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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菩萨请对我开枪(1 / 1)

石柔从酒店的浴室里擦着头发走出来,问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的小女孩,玉兰,你把自己的小裙子穿好了没有?咱们该走了。小玉兰伸出两条小腿在床沿晃来晃去,跟妈妈撒娇道,不嘛,我再看一会儿电视,就一小会儿。

石柔瞅了一眼,电视里正播二十多年前一部老片子,叫什么石柔早忘了,里面正播着的剧情是女主角为了什么事跑到一座寺庙的大菩萨那里,用莎士比亚般的台词跪在菩萨面前高声喊着:仁慈的菩萨啊,请你对我开枪,打爆我混乱的大脑,打穿我狼藉的心。

然后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她面前的菩萨居然真的抬起手臂给了她一枪,那一枪正好打穿她的脑袋,于是她的脑袋像是被西瓜开瓢似的就那样从脖子上掉落在地上,碾在地上散落的香客们留下的香灰里。然后假扮成菩萨的男主角握着手枪从佛位上徐徐走下,对着女主角的尸体哈哈大笑,说,这下如你所愿!

不等播到血腥的那个片段,石柔就走过去一把关了电视。小玉兰还张牙舞爪地蹬着小腿要跟她闹,见母亲脸上不悦,就紧张兮兮地不吱声了。石柔走到床边,皱着眉对小女儿道,你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吃个芒果,怎么糊得满脸都是?哎哟真是气死我了,下次不许再吃了!

然后又不得不抽出几张湿巾来蹲身给女儿擦嘴擦脸,一面喋喋不休地,你看你黄乎乎的脸,像吃了大粪一样,等你回去看你爸怎么收拾你……

爸爸才不会收拾我呢,小玉兰得意洋洋地笑着,只有妈妈你会收拾我。

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古灵精怪的,石柔有时候还真拿她没办法。

石柔给女儿梳好两条麻花小辫儿,盘在头顶上,又给她穿好她最喜欢的粉色纱裙,还要给她戴好在景区买的七彩翅膀,这才算收拾停当,然后母女俩才拉拉扯扯地走出酒店,去赶公交车。

坐上通往双塔寺的公交车,一路上小玉兰兴奋地大呼小叫,石柔怕影响到车前车后的人,不时皱着眉让女儿小声一点儿。好在车上孩子多,大都吵吵闹闹的,其他乘客也就不能说些什么。小玉兰扒着自己座位扶手,跟坐在她后面的小男孩聊得特别投机,两个人一阵儿嘀嘀咕咕一阵儿嬉笑着互相拍打,不知道在玩个什么劲儿。或许这就是专属于小孩子的快乐吧,石柔心里想着也有些宽慰地看着女儿笑了。

可是不一会儿,小玉兰好像跟小男孩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一下子在男孩的头上敲了一下,石柔见状立刻呵斥女儿,将她拉到一边儿训话,怎么能欺负人家呢?可不敢这样!小玉兰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妈妈,我没欺负他,我就是要给他验一下脑袋不是西瓜,是打不破的,他非说能打破。妈妈你不信你问他,我有没有欺负他嘛。那小男孩看见同伴被训。便像个小骑士似的英勇地站出来说,阿姨,她没欺负我,说着还在自己脑袋上也敲两下。于是石柔和男孩的妈妈都哭笑不得地相互看了一眼。

之后石柔跟男孩妈妈也熟起来,两人便也聊几句闲话。男孩妈妈对石柔笑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石柔便说,我是宁夏的,来跟女儿玩几天。男孩妈妈说,你是军嫂吧?石柔有些吃惊,你怎么看出来?男孩妈妈指了指小玉兰裙子上别着的一枚褪色的军徽示意。石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儿把丈夫送给她的军徽戴到了自己的小裙子上。难怪这小丫头老说爸爸送妈妈的别针真好看,比妈妈的那些首饰和胸针都好看,这孩子,她是把军徽当装饰品装点自己呢!

男孩妈妈好心地跟石柔道,军人家属来我们这儿所有景点都是半价,你记得让他们给你打折。

石柔谢过,男孩妈妈又感叹说,军嫂到底还是辛苦呐。我老公退役前我可劳累死了,他一年回一次家,一次才待一个月!我一个人把熊孩子拉扯大,半条命快搭进去!石柔只浅浅一笑,男孩妈妈看着小玉兰又爱怜地道,还是姑娘好带,看你家闺女又机灵又乖,肯定省不少心呢。石柔便也看向女儿,有些发呆地道,我带她比较少,我爱人带她多,她还是跟她爸爸更亲。男孩妈妈便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石柔拉着女儿买了双塔寺的门票,一进门便是满溢花园的各色牡丹,小玉兰激动地围着那些红红白白的硕大牡丹花跑个不停,每到一处都要缠磨着让她妈妈给她拍照,还拿自己刚入门不久的小学生汉语艰难地指着牡丹花旁的简介木牌有模有样地念起来:明代牡丹,紫霞仙……四百余年历史……紫中透红,红里发紫……花开时节动晋阳……

石柔有些惊喜女儿识的字不少,她牵着女儿往双塔走的时候低头问她,这些字都是老师上课教的?你怎么一下子学会了这么多?小玉兰嘻嘻一笑,才不是嘞,是爸爸教我的,他说让我好好认字好好读书,他就是当年不好好学习成绩差得没眼看,才去当兵了……石柔愣了愣,又教育女儿,当兵没什么不好,解放军可是保卫国家的战士。你爸爸不是不好好学习才去当兵,是他一直想当兵报效国家呢。小玉兰歪着脑袋问石柔,妈妈,什么是报效国家?石柔想了想说,就是,做有用的事,做有用的人。女儿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是有用的事有用的人?石柔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大概就是做这件事做了就不后悔,做这个人能一辈子问心无愧。

石柔跟着一行游客来到双塔寺脚底下,一仰头,那五十多米高的塔几乎看不到顶,高耸入云,气势恢宏得令人有些莫名的恐惧。小玉兰拉扯着她的衣角问,妈妈,为什么叫双塔?是不是一个公塔?一个母塔?前面排队的游客都回头冲着这可爱的小姑娘善意地笑起来,石柔微微红了脸,拍了女儿一下,说你别乱说,一天天的,就知道胡诌。小玉兰也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双塔各十三层,八角形,全部是拿石砖砌成,一点儿缝隙不留,远看倒一点儿瞧不出端倪来,以为是木头做的塔身。小玉兰吵闹着要上到塔顶俯瞰整个太原都市,石柔便只得依着她。

塔内的阶梯只有一条,那阶梯像条灰黑的大蛇一路蜿蜒曲折地朝塔尖攀附上去,光线差,阶梯极其狭窄,因此上塔和下塔的人相互迎面能撞见,还得相互避让。小玉兰不听话,自己一个人上塔上得飞快,石柔自小就体力极差,高中跑八百米都要被体育委员拿鞭子在后头抽才能冲过终点,这样陡峭的高塔对她老说形同受刑。她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不上,最后只得叉腰冲小玉兰喊了几声,妈妈不上去了,妈妈在门口等你……

石柔原路返回下了塔,心里却一直不安。她就这样把女儿一个人撂在塔里,会不会被坏人拐走?应该不会,塔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游客,且进出都是一个口,坏人就是要拐他女儿,应该也不能逃离她的眼皮……可是那么高的塔,万一孩子失脚跌下来可怎么办?小玉兰向来风风火火冒冒失失的,做事没个规矩方圆,这要是跌下来落个什么残疾,她可怎么给他交代?那可不是四五层,是十三层啊!石柔越想越心焦,眼看着从塔内爬出来的小孩子里不见她的宝贝女儿,她实在等不及了,赶紧重新往爬进塔里去找小玉兰。

黑黢黢的内塔无限放大石柔的恐惧心情,她一边吃力地爬塔,一边焦灼地在来来往往的小孩子里寻找自己女儿的身影。已经爬到第九层了,她累得大汗淋漓,还是没看见她女儿!她心里忽然慌乱起来,眼泪涌上眼角,她朝着塔顶高喊一声,玉兰!你在哪儿呢!

由于上到八九层的游客已经是极少数,因此空荡荡的塔内没有一丝回应。不知怎的,她忽然脑海中涌入早上在酒店电视里看到的那个血腥电影场景,不会她的丫头已经出什么事了吧?只有出事的人是不会回应活着的人的!她一下子惊慌失措,更加奋力地朝上面攀爬起来,同时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滴下来……

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刺了一下她的眼睛,她朝上一看,望见女儿裙子上别着的那枚军徽。她悲喜交加地连着上了三四节阶梯,转过弯道的时候才看到一个陌生男人背着女儿,正小心翼翼地朝塔下爬。

喂!你!石柔气喘吁吁地冲男人喊了一声,她几乎下意识以为那男人是人贩子,正要拐卖她女儿!小玉兰看见妈妈爬上来,便也笑呵呵地叫她,随后从男人背上滑下,朝着她妈妈跑来了。

怎么回事!你这孩子一点儿不懂事!快吓死妈妈了!石柔止了眼泪,将女儿紧紧抱紧怀里,生怕再被分开。不是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吗!你跟着那个叔叔干什么!小玉兰指了指身后背她的男人,说,我爬到塔顶太累啦,下不来,我请那个叔叔背我下去嘛。

石柔?男人的声音在幽深的塔内回荡许久,那声音分外耳熟,竟叫石柔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是石柔吧?男人朝她走来,石柔这才起身看清了他的脸,她惊讶地发现她认识他,但不知为何,她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男人笑说,这么快把我忘了?我是周敏之。

男人笑说,这么快把我忘了?我是周敏之。

那语气中不无遗憾和悲伤。石柔一下子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干过的许多蠢事,脸上一烫,别过眼睛不看他,说,哦,是周检察官,这么多年没见了,我实在没认出来。

现在早不是什么检察官啦。周敏之耸耸肩,一面看了看藏在石柔身后的小玉兰道,是你丫头啊,我说怎么看着不知道像谁呢。这么一看,确实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石柔不太自然地说,大家都说不像我,还是像她爸。周敏之愣一下,随后又尴尬地笑起来。石柔正要牵着小玉兰往下面走,周敏之忽然说,孩子刚说走不动了,这离下头还十来层呢,我背她走吧。不等石柔说话,小玉兰已经欢天喜地地撒开她妈妈的手,跑到那叔叔背上去了。石柔气得咬牙瞪她女儿,可是,小孩子能有什么错呢?大人的愚蠢和罪恶,她们是一无所知的啊。

周敏之便背着小玉兰,扶着两头的墙壁往下面爬。石柔落在他们身后,也小心地挪动着。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今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塔内的阶梯窄小湿滑,下塔时远比爬上来时困难得多。周敏之走几步回头看向石柔,见她也颤抖地爬得艰难,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说,你扶着我走吧,这边太陡了,你小心别滑倒。石柔看了一眼周敏之伸出的手,没有牵。她说,你别管我,你帮我看好我家那个小祖宗就行了,这要是我摔一下,把你们两个都拽倒,我得后悔一辈子。周敏之的手便尴尬地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失望地收了回去。

石柔有意落在周敏之和小玉兰身后,直到他们离开她的视线,下到下面的塔层去,她才寻了一个角落稍微坐下休息,同时怅然若失地望了望塔窗外的花红柳绿,她惊讶地发现,塔的侧身不知哪块砖松动了出一条缝隙,里头居然长出一株她叫不上名字的花。

石柔磨磨蹭蹭地下了塔,见四周的乘凉椅都叫游客满满地占据了,周敏之正随意朝地上一坐,逗她的宝贝闺女玩,两人你追我赶的,看着挺和谐。石柔走过去,拉过小玉兰,跟周敏之道,今天谢谢你了,改天有空请你吃饭。周敏之拍着裤子上的尘土起身,自嘲般地对她笑说,不用了,改天就是没有这一天吧。

小玉兰很快便又追着其他游客堆里的小朋友打闹去了。石柔便跟周敏之在双塔公园里漫无目的地散着步。石柔注意到,周敏之与几年前相比憔悴多了,虽然能看出曾经勃发的英姿,但眉宇间都透着一股历经灾难后的无奈与不安,两颊也呈现不健康的灰黄色,沉默的凹陷下去。她忍不住跟他说,你好像瘦多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身体完了就什么都完了。周敏之倒强笑着跟她说,我还好,倒是你一点儿没变,女儿也很漂亮可爱。

石柔问他,你刚说你不当检察官了?是辞职不想干了?周敏之说,你可以说辞职,也可以说树倒猢狲散。我爸三年前进去了,我也在法检系统没有立足之地了。石柔有些惊讶,那你家……还好吧?周敏之看着她笑说,好什么好,不好又能怎样,我妈把眼睛都要哭瞎了,有什么用?自己造的孽,自己还。不是你的东西,你拿了,早晚吐得干干净净。

石柔感到有些怅惘,同时当年对周敏之的深沉怨恨似乎也被淡淡地抹除了一部分,她现在甚至有些同情他。但她又转念一想,她凭什么同情他?他跟他爸曾经坏事做尽,贪污无数,现在落得这个下场,都是他们自找的,活该。

你带着女儿来山西玩吗?周敏之似乎不愿进行这个令人难过的话题,转而问她。石柔说是,她小学放假了,带出来玩几天。周敏之又问,那,她爸爸怎么没来?石柔说,我爱人在军队临时有事,来不了。周敏之便哦了一声。石柔说,你呢?你也是来太原玩的?周敏之说,嗯,自己一个人散散心。

两人便不再说话,各怀心事地一路沉默着。半晌,周敏之才忽然又开口,石柔,你大概会觉得我是自作自受,其实今天见到你,我又高兴,但又害怕,我不知道你看见我这副落魄样子,心里会怎么笑话我,我不愿在你跟前丢人。石柔停下脚步,感受微风从双塔寺那边吹来,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莫名的寒意。她抬起头看着周敏之,说,我笑话你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不是关起门来自己过活,哪管别人的鸡零狗碎。是非也许世人都知道,冷暖却只有自己知道而已。我既不恨你,也不怜悯你。你也别太受那件事的打击,以后踏踏实实活,没有门路也有出路。

周敏之的眼泪涌上来,他强力克制住了,他冲石柔笑道,每次听你说话,都觉得心里有安慰,说真的,我很羡慕你。石柔摇头笑道,你羡慕我,我还羡慕别人呢。没什么好羡慕的,我的苦给你,你未必真的想吃。你的乐给我,我未必真的消受得起。

一会儿小玉兰跟其他小朋友玩累了,欢脱跑了来,一头钻进石柔怀里。石柔便抱着女儿转头很周敏之说,那我先走了,后会有期。周敏之拦了她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说,我请你娘俩儿吃个饭吧,我知道太原最好的一家饭店。石柔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饭就不吃了,你也省的破费,小家伙急着回去跟她爸爸打视频呢。

坐在回酒店的公交车上,石柔心里感到五味杂陈,说不上的情绪的激流在她内心翻涌不停歇。往事一幕幕像画布般在她脑海中不停地撕扯、旋转、跳跃,最后散落如一地的雪花。而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悄无声息地将那些雪花都扫入垃圾桶中,再也不会望一眼。

小玉兰坐在酒店的床上,兴奋地跟她爸爸打视频电话,跟他叽叽喳喳讲了许多她今天的“奇幻历险记”,尤其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她勇敢攀登十三层双塔寺的经历,还说她遇到一个热心肠的叔叔把她一路背下去,还给她讲故事听呢!石柔听到丈夫在那边笑得前仰后合,心里便也一下子软了下来。一会儿,小玉兰爸爸说,你妈妈呢?我跟你妈妈说几句,小玉兰便把电话拿给石柔,石柔望着那边的爱人,不知怎的有点想哭。他跟她说,这几天把你累得够呛,你身体还好吧?石柔说,这有什么,我这才照顾她几天。他说,玉兰有时候确实太闹腾了,等后天我这里忙完,去太原找你们。石柔心里大喜,但却极力克制住,道,你来回跑,太累了,你还是别来了。

放下电话,石柔看好友梅玲给自己发了消息,问她太原之行玩得怎么样,石柔百无聊赖地给她发了几张照片,然后忽然在点开双塔寺全景照的时候想到了周敏之。她跟梅玲说,你知道我几天见到谁了?谁?梅玲问,是周敏之。是他?梅玲有些惊讶,他怎么跑到山西去了?他家里可是出了天大的事,你知道不?石柔说,今天听他说了一些,他爸进去了,他也不干检察官了。梅玲说,何止这些!他几乎算是被抄家了!所有车子房子票子,查封的查封冻结的冻结,牵涉案子数百件,全是重案要案!监委和高院要细细审问,一个子儿一个人都不放过!他妈受不了跌入谷底,寻死觅活了好几次,差点都没抢救过来!要我说,他们一家真是太造孽了!想活的时候不好好活,想死的时候也不得解脱!唉!

放下手机,石柔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窗外是澄澈的天空下阳光灿烂的一个崭新的日子,就好像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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