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宁朝身后那些街坊邻居们端正拱手一礼,说道:“大家回吧。”
那些人却不答应,一个老者说道:“我们不回,我们要回了你肯定就被抓走了,当年我们没能报答陆大人两口子,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对对对!”后边的人应声附和。
老妇人放下扁担,拉着伊宁的手,说道:“阿宁啊,你是瓦桥坊长大的孩子,也是我们见过最好的孩子,我们今日是不会丢下你的,你是因为我家那口子摊上的事,老婆子虽然不识字,但道理我懂,人得知恩报恩……”
忽然,百姓这边冲出一道人影,身上挎着两个包袱,一手拿刀,一手拿剑,飞奔至伊宁面前,是董昭。
伊宁疑惑道:“你干嘛?”
董昭道:“师姐,徐叔要我们拿好行李,情况不对就赶紧跑路!”
伊宁道:“跑什么?”
董昭坚定的道:“若是要跑,我来给你殿后,若是要留,我挡在你前面!”
对面那官差里,冲出一个顶盔贯甲的将官,厉声喝道:“伊宁,还不束手就擒?”
董昭直接怼道:“你这狗官在那里狗叫什么!”
那将官一愣,然后怒道:“哪来的野小子,居然敢骂我?知道本官是谁吗?”
董昭道:“管你是谁,脱了那身皮,不还是条狗!”
那将官气急,又不敢过桥,也只得骂了起来,两人隔空对骂,伊宁没想到董昭这小子骂人的本事居然这么强,直接把对面那将官嗓子骂冒烟了,气的他三尸神暴跳,都跺起了脚来。他以手指董昭,上气不接下气说道:“老子一定干死你!”
董昭牙尖嘴利,说道:“那你现在就来,就你那吃喝嫖赌大肚子,摸爬滚打小本事,你动得了爷爷一根手指吗?”
那将官气急,鼻子都快冒烟了,拔出刀,喝道:“听我命,给我杀过去!老子要扒了那小子的皮!”
一旁的副将劝阻道:“大人,不可贸然行动啊……”
“去你的!”那将官一脚蹬开副官,回头招呼官兵,喝道:“听见没,给我上!”
这将官来头不小,他可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名叫蒋忠,脾气暴躁,喜欢好勇斗狠,他今天憋了一天,早就想杀过来了。
蒋忠一声令下,身后士卒只得硬着头皮持枪举盾上桥,伊宁见状,一把将老妇人拽到身后,一手从董昭手中拿过秋霜剑来,董昭拿着一把刀,和她并肩而站。
伊宁“锵”的拔出秋霜剑,一道寒光闪过,最前排的五个持盾士兵的铁皮盾被齐齐划成两半,吓得士兵连连后退,战栗不已。董昭是第一次看见秋霜剑出鞘,只见那比一般佩剑宽一半的剑身上,中间有一道略微鼓起的棱,棱上面刻着莲花图案,整把剑从剑身,剑刃,剑尖都透着一股清寒,仿佛有寒气自剑中冒出,一眼望去,令人心神都发寒,不愧是江湖第一剑!
蒋忠怒道:“伊宁,你这是要对抗朝廷吗?”
董昭道:“闭上你的鸟嘴,回去多吃几口屎吧,别在这里恶心人!”
蒋忠暴怒道:“王八蛋,我今天一定要宰了你,把你大卸八块!”
董昭道:“爷爷就站在这里,有本事你这条狗就爬过来跟爷爷单挑,你就看爷爷今晚吃不吃狗肉!”
伊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哪学来的?”
董昭道:“你两个徒弟教的。”
那头的蒋忠肺都要气炸了,他喝道:“他奶奶的,弓弩手给我准备!”
桥对岸,训练有素的士兵立马换阵,健硕的弓弩手齐刷刷出列,张弓持弩,搭箭拉弦,瞄准了伊宁跟董昭。
桥这边的人紧张起来,董昭还要骂,伊宁拉了他一把,喊道:“谁射谁死!”
蒋忠咬牙道:“你以为本官不敢吗?给我……”
“皇上驾到!”
太监的细长尖嗓声喊起,拉的老长,只见官兵后阵,黄罗伞盖撑的老高,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全装束戴的御林军立马齐步跑来,扫开一条道,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如潮水般铺往两边,随着御驾的到来,那边官兵立马松弛武器,一片片单膝下跪,山呼万岁。
这边瓦桥坊的百姓闻言,也齐刷刷丢掉手里的棍棒,双膝跪地而拜。只剩桥上的董昭跟伊宁站在那里,手持刀剑,不为所动。
皇帝的御辇到了桥头,在殷公公的搀扶下,走下辇来,抬头望着站在桥上的董昭伊宁。
伊宁把剑入鞘,拱手弯腰一礼,董昭有样学样,也是一礼。
殷公公道:“你二人为何不跪?”
皇帝一摆手,说道:“免了,都起来吧。”
随侍的许右卿心头一震,眼眸转动,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环视四周,见弓弩手靠前,蒋忠低着头,一言不发,便问道:“蒋忠,你刚刚准备放箭?”
蒋忠立马“噗”的跪地,说道:“启禀圣上,那伊宁拔剑拒捕,那男子言语挑衅朝廷,侮辱我等将士,下官情急之下,只得用弓弩威慑。”
皇帝道:“哦?拒捕?谁下的逮捕令?”
蒋忠眼珠子转着圈,百忙之中瞟了一眼许右卿,许右卿却当做没看见一样。
殷公公喝道:“问你话呢?”
蒋忠道:“微臣接到赵大人随行禁军的汇报,认为兹事体大,必先封锁瓦桥坊,谁知伊宁去了西山寺,所以,微臣又派人堵住了西山寺,后来听闻她出来了,于是微臣就带人赶到了这里……”
皇帝道:“自作主张?该当何罪?”
蒋忠连忙以头磕地,说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请圣上发落……”
皇帝道:“念你还没闹出人命,朕也不重罚,即日起,官降一级,罚奉半年。”
蒋忠不敢有丝毫不满,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皇帝一摆手,他便退下了,随行的苏博蹙眉。
皇帝抬头望着渐渐变小的雪,又看着正前方的伊宁,竟然直接抬步走上桥去,殷公公盯着伊宁,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走到伊宁面前,看了看趴在桥上跪着的老妇人,竟然弯腰一手搀起她来,伊宁眼神略微动了下,百官也侧目。老妇人眼泪滚滚,身子抖如糠筛,嘴唇含糊不清,不知道说些什么。
皇帝问道:“老人家,告诉朕,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妇人早就感动的不知怎么表达,只是哭,眼泪擦完又掉,嘴巴张开也说不出话。皇帝见状,说道:“哪位当时在场的好心人,跟朕说说发生了什么?”
终于,瓦桥坊内走出一个清瘦的小哥,走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情况说了出来。皇帝听完,说道:“这么说来,是赵晟撞人在前,辱人在后,又先喊军士动的手?”
小哥道:“正是,他还骂我们是贱民,皇上,我们真的是贱民吗?”
皇帝愣了一下,然后柔声道:“当然不是,你们都是朕的子民。”
小哥道:“那皇上,能不能不追究阿宁了?她……”
殷公公打断道:“这位小哥,圣上自有裁断,放心吧。”
小哥磕头后起身退开。皇帝这才看向伊宁,伊宁如同一尊冰雕,丝毫不动,也没看他。殷公公道:“伊宁,你有什么要说的?”
伊宁扫了殷公公一眼,没说话。
皇帝道:“你啊,还是这么傲气。”
伊宁道:“陈家夫妇。”
皇帝疑惑的看了一眼伊宁。
伊宁继续道:“两个儿子。”
两人继续等她说完。
“死在边关。”
“一个亘池。”
“一个雁门。”
“为国捐躯。”
“反称贱民。”
“谁之过?”
伊宁终于说完了,董昭松了口气。
皇帝眉头一紧,这是他所不知道的内情,他回头对殷公公道:“去调兵部军士档案。”
殷公公诺了一句。
然后伊宁继续道:“陈绍平。”
皇帝心头一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亘池?陈绍平?那是……
伊宁继续道:“陈绍安。”
皇帝面无表情道:“朕知道了。”
伊宁也面无表情,一把拉起董昭就朝官军那边走,桥这边百姓们有人不舍,喊了几声阿宁。伊宁一回头,说道:“大家,回吧。”
那边的街坊邻居们还是不舍。
伊宁大方的跟皇帝擦肩而过,董昭嘀咕道:“师姐,我们干嘛朝官军那边走啊?”
伊宁道:“不然呢。”
“啊?”董昭不明白。
伊宁过了桥,那边御辇下御林军严阵以待,许右卿上前说道:“圣上,此人不抓,更待何时?”
此刻皇帝还在桥上思考。伊宁斜着眼看着许右卿,许右卿也看过来,一脸阴鸷,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伊宁突然张嘴对着许右卿吹了口气。
“噗”许右卿头上的乌纱帽忽然飞了出去,露出灰黑的头发,他一脸懵,然后手往头上一摸,众人皆望向飞了官帽的许右卿,许右卿尴尬无比,瑞王爷竟然笑了出来,然后,零散的笑声也传了出来。许右卿的随从立马跑过去给他捡起帽子,掸掉上边的雪屑,重新帮他戴好,但是许右卿忽然一个寒颤,帽子还没戴好又歪了。
“哈哈哈哈!”董昭笑了出来,看着这个一品大员尴尬的样子,瑞王也不厚道的笑了。
许右卿转头向皇帝,说道:“圣上!阿嚏!阿嚏!阿嚏!”话没说完,喷嚏不止,根本说不下去……慌乱中他眼神扫向伊宁,又扫向苏博,眼中不善之色愈深,却只是一闪而过。
董昭笑的没心没肺,瑞王笑的更开心了,很多官都笑了,连那殷公公都捂着嘴。
皇帝道:“许爱卿身体不适,就先回家养着吧。”
许右卿还不想走,说道:“圣上,我……阿嚏!”然后一阵寒颤,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众官员,兵士都笑了出来,不得已,只得让人送回家去。
皇帝走到伊宁面前,伊宁道:“抓我吧。”
皇帝道:“你是英雄,先是击败鞑靼,扬我国威;后又为民请命,惩奸除恶,朕哪敢抓你啊?”
伊宁道:“活罪难逃。”
皇帝眼神偏向一边,说道:“你这个有仇必报的,朕可惹不起,许右卿看了你一眼,就话都说不利索了,朕又敢拿你怎么样呢?”
伊宁道:“那赵晟呢?”
皇帝道:“性情暴戾,不适合当官了,让他回去养伤吧。”
伊宁道:“谢了。”然后拉起董昭就往闲园方向走。
皇帝看着伊宁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一场惊天大案,在皇帝的几句话下,消弭于无形。
当晚,御书房内,兵部的卷宗早已放到了皇帝的案台上,他翻到某一卷,看见了陈绍平的名字:陈绍平,籍贯,京城瓦桥坊,承元十六年,殁于应州。
那是当年自己出征时候,身边的亲兵啊……皇帝感慨之余,唤秉笔太监前来,写诏书,写下两份之后,吩咐明日早朝宣诏。
而后,殷公公前来,皇帝语气冰冷,吩咐道:“你,去趟闲园。”
殷公公眸子一凛,心中明了,随即告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