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溃败下来的残兵败将,看起来是那么的没有精神。他们三五成群走在一起,身上的号衣与盔甲胡乱穿戴着,甚至有人用长矛挑起头盔,无精打采的把长矛扛在肩头,一言不发的朝北方走去。
从武胜关溃败下来的金国军队,如今就是这副让人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完颜宗浩勒住马头,伫立在史河边上,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士兵们,手中的皮鞭几度想要高高举起冲着他们的脑门抽下去,却还是忍住了怒气。
在他的记忆中,女真的军人应该是勇敢的无畏的,他们会在大战来临之前还乐呵呵的开着玩笑,调侃战后要娶多少女人,要买多少牛羊。他们会用石灰粉在盾牌上画上巨大的生|殖|器图案,作战的时候,高高举起来侮辱对手。他们会和自己的战马说话,神采奕奕的等候大战到来!
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群死气沉沉的兵痞子。许多伤员挤在一辆牛车上,随着崎岖的道路颠簸不已,口中还哼哼唧唧的发出令人厌烦的呼痛之声。渡过史河的士兵,低着头从完颜宗浩的亲兵队身边走过,仿佛无视了这位大金国闻名的军神一般。肮脏、颓废、士气低落、充满了厌战的绝望情绪,这是完颜宗浩看到自己部署时候的第一印象。
他还很清楚的记得,出征之前,完颜璟特意找到他,向他坦承了如今金国的困难:“宗浩,你很清楚,朕现在能够调用的兵马不会超过二十五万。其中,归德府到汴京必须保持一定的兵力,而洛阳郑州也需要兵马坐镇。就算每个重镇只留一万人,算下来各地也需要不少人马。而且兵贵神速,朕只能调用中原军马给你,御营给你八万人,黑甲你带走五千。从许昌守军里,你再带走三万人已是极限。余下的四万人马,就从武胜关等地溃散的士卒之间挑选精壮补充吧!”
完颜宗浩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精壮是一回事,那些打败仗的残兵败将的士气是另一回事。一支没有士气的军队,就算每个人都长得高头大马,每个人都孔武有力,也未必能战胜一支老弱残兵。历史上,这样的战例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完颜宗浩都懒得去想。
“将军,从史河到固始县城不过十里路,据报叶琛的兵马很快就能赶到史河,而魏子兴和韩风也将赶赴信阳光州一带。具体如何布防?请将军明示!”
手下几位大将都不敢擅自主张,老老实实的看着完颜宗浩。这一片的地形比较复杂,绝非一马平川,女真人的骑射优势,在这样的地形难以发挥,如何布防,是一门大学问,要扬长避短,这样的决议自然是交给主帅来做。
完颜宗浩看着那快要过完河的残兵败将们,将军令发布下去:“御营前锋营留下一万人马,巡河。如果叶琛打算强渡的话,待其过河时进攻,不过不要恋战。接战之后马上撤退!”
“这些战败的军马,立刻接引到固始县去,在城内整顿!”
完颜宗浩的这道命令立刻让部下们犯了难,那只是一座小城而已,东西向城墙不过五里而已,南北向城墙虽然有六里之长,但是算起来也是个弹丸之地。看完颜宗浩这意思,是要把十五万大军的大部分放入城内,如此一来,光是给大家伙儿找地方睡觉都已经大难题了。宋军打过来的时候,一旦开战,军队肯定要乱成一锅粥的。
终于有人小心翼翼的提出了意见:“区区弹丸之地,不如只是让战败的军马进去整顿好了。人多,未必好办事啊!”
完颜宗浩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直说这一次,叶琛文官出身、魏子兴乃是老将。他们的共同点就是求稳,喜欢集中优势兵力决战。若非如此,魏子兴就直接走归德府一线进攻汴京了!”
“他们合并一尺之后,兵势浩大。我们本来就不占优势,贸然分兵,反而给了对手以可乘之机。倒不如集中兵力,观察敌军动态!”
人的名树的影,完颜宗浩既然都已经发话了,余下的将领们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再说那个固始县虽然小,却是有充足的粮食和水源,随便关起门来守上两三个月也不成问题。将领们分别领了命令,便各自安排去了。
从史河回到固始,完颜宗浩并没有回到县衙门居住,而是带着亲兵去了城西的败军营地。那里的将官正在给士卒重组部队。之前许多军马已经被打散了,很多士兵找不到将领,有的将领直接就死在武胜关到史河的路上,还有许多小部队只剩下番号了,去查找士兵的时候,往往一个千人队还能骑马打仗的不过十几个人而已。
夜色缓缓降临,营地里点燃着松油火把,噼啪作响的爆裂声清晰可闻。士卒们战败归来,还不知道主将要怎么惩罚自己,一个个心里都悬着,也没有多少谈兴。许多官兵聚拢在一起,围着火把取暖,默默无言的想着心事。
完颜宗浩缓步走到一处败兵所在,那里聚拢着数十号官兵,没有士气的官兵沉默的坐在原地,压根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跟完颜宗浩致敬。
这可让完颜宗浩的亲兵们气炸了肚子,好几个亲卫忍不住拔刀在手,便要冲上去喝骂。
完颜宗浩挥了挥手,制止了亲卫的举动。反而挨着身子,走到那些溃兵之间,温和的问道:“你们在武胜关,为什么打败了?”
或许是憋屈了太久,溃兵们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全都疯狂的发泄了出来。
“将军,我不是想弹劾花拉汉将军,他都已经战死了。但是武胜关我们输的实在是太冤枉了。宋军到了武胜关,联营八里,耀武扬威,就是要逼咱们出战。叶琛手底下的兵马人多势众,咱们应该固守。可花拉汉将军不知道是听了谁的教唆,说守城不可以死守,派一支兵马前去挑战宋军,趁夜袭营!”
“袭营这事儿我清楚……我说,我说……将军,我就是袭营那一次活下来的。那天晚上,花拉汉将军选了三千勇士,每人都饱餐了一顿,喝了壮行酒,就从南门绕了出去。夜里那叫一个黑啊,咱们的马蹄都用布给包住了,銮铃也摘了下来,所有的弟兄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的。杀入宋营的时候,我们还在琢磨,这宋军的戒备真的不严,轻轻松松就被我们冲了进去,没想到转眼间连珠炮声,大队宋军从营帐里杀了出来,营地里到处的绊马索、壕沟。那些天杀的南蛮子真狠啊,拿着丈二长矛就是疯挑,咱们好多弟兄都被长矛贯胸,死的委屈。还有不少,掉进陷马坑里,那里的木桩子挂满了咱们的人……”
完颜宗浩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们没有马上撤退吗?”
“撤退?我们陷在宋营里,马上就想往外冲。可谁知道后路绕出来一队骑兵,铁甲长枪,看起来……还挺威风的。打的是锦衣卫豹组旗号,为首将官自称叶东,领着一队骑兵就硬生生截住了咱们的退路,跟着便是往返两轮冲杀……将军,小的算是运气好,乱军中逃了出来,回到武胜关。余下的弟兄就没那么好命了!”
完颜宗浩轻轻咳嗽了两声,装作没听见这句话。那个说得正兴奋的官兵立刻住了口……金国军规,临阵脱逃的……杀无赦!这当儿,十个败军只怕有八九个都是临阵脱逃的,完颜宗浩也没法全都问罪,不然的话,不是逼着部下叛变吗?
“接下来呢?”
“天一亮,叶琛就马上挥军攻城,花拉汉将军奋起抵抗,宋军分成四队,轮流攻城,每天十二个时辰不曾停歇。宋军的准备很充分,光是石炮就准备了不下三百门。武胜关虽然是南边重要关卡,可没法和洛阳这样的大城相比。宋人攻城之前,石炮轰击;宋人换兵的时候,石炮又砸上一轮。我是亲眼看到的,许多弟兄就被那些大石块砸得缺胳膊短腿,有些已经被砸的面目全非了。宋人的攻势实在太过于迅猛,鏖战了五天五夜,我们的弓箭都已经打光了,护城河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尸体,有我们的,也有那些南蛮子的。第六天,叶琛把四路兵马全部展开,同时进攻武胜关……就这么失守了!”
听着那些溃兵的话,完颜宗浩的脸色又松弛了不少。战报这种玩意,始终是有水分的。通常来说,要是打赢了,杀敌五百,将领就会吹成一千。朝廷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打输了,将官往往会推卸责任,譬如天气不好老是下雨,弓箭潮湿拉不开,后援来的不及时……总而言之,不是我们无能,而是运气不好!
从那些残兵败将的口中得到的消息,才是最真实可靠的,也是最能反映出一个将领的用兵之道。
完颜宗浩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无数军马在武胜关鏖战不休,数以万计的兵马厮杀连天。叶琛虽然是文官出身,但是他的准备工作做的太好,三百石炮的威力足以摧毁武胜关。而且,叶琛把握到了花拉汉的用兵之法,全歼了他袭营的军队……而最重要的是,在那些军马之中,居然还有锦衣卫的身影!
以力取胜!以正取胜!完颜宗浩猛然睁开眼睛,黑暗中,火光映照着他的眸子,明亮有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