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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线帽与仇人之女(1 / 1)

两人肩并肩沿着笔直的大道,向学校走。

冷风吹得嬴洛头有点疼,她浑然不觉似的,边回想今晚吃饭的事,边沿着窄窄的路边石跳着走。

“你……戴帽子吗?”香港人在后面叫她。

帽子?她转过身,香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擎了一顶挂着小吊牌的黑色毛线帽,上面还挂了一只灰色的绒球。

“上次吃饭,你说你有偏头疼……这个送给你。你有时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寒风呼啸,路灯昏黄,嬴洛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冻得出现了幻觉:“送给我?”

她倒是早想去医院看看,无奈大学生医保报销比例少,自己又舍不得花钱,一拖再拖,偏头疼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是,送给你。”

“谢谢!”她睁大眼睛,雀跃地跑回去,接过那顶帽子,拆了丸子头,将皮筋套在手腕上,这才成功戴好,笑呵呵地问:“会不会显得我头很大?”

毛线帽温暖又舒适,连她那双通红僵硬的耳朵也一并保护起来。她和长辫子的青年对视,心里暖和得差点要流泪。

“我觉得啱啱好。”成舒看着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被她感染,也笑了:“我说,很合适。”

话虽这么说,他却不再走,靠着花坛揉腿。

嬴洛本来跑出去几步,又红着脸折返回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成舒心虚,眼睛看向一边:“我去年摔断了腿,这几天阴天……打车送你行吗?”

“好!谢谢你!”嬴洛看着他那张因为努力忍疼而眉毛拧在一起的脸,觉得是自己太无理取闹,连忙一口答应。

出租车来得很快,他们一齐挤进雪白的车后座,车内温暖,她轻轻摘下帽子,放到手心里攥住,静静观察他。

“喂,阿玉,你去边度?你去哪里?”电话铃打搅了暧昧的氛围,成舒接起电话,突然开始讲方言:“你闹我做乜架?我只系忘咗闩门你骂我做什么?我只是忘记锁门,真系莫名其妙……是但啦随便啦……你钟意去边度就去啰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喔喔喔,我明白,我明白……”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宋玉才挂了电话。成舒按下肚子里的火,一转头,嬴洛正摇下车窗,戴着他送的帽子,趴在窗边看蓟都的夜景。她的长发在灯下像五彩斑斓的金线,随风飘散。

“成同学,蓟都好繁华啊。我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在蓟都,有人给我做一顿饭吃!”她扭头,冲着香港人笑,挂了薄薄的肉的面颊上飞着两团红晕:“两年了,我都是一个人。忙着打工啊,上课啊,和班里人也不熟,我想和你做朋友!”

成舒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像一坨傻傻笨笨的隔夜白饭团。

下了车,他依依不舍地送她,一直送到宿舍楼下。

“周三,周三你有时间吗?”他问:“我在家煲红豆沙糖水,我四点钟就没事了,我们一起去。”

嬴洛点点头,看着香港人那条可爱的小辫子和可爱的脸,稀里胡涂地抱了上去。

他个子不算很高,身材不算强壮,但腰背挺直,怀抱很宽阔,胳膊也有劲儿。

他们抱了一分多钟,嬴洛又心虚地放开,不敢再看他。

“你,你怎么看香港人?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不喜欢香港人?”成舒紧张地无法呼吸,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一片黄叶子落到他脑袋上,很沉,他不敢伸手摘下来。

不喜欢?香港人?

喜欢港乐的人很多啊,他怎么这么想?嬴洛摇摇头,乌拉乌拉灌了一嘴的风:“没有啊,香港人怎么了?我看挺好的,你就挺好的!”

香港人愣住了,杵在风里,木讷地像身后成排的灌木丛:“我,我想……”

“你想什么?”酒精挥发出来,她脑袋晕晕乎乎的,蓟都像个偌大的沙漠,四周的人都变成流动的沙砾和风,只剩他们俩,像两株翠绿的仙人掌,彼此对望着。

她艰难地挪动自己的根系,向前探了几寸,突然,青年拉了一下她的手。

“你……我们……”青年开口了。

嬴洛突然害怕起来,她担心自己由此滑入一个可怕的叫做“恋爱”的深渊,于是迅速抽回手,向宿舍楼跑去,扭头大喊一声:“我走了!晚安!周三见!”

直到这句话消失在北风里,成舒都没回过神来。

“喂,阿玉?咩啊?好好好,如家商旅酒店,中关村苏州桥地铁站店……我明白,你等等先。”他挂了电话。

宋玉说他租的地方可能已经被人监视,今晚得在外面避避风头。他是香港人,能住的酒店很少,这一晚估计又要三百多块钱。老爸去世后,各项催债漏洞填补完毕,还在番禺剩下三套房:一套老式高档小区和一套城中村留给他,一套新式高层洋房按早立好的遗嘱给了宋玉。宋玉一分钱不要,租金全是他收,那人只管来吃喝睡大觉。香港九龙城也有一间房,他分租了一大半出去,自己留了些老爸的遗物保存。

多年来,两人就靠着每月一万七八的租金生活,说不上富裕,倒也过得去。

北风愈来愈紧,他裹紧了不怎么厚的外套,点进微信去。微信里只有三个好友。

辅导员,圆圆,和嬴洛。

他一面叫了车,一面打开她的朋友圈,她拍了今晨路上的流浪猫和阳光下的树。他也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想和她一起生活在阳光下。

正愣神,p弹了条消息出来,宋玉转发了一条国家工商局副局长赵洋这一周出席会议的微信公众号推送。

成舒手冷,懒得伸出来打字,只看了一眼就将手机塞回风衣口袋。这些琐碎的信息,几乎对报仇没有任何价值。

“kelv!好久没见你!又变帅了!”

一只手拍了拍他。

他错愕地转身,蓟都口音的黑裙女孩拎了一只粉色的iuiu羊皮手袋,正冲着他微笑:“你回来上学了?身体恢复怎么样?我刚送男朋友回宿舍,吃不吃dy?哎呀,实在买太多了!”

赵新扬,他脑海中慢慢浮现出眼前人的名字。她父亲正是刚才推送里的国家工商局副局长赵洋,他和阿玉苦苦追索的杀父仇人。

11年的春天,他老爸正搜集材料,准备举报时任龙门副县长的赵洋,在龙门一中新校舍刷漆项目中行贿受贿,和学校校长,以及当地一个姓栾的厂商官商勾结,采用甲醛超标的涂料。

举报一事,虽说是老爸古道热肠惯了,又是做涂料生意,看不得学生受害,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宋玉的养父屈涛。

早在08年底,在学校财务部门兼职的屈涛就发现了工程中账目虚报的问题,确定涂料确实有害后,找到校长对峙,谁知意外坠楼。老爸见朋友惨死,决定继续追查,就莫名其妙被以“排污不合格”的名义,威胁罚款,查封工厂。

老爸拒交罚款,很快便出了车祸。酿成车祸的民工是肇事逃逸,现在还不知所踪。

一切都顺理成章,可找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又在哪里?赵洋倒是坐了火箭,先从龙门升到番禺市,又升到华南省厅,不到十年就坐进了国家部委的办公室。

要不是宋玉八面玲珑,想尽办法认识了赵洋的两个女儿,姐姐赵新语,妹妹赵新扬,恐怕他们现在更是无头苍蝇,一筹莫展。

上星期,栾工自首前,联系过他们,说要让他们去找自己住院的女儿拿“能扳倒赵洋”的证据,他们试了几次,没一次成功进得去医院。

想到这儿,成舒视线落回到赵新扬身上,他心里反感,连忙摇头:“我好多了。对不起,我不吃甜的。”

去年受伤修养好后,他身上冒出许多没来由的毛病,奇怪的病痛每时每刻折磨着他,更让他憎恨仇人一家。

“你不吃,给宋老师吃。”女孩热情地从粉色的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把包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去日本买的包,好看吧!真羡慕你有香港护照,抬腿就能周游世界。”

他没好意思拒绝,木讷地接过来,双手无处安放。夜风里,女孩笑得像一朵春日的三角梅:“kelv,我们在潮上潮定了一个六人桌,这周末,你和宋老师来不来吃饭?”

“我有事,约了去洗头发。”他自顾自地说:“你们玩得开心。”

“好!那下周去我家打switch,我还要放《大象席地而坐》,记得来!先走了,姐姐开车来接我。”

女孩和他道别,粉色的手袋在夜里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揉着肿胀酸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向校门外走,直到司机滴滴地在后面按喇叭,才想起自己叫了车。

周五下午五点半,阳光暖暖地照在住院部塞得满满当当的走廊上。嬴洛坐着护士借给她的红色塑料凳,抱着圆圆给她修好的计算机搞代写。

成舒睡了一小会儿,就被前床阗阗的鼾声吵醒,他睁开眼看着嬴洛,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描了一层金色的边。

“你不睡啦?”嬴洛发觉他在看自己,蹭地站起来,拧开新买的暖水瓶,给他倒了一纸杯热水:“感觉好点没?”

“你好,请问……”护士台旁闪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宋学长!这儿!”嬴洛站起来向宋玉打招呼。

“小嬴,对不起!”宋玉一手提着巨大的黑色双肩包,一手提着外卖,风风火火在她面前刹住了车,那头黑色短发乱得像鸟窝,眼镜上一团雾气:“我下午上班,没听到他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宋玉转头,看了一眼穿灰色毛圈卫衣,还在挂吊针的朋友,气得想给他两耳光。

香港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那条辫子耷拉着,额前的两绺头发浸了汗,软软地贴在太阳穴旁边。

“你冇吵我。”成舒先打了预防针:“我头痛。”

“还是喝少了!”宋玉不依不挠:“多喝点就不疼了!”

成舒也不再搭话,闭上眼睛装聋作哑。

嬴洛看他们快要打起来,只能放下计算机,简短地和宋玉解释一番。

周四晚上,她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谁知在早八课上见到成舒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喝多了酒,闹肚子,糖水做不成了。

她觉得一定是成舒不想理她才找的借口,不然怎么从周三推到周五,现在又说肚子疼?失望之余,她随口关心了几句。

谁知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弹出一条消息:你能来看看我吗?

小孙还在她旁边嘀嘀咕咕讲汉服社的活动,她脸红到发烫。

好不容易聚精会神捱完一上午的课,老师刚开始收拾资料,她就甩了小孙,飞速跑到楼下扫共享单车,一路骑到海淀黄庄。

门铃按了好一会儿才开,她跑上去,又敲顶楼左户的门。等了几分钟,成舒弯着腰,捂着肚子给她开门,前襟泼满了花花绿绿的呕吐物。

还不等她问什么,香港人又没忍住,跪在她面前,“哇”地一声在她面前吐了一地胃酸。嬴洛深吸一口气,拽成舒到浴室里去洗澡换衣服,立刻翻他手机通讯簿给宋玉打电话。

又趁香港人下一次呕吐之前,生拉硬扯把他拖上出租车——不过因为吐了出租车司机一车,又赔了五百块洗车费。

前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医生大概看了看,一锤定音,住院挂水三天。

“我顶你个肺……”宋玉听得火冒三丈,看了一眼四周,压着嗓子责备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能不喝了?还嫌没排够急诊?你老爸给你留的钱就这么糟蹋吗?”

“我脚唔舒服!我腿不舒服”香港人大吼一声,整条走廊安静下来,连前面床铺如雷的鼾声也停了。

这一嗓子吼出来,宋玉倒不忍心再苛责朋友。

17年底,成舒来蓟都一年半,房子也租在海淀黄庄,从金融转到古典学,一面学习,一面与其他上访者通气,成绩不上不下,辅修课一塌糊涂。

冬至日,viyeung,现任周口区政法委副书记,请他和成舒去家里打边炉,他忙着和赵新扬赵新语姐妹聊诗歌,推脱自己有事,只让成舒一个人去。

京兆尹推杯换盏间,宋玉接了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让他去工体和平路天桥底下看看。

他找了个借口溜出去,大雪天打不到车,硬是踩了四公里共享单车跑到工体。鹅毛大雪闲,青色的天桥巍峨耸立,漫长的台阶下,趴着一个人,人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呼出的气融化成一片水,挂在嘴唇上。

他几乎不抱希望地叫了120,雪天车开得慢,人在半路就醒了。

“我啱啱见到咗天主。”成舒迷迷糊糊地说。

救护车转弯抹角地开,宋玉死死抓着朋友的手:“天主怎么说?他准备什么时候淹了蓟都?”

“啧!怎么说话的!”蓟都口音的护士白了他们一眼。

等到了医院,viyeung已经找好关系,很快交了钱,直接拉进icu。

毕竟是年轻人,三天就转到普通病房,除了脑子里淤了一滩血,断了一条腿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

这下可好,成舒再也懒得上学,回香港请了个菲佣伺候自己起居,除了周末坐楼下巴士去趟教堂外,硬是宅了大半年没出门。

直到宋玉放了暑假,强行拖他下楼,逼他一天走两千步,再让牧师教训他大半个钟,他才愿意重新回来读书,总算安生了将近两个月。

谁知道圆圆那边又出了问题,成舒热心,陪她飞到广东认尸,一来二去,为了栾工的事折腾了快两周。

想到这儿,宋玉没了脾气,拉嬴洛到一边:“小嬴,谢谢你!买这些生活用品一共花了多少钱?”

嬴洛本来不想要钱,但转念想到自己还没找到家教,微信余额又还剩三百多点,于是理直气壮地打开手机记账本,展示给宋玉:“68,学长微信给我就行。”

宋玉抱歉地笑了笑,从钱夹摸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我一般不用微信,你拿着,多的就当麻烦你办手续了,回去的时候打个车,注意安全。”

她犹豫了三秒钟,接过钱,放进棉袄的贴身口袋里,小声问宋玉:“成同学的腿……怎么回事,严重吗?看他走路有点……”

“啊,你自己问他,喝多了走路听歌,从天桥上滚下来,还好没死呢。”宋玉转头笑了笑:“细佬,是不是这样?”

成舒刚要说话,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顶得他直接翻过来,对着红塑料桶吐了一大口胃液。

“ephesians点讲嘅?anddonottakeoveruebywhiaybeovere,butbefullofthespirit!你全都忘嗮你全都忘了!睇起来你唔系基督徒,我先是……顶……”

宋玉念念叨叨的,上去拍成舒的背,把他的辫子抽回来,又从背包里抽出几块纸巾,让他擦擦口水。

“阿玉。”

“嗯?”

“栾莹莹喺边度在哪儿……”成舒一句话没说完,又趴在床沿上干呕。

栾莹莹是当年官商勾结案里,承包商栾工的女儿。恶有恶报,爹恶贯满盈,又是行贿受贿,又是把讨薪民工砌墙,女儿恰好心脏就出了毛病——正在保守治疗等配型移植。

也不知就算见了栾莹莹,到底能得到什么讯息……

“喂,你不会是故意喝出肠胃炎混进住院部吧。”宋玉心情好了点,又说回了普通话:“在三楼,今晚我找机会,等她的护工出来,就上去。谁知道查这么严……还问病例和床号,问了还得打视频确认!”

“我冇咁叻我没有这么聪明……”成舒心虚地说:“呢间医院近啲,的士费仲平啲。这间医院近一点,打车便宜点”

走廊里床挨着床,后床的女人正刷视频,前床的男人又开始打鼾,宋玉转脸没见到嬴洛,便蹲下来,看着成舒说:“kelv,我不同你开玩笑,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打算和嬴洛拍拖,是吗?”

“……”成舒撇撇嘴,接过矿泉水漱了漱口,有气无力地躺回去,不看宋玉:“点解诋毁我?为什么诋毁我?”

“咁我点讲?讲你去vi度食羊腩煲,俾人推落下天桥?那我怎么说?说你去vi那里吃羊腩煲,被人推下天桥?”宋玉不准备和他争辩这个,耐下性子坐到床边劝他:“我哋而今呢种处境,如果同人拍拖,系咪害人害己?我们现在这种处境,如果和别人谈恋爱,是不是害人害己?如果你觉得孤单,我同圆圆都可以陪你。”

成舒依旧扭头看着走廊的墙,似乎要看出个所以然来,胃里和心里一样,绞成一团。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嬴洛提着一个装枕头的塑料袋回来:“宋学长,我给你买了个枕头。医院的枕头不舒服。先前伺候我奶奶,我陪床睡得腰酸背痛,你可别再遭罪了。”

两人收了声,成舒滑下去躺着,活像个闷葫芦。

“谢谢你!”宋玉温和地道谢:“等他出院,我请你吃大餐!”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宋玉一直盯着安全出口,揣着一堆心事。

人形的绿色指示灯牌忽明忽暗,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穿黄马甲的男护工脚不连地飞奔下来,蹲到背光的角落里,着急忙慌点火抽烟。

烟头亮起,男人松了口气,吐出一串松弛的白圈。

宋玉下了逐客令:“小嬴,今天麻烦你了,回去注意安全。”

“再见宋学长,再见成同学!”嬴洛察觉到宋玉的情绪,心里多少有点不愿意,见成舒也没挽留她,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香港人,气鼓鼓背上书包,一溜烟跑了。

目送嬴洛离开,宋玉再次伸手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双肩包,抖落开一件橘黄色的马甲,兜头套上,冲进电梯,一边回头说:“细佬,如果我半个钟还没回来,记得拿bno护照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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