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大行
“大宗师果然不愧是大宗师,就算是破口大骂,居然也能从空无一片中,骂出一个大宗师来。”
王启年躲在满脸惊恐的任少安身后,在心里习惯性地相声了一下,眼珠子便开始转了起来,然后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无声息地往后面挪着步子。他与宗追并称监察院双翼,论起逃命匿迹之类的功夫,实在是天下无三,此时大东山山顶上众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忽然出现的第三位戴笠帽人的身上,根本留意不到众人间消失了一位。
王启年暗想,这大概便是小角色的优势。和山腰间辛苦保住性命的高达一样,他们这些在范闲身边呆久了的人,都和世上大部分忠臣孝子的心思有了些许差别——活着是最重要的,哪怕陛下要蹬腿了,可自己还得活着亚。
王启年的消失,可以瞒过天底下所有人,却瞒不过山顶上的这几位大宗师,只是他们的看着彼此,看着对方,看着庆帝,却吝于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一个干枯无名的老头子。
层层乌云无来由地拢聚,高悬于东山之顶的天空中,将炽烈的日光遮去大半,山顶重入阴郁海风之中。
一片安静。
礼部尚书是个精神矍烁的老者,他本应该出列严辞指责眼前这幕卑劣的谋杀,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太常寺正卿任少安年岁不大。他应该站在皇帝的身边,帮陛下挡住这些来自内部来自异国地强大杀气,可是……他不敢。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动,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无限复杂的情绪,或激动,或恐惧。或兴奋,或绝望,或敬畏,或悲伤。
是的,这片面积并不如何阔大的山顶上,今日发生了太多地事情,来了太多的大人物,以至于那些错落有致的古旧庙宇。也开始在海风中发抖,檐角的铜铃钉钉当当,在向这些大人物们表示礼拜。
叶流云,四顾剑,苦荷。天下三国民众顶礼膜拜的三位大宗师。三位大宗师各居天南地北,苦荷乃北齐国师,四顾剑一剑护东夷,叶流云却是飘泊海上难觅踪。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同时请动他们三位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是身为人间巅峰的自觉。
今天他们却为了一个人来到了大东山。
因为对方是雄心从未消退的庆国皇帝,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帝,人世间权力最大地那个人!
而皇帝的身边站着洪公公,从不出京的洪公公。
四大宗师会东山!
刺庆帝!
人间武力的巅峰与权力的巅峰,齐聚于此。这样奇妙地场景,从来没有在这片大陆的历史上出现过,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或许也没有机会再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往往只能存在于人们地幻想中。或者是北齐说书人的话本里。
然而这看似绝对不可能的场景,终于在这个夏末的大东山上,变为真实。
而且那位身为目标的庆帝,四位大宗师,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间古旧小庙的门口……还站着一位瞎子,眼睛上系着一块黑布的瞎子。
“见过陛下。”最后上山的那位大宗师,身上也穿着麻衣。脚却是赤裸着。麻裤直垂脚踝处,没有遮住未沾分尘地双脚。
皇帝微微躬身行礼:“一年半未见国师。国师精神愈发好了。”
苦荷缓缓取下头上戴着的笠帽,露出那个光头,额上的皱纹里透着一股宁和的气息,轻声说道:“陛下精神也不差。”
皇帝已经从先前的震惊中摆脱了出来,既然老五来得,四顾剑来得,苦荷自然也来得。他苦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赞叹自己刻意留下一条性命的妹妹,竟然会弄出如此大的手笔来。
“真不知道,云睿有什么能力能说动几位。”
不需片刻时光,庆国皇帝笑容里苦涩尽去,昂然说道:“君等不是凡人,朕乃天子,亦不是凡人,要杀朕……你们可有承担朕死后天下大乱的勇气?”
此言并无虚假,庆国皇帝一旦遇刺身死,不论长公主在京都如何扭转局势,可是庆国必然受到大创。皇帝遇刺,不啻是在庆国子民地心上撕开了道大大地伤口。一向稳定的庆国朝野受此重创,如果要保持内部地平衡,必定要在外部寻找一个怒气的发泄口。
庆国皇帝的平静,来自于他对时势的判断,自己若被刺于东山,还有异国的势力加入,不论朝中诸臣忠或不忠,在国君新丧的强大压力下,必然会被迫兴兵。
以庆国强大的军力,多年来培养出的民众血性,一旦打起为陛下复仇的大旗,杀气盈沸之下,北齐和东夷如何支撑得住?即便对方有大宗师……可是天下乱局必起!
“朕一死,天下会死千万人。”皇帝轻蔑笑着,看着那三位大宗师,“你们三人向来都喜欢自命为百姓守护者,苦荷你护北齐,四顾剑护东夷,然而却因为朕的死亡,导致你们子民的死亡、饥饿、受辱、流离失所、百年不得喘息……这个交易划算吗?”
苦荷微微一笑:“如果陛下不死,难道就不会出兵?天下大战便不会发生?”
皇帝缓缓说道:“这二十年间,天下并未有大的战事。你们最清楚是为什么。”
苦荷叹息道:“陛下用兵如神,庆国一日强盛过一日,陛下之所以怜惜万民,未生战衅,不外乎是世上还有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活着,不然即便一统天下,却是个被我们折腾的随时分崩的天下,陛下自然不想要这个结果。”
“不错。朕便是在等你们老,等你们死。”皇帝眼帘微垂,淡淡说道:“朕比你们年轻,朕可以等……”
“我们不能等了。”苦荷再次叹息道:“不然我们死后,谁来维系这天下的太平?”
庆帝地两道剑眉渐蹙,眉心那道小小的皱纹夹着一丝冷漠与强横:“太平?这个天下的太平,只有朕能给予!就凭你们三个不识时务,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难道能给这天下万民个太平盛世?”
那位最后上山的北齐国师温和一笑,对庆国皇帝轻声说道:“千年之后,史书上再如何谈论今日东山之事,那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控制,每个苍生中一员。都无法对遥远的将来负责……我们所要看的,不过是这个清静世界中的当下。”
苦荷双掌微微合什,说道:“至少在我们三人死前,老去前。要对这个天下负些责任。”
“所以朕必须死?”庆帝微微一笑,转首望着叶流云说道:“世叔,您是庆国人,乘桴浮于海,何等潇洒,你要朕死,莫非是为了天下地太平?莫忘了,我大庆南征北战杀人无数。你叶家便要占其间的三成!”
不待叶流云回答,一言毕,庆帝又转向四顾剑,冷笑说道:“你呢?一个杀人如草的剑痴,竟然会心怀天下?莫非你当年杀了自己全家满门,也是为了东夷城的太平?”
庆帝最后不屑望着苦荷,说道:“天一道倒是好大的苦修名头,可你们这些修士不事生产。全由民众供养。又算得什么东西?不过一群蛀虫罢了。”
“战明月!”庆帝一声冷喝,说道:“不要以为剃了个光头。就可以把自己手上的血洗掉。”
“世叔,你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存续……当然,朕本来起意在此地杀你,你要杀朕,朕毫无怨言。”
“四顾剑,你守护东夷城若干年,朕要灭东夷,你来刺朕,理所应当。”
“苦荷,你乃是北齐国师,朕要吞北齐,你行此狂举,利益所在,不须多言。”
“尔等三人,皆有杀朕的理由,也有杀朕地资格,但……”他看着这三位一身修为惊天动地的大宗师,鄙夷之意抑之不住:“诸君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何必再折腾一个欺世的名目出来?”
“戴着三顶笠帽,穿着三件麻衣,以为就是百姓?错!你们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的怪物。”庆帝冷冷盯着三位大宗师,“为万民请命,你们配吗?”
庆帝轻轻拂袖,长声而笑,笑声里满是不屑与嘲讽,或嘲讽那三位高立于人间巅峰地大宗师,或是自嘲于算计终究不敌天意的宿命感。
“罢罢罢,这天道向来不公,三个匹夫,便要误朕大计,二十年来,朕常问这老天,为何千年前不生,百年前不生,偏在朕活着的时候,生出你们这些老怪物来……”
这位天下权力最大的中年男子忽然敛了笑容,冷漠说道:“如今人都已经到齐了,还等什么呢?”
自洪老公公敛去了自己地气息,庆国皇帝站到了他的身旁,昂首而立,于三大宗师包围之中,笑谈无忌,这是何等样的自信神采?若换成世间任何一位权贵,置于他此时的处境中,只怕纵使再如何心神清明,终究也会陷入某种难以承担的情绪之中。
只有庆帝依旧侃侃而谈,眉宇间,眼瞳里,没有一丝畏惧,有的只是一丝错愕后的坦然,以及坦然之后的那丝淡淡惆怅无奈。
他分别向着三位大宗师冷言质问,那种不可一世地气焰并未因为此时的危局而有丝毫减弱。长年天下第一权者地养气功夫,让他纵使在这些人类巅峰力量的包围之中,依然自然地透露着帝王的无上威严。
最后那段话表明的意思很清楚,以庆帝的手段魄力决心,在这二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一统天下的迹象,他有能力完成这件大事业,从而开创大魏之后,又一个万朝之国。
庆帝也会成为真正地天下共主。
而在二十年前。庆国统一天下地步伐却被迫放慢了下来。因为在庆国代替大魏,成为大陆上最强盛地国家过程中,人间地武道境界也忽然间有了一次飞越,三十年前开始,人世间逐渐出现了几位大宗师。人类的历史中,以往并没有出现过这种能够以一人之力对抗国家机器的怪物。
一旦出现这种恐怖的大宗师,即便心性强大如庆帝,依然不得不暂摄兵锋。在大陆上谋求一个暂时的平衡。
“还等什么呢?”庆帝再次用嘲讽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说道:“堂堂大宗师,也会怕朕?战明月你一直隐迹不出,是不是担心这大东山之局是朕与云睿联手设的?”
一语道破他人心思,庆国皇帝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对方是深不可测地大宗师。
苦荷微微一笑,头顶映着乌云下的淡光,整个人似乎已经和这片山巅融为了一体,和声回道:“说到底。还是这些年北齐东夷两地被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害惨了。”
是的,对于大东山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三位大宗师都会思考,长公主的忽然失势与太子地忽然被废,是不是庆国人玩的一件大阴谋,所以他们必须看到庆国内部真正的问题。
而眼下这一切,燕小乙的叛军,临阵换帅。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海上有异象生,大东山巅上方地层层乌云范围越来越广阔,最后直接连到了海天交际的天边一线,整片天穹都被乌暗的云朵遮蔽着,天色越来越暗,云中的翻滚挤弄似乎清晰可见,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变形、挣扎的云层间蕴积。
呜呜……风声呼啸,云间隐有雷声隆动。似乎是天地在痛苦的呻吟。然后落下一滴雨水。
在层层乌云叠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大东山地山巅已经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第一滴雨水落下时。恰巧打在了庆帝身上明黄龙袍上的金丝绘龙上。
雨水打在那条蟠龙的右眼中,明黄的衣料沾水色重,让那只龙眸显得黯淡了起来,悲伤了起来。
势。
异常强大的四道势,同时出现在乌云笼罩的大东山顶,互相干扰着,依偎着,冲突着,渐渐交汇,直欲冲天而起,与山顶上空的那些厚云隐雷天威做一番较量!
实。
四道势含着实体地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晋入到一种玄妙地境界。在第一滴雨落下时,便掌控了大东山山顶地一切。所有的生命在这实势圆融地境界中,开始失去了自我心灵的掌控。
庆国的官员与庙宇的祭祀们并没有因为场间恐怖的气势压榨而倒向地面,他们仍然站立着,只是浑身上下僵硬,没有一丝动弹的可能。他们恐惧而眼瞳无法缩小,他们失禁而尿水无法打湿衣裤,他们想惊声尖叫却张不开嘴。
山顶四周的长长青草像一柄柄剑般倒下,刺向场地的正中间,就像是在膜拜人间的君主。庙宇檐上的铜铃轻轻摇荡,然而内里的响铁也随之和谐而动,发不出任何声音。地面上的黄土用一种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缓缓向着青石缝隙里退去,缩成一道线,一道瑟缩的线,躲避着这股磅礴的力量。
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声音都被封锁在实势恐成的坚厚屏障内,云层绞杀的雷声,雨滴润土的轻语,都变成了哑剧的字幕,能观其形,而无法闻其声。
实超九品,势突九品。人类一直在思考,这样的力量一旦全力施展出来,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而今日大东山上,整个人间最巅峰的五位同时出手,这股威力甚至隐隐超出了人类地范畴,而开始向着虚无缥渺的天道无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