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就会轻一分。

岑安和愣了一秒,随即更加暴跳如雷,殴打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在岑不害身上:“都是你的错!你这个祸害!你这个丧门星!都是你的错!”

另一个人的肩膀变轻了还不够,还想把扁担从肩上扔下,从此无重一身轻,可以轻松地甩着双手,催促被恒河沙压垮的人走快点。

你怎么那么慢啊。

小小的岑伤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看向自己的哥哥,身上的伤还在火辣辣地痛,身边的母亲还在低低地哭,但他好像都感觉不到了,他只睁大了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瞧着自己的哥哥。

房屋破旧、阴暗,屋顶矮到几乎能碰到岑安和的头。他就这么怒气冲冲地俯视着两个蜷缩在地上的儿子,鼻孔因为愤怒而张大,呼呼地喘着粗气,眼睛亮得像两簇火,燃烧的怒火。

油灯的光那么昏暗,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一寸寸被黑暗吸干,却又在岑不害的额头上凝成一抹亮到刺目的光,好像凝固了的猪油一样,雪白。岑不害双唇颤抖,跌倒在肮脏的地上,抬起一双被痛苦的泪水洗得过于清亮的眸子,仰望着自己的父亲。

“都是……我的错啊……”

众生皆苦。

我即众生。

那个时候的岑伤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有多么荒唐可笑,他只是茫然地看着,不理解父亲的迁怒,不理解哥哥的认错,他想的比岑安和更简单,他只是想不再挨打而已。

不用挨打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党派权势之争岂是岑安和这样的蠢货能掺上一脚的,他太自信,也太盲目,如盲人骑瞎马,一脚踏空。

全家入狱。

牢狱之灾让岑安和变得更加疯狂,他没日没夜地在牢房中诅咒着自己的儿子,习惯性地将一切的罪恶都推到儿子的身上,他是无辜的,他会变好的,他只不过是被迷了眼而已,他是能够变好的,所以他的儿子,他亲生的儿子,他给予了生命的亲生儿子,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不奉献出自己,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呢?

他可是,父亲啊。

后来的岑伤再想起那些过往的时候,总会在回忆及此时勾起嘴角,原来他那个天生慈悲干净如佛前莲花的好哥哥也有抗争和拒绝的时候,真是有趣,真是好笑,原来死到临头之时,天生佛子也会生出拒绝的念头啊。

而且,多么光明正大。

“我就是太听你的话!我总以为你能变好,娘亲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牢房里几盏烛火莹莹,竟瞧着比家里的还要亮堂些。岑不害悲哀而痛苦地望着祈求自己主动揽罪的父亲,咬紧了嘴唇。那时的岑伤看不懂哥哥的眼神,但他本能地觉得难过,和害怕。

他想叫哥,又踟躇着不敢叫,好像那不是他的哥哥。

“对!你娘亲说得对!爹爹只是被权势迷了眼,爹爹会悔改的,救救爹,不害,救救爹爹……”

岑不害合上眼眸。

抱着恒河沙的人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这份重量总有人要来承担,那就他来承担,世人皆苦,他愿以一己之身负重前行,就让罪恶在他的体内生根发芽,开出最绚烂的花。

众生皆苦,我即众生。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好。”岑不害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在牢房的烛火下清澈得发亮,连痛苦都是那么纯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于是岑不害换了岑安和,楚腰换了岑伤。

一命抵一命,母子二人留下,父子二人出去了。

可是又能往何处去呢?

天大地大,竟没有二人的容身之所,家中已被查封,而亲朋旧友生怕扯上麻烦,躲避还来不及,谈何救济。

岑安和可过不了这种日子。

他本以为长子是福星,满含期待地取了“不害”一名,谁知家中在生子后反而走了下坡路。幼子名讳或许反着来更好?可如今看看,也不过是个没用的累赘。

与其让他像个尾巴一样跟着自己,为什么不能让他发挥一点应有的价值呢?他给了这孩子一身皮肉,给了这孩子来世上一遭的机会,他对这孩子有这么大的恩情,索取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偿还不过分吧。

他可是,父亲啊。

为人子女,怎么能不供养父母呢?

人呐,可不能做不孝的东西。

所以他很快就给这孩子找到了一个孝顺他的好机会:月泉宗正在招人。被卖入堂堂武林宗派学习武功强身健体,岂不比卖去为奴为婢当牛做狗好得多?说起来这孩子还得感念他的慈悲恩德,但是,唉,谁叫他是当爹的呢?

所以十贯就十贯吧,虽然少了点,但谁叫这孩子也太不机灵了,才离开娘亲几日就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瞧着比街边讨饭的乞儿还瘦弱些,算了,好在那月泉宗的遴选人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他得好好数数钱,一文都不能少了他的。

小小的岑伤站在遴选人的腿边,身边还站着好几个小小的孩子。他看着岑安和仔仔细细地将钱数了一遍两遍三遍,小心翼翼地塞进胸口最温暖的地方,随即就像彻底摆脱了什么一样,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的步履急不可耐,轻盈得好似要飞起来,岑伤目送他离开,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消失在自己视线的尽头。

马车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车轮滚动的辚辚之声,三个人两个坐着,一个跪着,一时间都安静地沉默不语。

岑伤并非不愿意将自己的过往向月泉淮和盘托出,事实上,在月泉淮开口的一瞬间,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过往全部倾诉。但此时此刻好像有什么东西缝住了他的嘴巴,让他张不开嘴,说不出话,连想着这是义父的要求,心里都会泛起一层别扭的酸涩来。

他一时,竟然没有开口。

没有等到义子的回答,月泉淮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罕见地没有发作,反而扭头看向点玉,将目光在他的身上一点,又划向岑伤,意味再明显不过。

点玉看懂了他的意思,茫茫然地起身,带着点委屈,带着点不解,乖乖走到岑伤身边,也跪了下来。

甜美的滋味充盈全身,甚至让岑伤几乎要颤抖起来。在这样的恩赏面前,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继续沉默下去。他急不可耐地开了口,将自己过往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地交付于上位者,那是他的义父,他无可隐瞒的义父。

只是有一点他也不太清楚。诚然,他成为新月卫长侍之后有了很多便宜行事的机会,他也因此能够打听到在当年的牢狱之灾中,死去的竟然只有楚腰一人,而那个明明被换了命的岑不害不知为什么还活着,还入了少林,甚至前尘尽忘,如今已经是少林寺的清梵和尚了。

他当然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同样生于淤泥,凭什么他连仰望明月都觉得是亵渎,岑不害却能无忧无虑地当他的不染莲花?

岑不害就是个祸害。

这可是他们的亲爹亲口说过的。

所以他耍了点手段,让岑安和与岑不害父子相见,只可惜,在此之前,有个小和尚为了拖延他杀人的时间选择自尽,而他的不害哥好像还沉浸在自己师弟死去的痛苦中,不仅没能上演父子相认的感人戏码,反而还一拳打爆了岑安和的头。

看看,看看,那佛像都被你溅了满脸的血啊,不害哥。

弑父杀生,佛子堕魔,多好的戏码。他看得好生快活,痛快到几乎要笑出眼泪。

但,不够!还不够!不害哥,尽情释放你心中的恶念吧,看,诸般生灵皆在,你还愣着干什么,他们都是和岑不害一样愚昧又自负的无聊生命,是祭坛上已经准备好的贡品,所以说,不害哥,是时候了。

用你的佛法,渡化他们啊。

岑伤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快乐,鲜血染红了祭坛,染红了岑不害的眼睛,染红了清梵和尚的双手。岑伤笑着看着,看他如何屠戮无辜,看他如何杀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他快活到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止不住。

当初你护不住任何人,如今你依旧护不住任何人。

不害哥,你就是个祸害。

如果不是你,他们不会死。

都是你的错啊,不害哥。

可他的快乐被那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大胖和尚打断,他看着清梵的心魔被大胖和尚以佛法压制,不无惊恐地意识到——

义父出事了。

他立刻召集所有的新月卫,奔赴大殿,可刚刚结束战斗的大雄宝殿上,已经全然不见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云颠之战,山崩地裂。不老僧圆寂,拥月仙人不知所踪。

后来在寻找义父踪迹的时候,岑伤曾经无数次地后悔过他复仇的举动,如果他知道这个行为会带来这么可怕的后果,哪怕是要他日日夜夜在痛苦中无尽煎熬,他也万万不敢就这么趁机收拾了岑安和与清梵的。

他愧疚,焦虑,追悔莫及。

月泉淮指尖哒哒点着椅子的扶手,单手托着腮,双眼一眨不眨,亦是一言不发。

他其实并不在意岑伤的过去,也并不在意岑伤假公济私,在这方面他宽容得很,只要能够好好完成他布置的任务,这群手下随便他们干什么去。

他也向来不是个会体贴别人心情的人,听着岑伤的话心里也没有什么波动——当然,岑伤也说得足够理性,他很满意——对过去的事情斤斤计较毫无益处,更毫无必要。何况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失败推到岑伤的头上,就算没有岑伤搞的这些动作,那老秃驴也……

月泉淮的指尖停了下来,眼眸微沉。

但是,既然岑伤和少林有这样一层瓜葛,早在动手之前就应该向他禀报,他可以不在乎,但他的新月卫长侍,在这种事情上不该对他有所隐瞒。

欺瞒主上,是罪当罚。

十一天的忙碌是岑伤的分内之事,只不过,岑伤忙得脚不沾地,他也顺势冷落了他而已。

他又不缺贴身侍奉的可心之人。

月泉淮的目光落到点玉的身上,看他低着头抿着嘴,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在……哭?

哭什么?

月泉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点玉起身,哒哒哒来到他面前跪下,抱着他的膝盖晃了晃,抬起一双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睛看着自己,抽了抽鼻子,声音里都带着哭过的糯:“义父,别生气了好不好,伤哥好可怜啊。”

岑伤的后背骤然绷紧。

他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咽下喉咙里涌上的酸水,以免在义父面前失礼。

月泉淮错愕地睇着跪在他脚边的点玉,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怔怔地盯着点玉湿红的眼,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月泉淮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得流出眼泪。他笑得伏在椅子上浑身发颤,倒也有心停一停,可想想点玉刚刚的话就停不下来。月泉淮乐不可支地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低头看着点玉,又笑又喘,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鲜少在手下的面前这么失态,但刚刚点玉的话实在是愚蠢到可笑,简直是他近日里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有意思,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月泉淮好容易止住笑声,笑容满面地挪了挪身子,换了一边单手支头。漂亮的凤眸眨了眨,目光在依旧红着眼眶的点玉身上顿了顿,又在依旧跪得像座雕塑的岑伤身上顿了顿,只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是令人发笑得过分。他嘴角噙笑,轻蔑地挣开点玉抱着他膝盖的双手,抬脚踩上点玉肩头,视线却依旧牢牢地锁定在岑伤的身上,想来这样的惩罚足够刻骨铭心,虽说超出了他的预想,但也无妨,这样他的新月卫长侍总该记住,对待主人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了。

“听见了么,岑伤?”月泉淮语气含笑,托在腮边的小指点了点脸颊。一双勾人的凤眸弯起来,眼角绯红得诱人。他小腿一扬,一脚踹开点玉,力道不轻不重地将人踹到岑伤身边:“他可怜你呢。”

点玉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垂下头委屈地抿了抿唇瓣。

才被压下去的恶心感又冒了上来,岑伤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能吐出来,他无法回应自己的义父,咽下喉间涌上的酸水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月泉淮想起刚刚的事就想笑,他歪头看了看点玉,嘴角勾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他正想说点什么,突然眸子一抬,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来。

岑伤微一抬头,皱紧了眉。

马车骤停,点玉身子一晃,茫然地抬头。

“月泉老儿,渤海妖人,贼头鼠尾鬼鬼祟祟的宵小之辈,可敢出来与我一战!”寂静的山路上,少年侠客充满热血意气的挑战之声分外嘹亮,声声回荡在林海之中,引得风起鸟噤,唯有满山木叶萧萧。

“哎呀,又有不知死活的蝼蚁找上门来了。”月泉淮唇角一扬,闲闲开口,勾人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明亮到慑人的笑意,“也罢,就让老夫看看,如今的小辈能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拂了拂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单手负于身后向外走去。路过岑伤身边,他脚步一顿。

“你们两个,随老夫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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