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看戏(1 / 1)

不出温衾所料,最终踏上东征之路的皇子,正是被禁足在府上的二皇子宗文景。

皇帝心里想什么,温衾清清楚楚。

饯行当日,皇帝率百官为二皇子祈福送别。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几箩筐,温衾和季秋并排站在皇帝身后,仔细看那二皇子脸上的表情,也不全然是兴奋和野心。

原来他心里也有数啊?温衾心想,这宗文景比他兄弟宗文昌好多了,面上飞扬跋扈,心里倒还有些城府,但不多。

可惜啊,这回要他命的,是他的亲爹。

温衾冷笑,生在帝王家,便是如此,什么兄弟父子夫妻,只有权势和利益。从始至终,若损害了皇帝的利益,让皇帝有丝毫皇权被侵犯的感受,不管你是谁,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

宗明修不会对二皇子出征十分在意,对他戴罪立功的说辞,也不过是做给康家看的。二皇子能不能活着回燕州,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宗明修捏了捏眉心,这样的场景他非常熟悉。那年他十七岁,随还是大将军的裴兆华踏上南疆,本以为不会活着回到这里,没想到,笑到最后的,是他自己。

既是走过一遭的,这样的情景,必不可能让他再次发生。在这帝位上坐到最后的,仍旧还是他宗明修。

散了场,温衾去了绣衣使。二皇子此行必定不太平,他要多调配人手,时刻监督。

丽日当空,微风和煦。温衾回宫时,瞧见路边的海棠开得正盛。他记得陛下历来喜爱赏花写字,便绕过寿川院,往上书房走。

“陛下,御花园的海棠开了,奴婢路过时,瞧着喜欢,特来请您去看看呢。”温衾满面笑容,跪在堂前,语气轻盈愉悦。

正被奏折困扰的宗明修立刻来了精神,他搁下朱笔,笑问:“哦?朕竟未曾注意过,来人啊!”

“奴婢在。”小太监从门外走进,跪在外间听候口谕。

“去,把燕贵人叫来,陪朕一同赏赏海棠。”边说边走到温衾面前,“爱卿前几日替朕想出解围的法子,朕还未曾赏你,说说看,想要什么?”

温衾沉思片刻,答道:“为陛下分忧乃奴婢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朕知你忠心,但朕也不是什么赏罚不分的人,你想讨什么,只管说出来。”

温衾摇摇头,坚定道:“陛下龙体康健,便是奴婢最大的愿望,别无他求。”

想要你的龙椅,想要你的性命,想要你的天下,你肯不肯给?贴在地砖上哂笑,温衾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样,恳切又忠诚。

“不如陛下替奴婢解答一个问题,可好?”

“说来听听。”

“您从前说,奴婢的眼睛长得像您一位故人,奴婢想知道,他、是谁?”

话还未说完,皇上的脸色已经变了,温衾伏在地上看不见,仍自顾自将问题说完,却没想到等来的是皇帝突如其来的脾气。

“放肆!这也是你配肖想的?!”皇帝骤然发怒,反手抄起书桌上那方极品砚台摔在温衾肩膀,墨汁溅在他脸颊,衬得那张脸白皙到诡异。

“陛下恕罪!”温衾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让他这样失态,看来此人对他定然十分重要,甚至是一个埋藏在心底,绝不会轻易述说之人。

“哼!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朕的宠信,便忘记自己是何身份?主子的事儿也敢打听?”宗明修显然不想这么快就揭过,似乎是铁了心要给温衾点颜色,让他害怕,再不会提及此事。

“陛下恕罪!奴婢、奴婢只是……只是……”温衾立刻会意,装出原先他对这人的仰慕和憧憬,眼含着怦然欲出的爱意,泫而欲泣的模样令人怜爱。

“陛下,奴婢历来对您一腔真心,只想,只想更靠近您一些……”说这番话时,温衾以为自己会感到恶心。可真的说出口,他才发现,曾今的爱,确实是刻入骨血,真真切切的。哪怕如今恨毒了他对自己的欺瞒和侮辱,再提起那些情谊,仍旧会痛心,会难过。

宗明修一愣,气倒消下去几分。他忘了,眼前这个人,几个月前还在床榻上任自己把玩,甚至还奢望得到龙根,当真是爱惨了,又怎会想起用那个人来挑衅自己呢?

二人正僵持,外头小太监尖声唱道:“燕贵人到!”

“起来吧,什么样子。”皇帝这才让温衾起身,就算连带着刚才的事也一并抹去,不再追究了。

“谢陛下。”最终也什么都没问出来,温衾多少有些不甘,但他可以肯定,皇帝不愿提起的这个人,一定是他最心底的秘密,轻易刺探不得。

“奴婢告退,不打扰陛下和贵人赏花的雅兴。”温衾用衣袖擦掉脸上的墨汁,行了礼便要告退。

皇上叫住他,“今儿季秋不在,你就替他顶顶班吧。”

给了台阶,温衾自然不会不下。况且,正因为季秋不在,他才来的。就算皇帝不开口,他也是要找机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至于燕贵人,不打紧,自己人。

一行人在御花园赏花,温衾一路跟在皇帝和贵人身后,有意无意地引导,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三皇子居住的宫殿外。

“日头烈了不少,陛下不如去那边的凉亭小坐片刻?”温衾柔声道。

花也看了,美人也赏了,走到此处,的确是有些疲乏,温衾的提议正合帝心。

环顾四周,似乎是三皇子的住所。自宗文昌长大,皇帝不似从前那般喜爱,近来又烦心事缠身,好像过了年,就没见过了。

宗明修正想着,忽然西边传来一阵说笑声,仔细分辨,就是三皇子宗文昌。

西边有座假山隔在凉亭前,虽皇帝几人听得到那边的声音,那边却看不到这里是否有人。

“老五这是去哪?”宗文昌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跋扈嚣张。

“三哥?弟弟正要去上书房寻父皇,有些事情不懂,想请教一番。”这个声音是五皇子宗文懿。

怎么宗文懿来了?温衾不解,今日是自己安排的好戏请陛下观看,他却误闯进来,可不要添乱子才好啊。

不对,宗文懿是真的误打误撞,还是知晓了我的意图,将计就计?

温衾假装上前,想要告诉他们皇帝在此,被宗明修按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事到如今,温衾什么也做不了,只得静观其变。

“呵!谁不知你天资平平、蠢笨不堪,使了些花言巧语的招式骗过父皇。父皇不知,吾等可是知道你是何德性,就你这样的庸才,也妄想参与太子之争?我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三哥说话我不明白,我何时妄想过当太子了?那不是二哥的么?”宗文懿倒是恭敬,骂他笨,也未生气。

“说你蠢笨,你真的愚钝。”宗文昌大笑,“二哥如今犯了大错,说什么将功补过,不过是托词,太子之位与他定然无缘。”

“哦?何出此言?弟弟不懂,还请哥哥指教。”非常明显的下套,温衾听了都要笑出声,宗文昌还在得意。

“大酉历来太子都是嫡长子,可如今嫡长子犯错,可不就到了我嫡次子头上么?这点道理都不懂,真是个废物!”

“哥哥教训的是,那便要提前恭喜哥哥了。不过弟弟着急去找父皇,先告辞了。”宗文懿骗完宗文昌就走,假山这边的皇帝脸色铁青,仔细看看,嘴唇还在轻微颤抖。

“陛下,您仔细着身体,三殿下历来口无遮拦,您切莫动气。”燕贵人见状,靠在皇帝肩头,娇声劝慰,一边还用纤纤玉手去抚摸他胸口,替他顺气。

温衾暗中给燕贵人使了眼色,看来她是看懂了的。

五皇子一走,接下来是温衾安排的重头戏。

“主儿,您和他说那么多作甚,当心他到陛下面前告您的状啊!”是宗文昌身边的小厮,不过已经被温衾收买。

宗文昌一笑,轻蔑地说道,“就凭他?待本宫做了太子,他若想过好日子,合该早些向我示好,说不定我大发慈悲,可怜他孤独无所依,赏他个十文八文的,还不巴巴的叩首谢恩?”

随即是二人一阵不堪入耳的笑声,随后,那小厮又低声道:“殿下,但二殿下还在,太子之位就还有机会……”

“自然是叫他有去无回。”

宗明修听不下去,猛地起身,将石桌上的茶杯餐具等尽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陛下息怒!”一行人齐刷刷跪在皇上面前,伏在冰冷的石砖上,不敢起身。

“是谁在那里偷听?还不速速现身?!”

巨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假山后面的宗文昌的注意。

“朕竟不知朕的好儿子,这样心疼他的父皇,连太子之位,旁人的生死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皇帝气得七窍生烟,额头两侧针扎似的疼。本就勃然气恼,这难耐的刺痛又让他更加暴躁如雷。

宗文昌绕过假山,一眼看见盛怒的皇帝,吓得腿肚子都软了,还在台阶上就连忙跪下,嘴里胡乱地喊着“孩儿糊涂”、“父皇饶命”、“都是他人教唆”等词语。

待他转身想去揪那个小厮来顶罪时,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再愚钝的脑子在此时也缓过神了,是他得意忘形,中了他人的圈套。

不过是几根树枝和草叶铺成的粗糙陷阱,宗文昌却一头扎了进去。

蠢笨如猪狗之人,原是他自己。

谷雨刚过,宫里传来好消息。

最得陛下宠爱的燕贵人,有了身孕。陛下高兴,当即晋了她位份,封为燕嫔。等她诞下麟儿,跻身妃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燕家也随即水涨船高,原本只是普通商人,现下燕嫔的兄长已入户部做官,只要他踏实肯干,前途一片光明。

温衾听到消息时也异常开心,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燕家本就是他亲手扶持,位置越高,对他的作用也就越大。

近来所谋之事皆顺风顺水,温衾紧绷的神经多少有些放松。但康家这么多年的根基,并不是吃素的。

显然最近发生的事,桩桩件件皆是冲着康家去的。二皇子前脚离开燕州不久,三皇子就上赶着触皇帝霉头,虽说是他自身愚钝,受人蛊惑,但这些事套在一起,康子儒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温衾三番五次挑衅,皇帝看似不偏不倚,实则暗中应允,看来,是真的想要对康氏下手了。

康子儒冷笑,开国元老如今死的死退的退,只有康家还屹立不倒。陛下今年已是接近知天命之年,身体状况也不如从前硬朗,定是想要着手清退朝中贵族,替未来的储君铺路。

若二皇子三皇子其中有一人能当大任,便可保康家无虞。

在此之前,必要先除掉的,唯阉人温衾矣。

康家动手之迅猛,陆孝还未将探到的事告知温衾,便眼睁睁见那人被刑部得人从寿川院押解走了。

陆孝立即回过神来,想起这段时间手下来报的康氏党羽的动向,大抵猜到了是何事。

左右不过都是先前埋好的暗线,一旦被挖到,便可快速提起,形成一条无懈可击又滴水不漏的证据线,确保温衾从中脱身。

温衾有些发懵,还未缓过神便被粗暴扔进了刑部大牢。

那牢里的床铺不过是一垛干草,常年不见日光,又潮又霉,散发出股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想起去年,也是这样的季节,他带着陆孝在牢里面见了裴兆华最后一面,那时的自己,还是风光无限、洋洋得意的督厂厂公,而今自己也被关进这监牢,又比那时的卫国公好几分?

温衾惨然一笑,想起自己那不被世人知晓的身世,又更添些许颓然。

他不知此番入狱所为何事,但也猜了大概。应是康氏发觉了什么,开始反击。

这样才有趣,不是么?

“来人!”温衾端的正,嗓音虽尖细,却并不刺耳。他做厂公这十几年,气场却与旁的太监不同,且名声在外,谁见了不畏惧其的威严。

一个狱卒走过来,脸上带着讨好,客气道:“厂公大人有何指教?”

温衾了然,牢里狱卒惯会捧高踩低,对自己这般态度,就说明未有确凿证据治罪,恐是康子儒私下授意,要下下自己的脸面。

“呵,指教倒不敢,只是不知咱家所犯何事,竟还劳烦刑部如此兴师动众?”温衾的语气更加严厉,那当差的本就听过温衾阎罗王的外号,如今见了真人如此可怖,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小的不过是个看牢房的,大人们的事哪敢刺探。厂公大人稍安勿躁,兴许只是误会,误会……”那卒子打着哈哈,估计是不想得罪人,又不敢违背上面的命令,只得囫囵骗过去。

温衾不吃这套,厉声喝道:“混账!既无圣上命令,汝等何敢将吾关押在此?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去,将你们管事的叫来,咱家倒要看看,是谁有那么大的胆量,咱家可是陛下钦点的督厂厂公温衾!”

闻声赶来的兰无棱快步走到温衾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边挥手让那人退下。

“温大人,有人上奏说您与一桩官员的意外横死有关,吾等不过是奉了圣上的旨意,请您到刑部来配合调查,您瞧这环境,招待不周,您老多担待。”一番话嘲讽满满,像是认定了这回温衾翻不了身。

原来是这事儿,温衾心中有数,看向兰无棱的眼神也赤裸起来。

“兰大人,咱家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儿,既是意外横死,怎会是人为?定是上书之人心存歹念,冤枉了咱家,您可要还咱家清白啊。”

二皇子的案子是他办的,他本是康家一派,但高子佳的证据如板上钉钉,除非他有意包庇,不然绝不可能让此案牵扯之人毫发无损地走出刑部。

但案子一旦定性,也意味着他与康氏的关系就此结束。温衾料定了兰无棱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就算他铁了心要站在康氏阵营,他手下的阉党派也会立刻反水,将他包庇罪犯之事捅出来,到时候治他个欺君之罪,一样也是要剪除这个康氏党羽的。

此事之后,康子儒果然处处不给他好脸色,明里暗里地给他穿小鞋下绊子,苦不堪言,也叫兰无棱恨毒了温衾。

“呵,温衾,你我本无冤无仇,你与康氏的仇恨自有你们去解决,你将我拉入这趟浑水,那我也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兰无棱隔着木栏杆凑过去,恶狠狠地盯着温衾,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不叫我有好日子过,那你也自然别想好好地走出这地牢!”

“兰大人,康氏将你踢出党羽,你倒还巴巴地上赶着讨好,真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日见不到主人就浑身难受得紧啊!”温衾一脸淡然,甚至还嘲讽了两句,气得兰无棱破口大骂。

“温衾!你这阉人,祸乱朝政、魅惑君主!本官若将你剪除,此乃大酉幸事,陛下定会赏赐于我,而你,必将受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呵,哈哈哈哈哈……”温衾忍不住笑出声,他半眯着凤眼瞧着面前这个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爽利,果然我合该是天生的坏种,听别人如此咒骂,心中竟还觉得几分舒爽。

“你笑什么?此番你以为还有陛下的庇护?证据确凿,你已是死路一条了!”兰无棱不明白,温衾已入死局,怎的还能气定神闲、泰然处之?

“死路一条又如何?既然敢坐在这个位置,咱家自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倒是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咱家死了就可安稳度日了吧?”温衾敛起笑,转身不再言语,坐在勉强还有些干燥的长凳上闭目养神。

兰无棱又站了半晌,自觉无趣,也离开了。

温衾料定康子儒不可能私自处置了自己,毕竟督厂与六部相同,都直属于陛下监管。虽他是太监之身,不得有品级,但若论起来,康子儒和他也不过是平起平坐罢了。

若康子儒不经陛下应允就杀了温衾,想来他定是乌纱帽不想要了。

也许是兰无棱的私心又或许是康子儒的默许,温衾在地牢关了三日,还被用了刑。

不过他们也知道不能被陛下发现,因此用的也都是些不会留下印迹的。每每温衾被折磨得半死,兰无棱都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倒要瞧瞧这阉人能撑到几时几刻。

昨日温衾受水刑去了半条命,今日一早又被拖出牢房,小臂粗的铁链将他拴在木凳上,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咳咳……”硬撑着睁开眼,不出意外,又是兰无棱这厮。

“哼,昨日不是说要弄死咱家?今日怎的,兰大人追到阴曹地府来了?”有气无力,说几个字便要喘息一口,但温衾嘴上仍是不饶人。

“本官倒要看看,你这阉人的骨头究竟有多硬?”兰无棱挥挥手,两个狱卒拿了一套竹板走过来。

“这套刑具本官还未曾见过有人撑得过。”那两个人往温衾身上套,兰无棱围着温衾走一圈,邪笑着解释给他听,“此物名为‘竹书’,由数根竹片编织而成,因形似竹简而得名,将这一卷竹书围绕在你胸腹之上,只要这么轻轻一用力——”

说着,他从狱卒手上接过那竹书的绳索,甫一用力,那套在温衾身上的竹板,一片一片挨着,挤挤攘攘,无限收缩,不给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狠狠地碾压着温衾胸腔里的每一寸骨肉。

“唔……咳……”绵密的疼痛箍的温衾透不过气,五腹六脏被紧束着,找不到任何可逃离的缝隙,温衾睚眦尽裂,喉头滚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呵……”竹书松开片刻,温衾喉头灌入冷风,破风箱似的唿哨,满嘴的铁锈味儿让他作呕,清了清嗓子,轻蔑道:“兰大人可要悠着些,咱家本就是阉人,身子骨自是不能与您相提并论,若您稍有不慎,我没了不要紧,恐怕您也是死路一条了。”

“我看你能撑到何时?”兰无棱手上一紧,又要去拉那竹书的绳索,却听见地牢外面由远及近响起一声怒喝。

“住手!”

冷汗顺着温衾额前的碎发流进眼角,他眯着眼,努力抬头看去。

一袭玄色飞鱼服,发冠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急行至温衾面前,紧蹙的眉头下是交织着心痛和自责的黑眸。

陆孝抽刀毫不犹豫地砍断锁链,三两下扯掉那竹书,抱起温衾的动作却异常小心翼翼。

“义父恕罪,是孩儿来迟了。”

温衾点点头,本想说无妨,可一张嘴却又呕出一口血,再次昏死过去。

陆孝平时鲜少穿飞鱼服,一来他基本不与皇帝见面,二来,官服厚重层叠,不利于做事。

这样梳洗打扮一番,自是比寻常时候更加英俊硬朗,玄色的衣袍宽大严肃,衬得他又多了几分禁忌和情色。

温衾醒来便见到这样的陆孝,是他不曾瞧过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似乎要从胸腔里剖出一条路来,想硬撑着坐起,身上的疼痛如藤蔓紧紧缠绕,又痛苦地躺回榻上。

“义父,您感觉如何?”陆孝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卷宗,转身走到床前,脸上又是一种温衾没见过的表情。

是关切。

上挑的凤眼一弯,温衾笑道:“咱家倒是没见过榆木疙瘩也会有常人的感情。”

陆孝一滞,低垂下眉眼,紧盯着地面上那块破了角的青砖,嘴唇抿得太用力,连血色也全无了。

“此番让义父遭了罪,是孩儿办事不力,合该严惩。”陆孝说着跪在温衾床前,只露了个发髻给他看。

温衾心觉好笑,这孩子是在害羞方才自己调戏了他?

“不怪你,是咱家近来过得太过顺遂,有些得意忘形。”温衾伸手去抚摸那张俊秀的面孔,挑起他的下巴让陆孝抬头,“吃些皮肉之苦也无妨,权当是给自己长个记性。”

“倒是孝儿今日让咱家刮目相看,历来以为你不过是木头一块,原来也会像寻常人一样?”

“孝儿若是觉得对不住咱家,不如……做些实际的来弥补一二?”

陆孝的脸被他挑着,眼睛却仍盯着地面不敢乱看。

那微凉修长的手指化作毒蛇的引信,肆无忌惮地在他喉间与锁骨处流连,赤裸又色情。虽未曾抬头,但那张妖冶邪魅的笑脸,像是烫进他身体一般,赫然在脑海里显现。

陆孝喉间滚动,一连吞了好几次口气。

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原本坚定的心,这段时间却动摇的厉害。每次见到温衾这幅没骨头似的妖精模样,陆孝都觉得魂魄被他勾在指间,任他随意亵玩。

他暗中告诫自己不要再沉沦其中,可今日看见这人在地牢里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时,他还是乱了分寸。事先计划好的事,全都抛在脑后,胸口的钝痛让他无法思考,只满心满肺地想要拥抱他、呵护他。

这全都是错的,我如何能对仇家动心?陆孝再次警告自己,然温衾只是简单的挑逗,他就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义父,您……您伤得不轻,还是好好休息吧。”

逃也似的,陆孝几乎连滚带爬,未等温衾言语,自顾自地离开,连他平时最在乎的礼仪都忘了。

温衾“噗”地笑出声,看陆孝那狼狈模样,也不恼,只觉有趣。果然还是个小孩,不禁逗,面皮薄得很。

陆孝出门,屋里重又陷入沉寂。温衾仰面躺着,感受从身体各个角落传来的刺痛,心中又阴冷了几分。

温衾心知自己不死,康氏自然不会轻易罢休。

不过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只看谁的手段更高明,做事更迅猛罢了。

这一点,督厂和绣衣使从未逊色于任何人。

皇帝知晓此事后,阅了卷宗,亲自盖章断案,判了此事牵扯到温衾纯属误会,刑部按律办事也并无差错。又是不偏不倚、不痛不痒地粉饰太平,温衾谢恩接了圣旨,面上没有一丝不悦。

隔日陛下又赏了不少上好的玩意着人送到寿川院,温衾瞥了一眼,大手一挥,全都赏给了下人。

兰无棱竟也能全身而退,继续坐在刑部侍郎的位置,没有任何影响。

倒是上书奏请彻查温衾滥杀无辜的那位大臣,悄无声息地突然横死家中。据说此人早起时还好好的,晌午没到,竟从七窍开始流血,没过一个时辰就咽了气,死状阴森可怖,令人畏怯。

坊间开始传出高高在上的督厂厂公是喝人血啖人肉的邪祟鬼怪,谁惹了他,就会被他下咒,轻则霉运不断、祸事接踵,重则横死暴毙。

原本温衾就有个阎罗王的诨名,现在民间传言更加不堪。一时间有许多爱国文人志士走到一起,成立个名为“斩妖卫国”的组织,整天叫嚷着要除掉大奸佞温衾,还大酉一片净土。

这事传进温衾耳朵里,觉得好笑。一群没心眼的傻子,被谁利用了也不知,就敢这样上赶着送死。秦义把那组织的名单送到温衾手里时,他随手翻了翻,就扔到一边,挥挥手,随他们去闹,不予理会。

这日陆孝在街市上正替温衾寻些玩物,突然听到暗号,神色一禀,将买好的果子玩意儿等小心搁进袖袋,四处张望片刻,确认无甚异样,才脚底生风,往约定之地赶去。

“陆大人,上回的事,总要给个说法吧?亏得我们主子那么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果不其然,这人正是为先前陆孝擅自终止计划来兴师问罪的。

陆孝不语,等那人再开口。

二人就这样对峙站着,再无其他声响。良久,还是那人率先沉不住气,开口道:“康家有所行动,不过如今只是冲着温衾,你若配合得多,兴许复仇之日来得更快些。”

“嗯。”陆孝点头,声音闷闷的,“晓得了。”

“晓得?你上次也是这样说,那你倒是这样做啊!”那人见陆孝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没底,这个人向面无表情,说话也都简短至极,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口说无凭,上次的事,主人很生气,你若再不做些什么,恐怕主子对你……”

“谁?!”

话还未说完,二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身看向某处。陆孝动作更快,一枚暗器已先声音而出。

暗器瞬间没入树丛,方才那里传来微弱声息,有人偷听。

陆孝不理会对面那人,自顾自掏出短剑冲了过去。

谁成想,偷听的是邓智。

“陆孝你!”邓智也是一惊,方才他只是恰巧路过,见远处的身影似曾相识,还未来得及确认,那暗器竟直冲面门,躲闪间,陆孝已到眼前。

陆孝也是一惊,本以为只是寻常探子,杀了便罢。但杀了邓智,事情会更加复杂。可邓智探得了自己的秘密,不可能活着离开。

二人怔愣间那边的人也到了,他不认识邓智,但见两人神情,多少也明白了什么。

“你是温衾的人?”

“义父向来最疼你,你竟背着他做这样的事!”邓智已知道此时局面你死我活,也未过多废话,抽出佩剑,与陆孝厮打到一处。

既是绣衣使的事,自然没有外人插手的道理。接头之人抱着手臂退到一旁,好整以暇地观看这场内斗。

“陆大人,若你今日杀了他,我回去定当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主子自然不会苛责于你,上次的事,也就算了。”

陆孝冷哼一声,集中精力应对邓智的杀招。

晚霞似一件染血的外裳,破烂不堪地挂在天边。

温衾坐在院中的合欢树下乘凉,从果盘里挑挑拣拣,捏起一块果脯扔进口中,甜气四散。

难得有这样静谧温馨的氛围,温衾眯着眼假寐。

忽的听到一声巨响,陆孝浑身是血地踹门而入。他肩上扛着一具尸首,走进寿川院,踉跄了几步,猛地吐出一滩污血,昏死过去。

温衾大骇,起身快步走过去,从陆孝肩头滚到一边的死人,赫然是邓智!

大叫一声,温衾只觉眼眶酸涩胸口发紧,唤了下人立刻去请太医。

陆孝情况不容乐观,几次在鬼门关上游走。他身上的伤口又多又深,回寿川院的路不知走了多久,身上的血都快流尽了。更让人惊惧的是邓智,身上也如陆孝一般遍布伤痕,致命伤在胸腹部。他武功与陆孝不相上下,温衾想不出当今世上会有人能将他二人打到一死一重伤的地步。

一连半月,陆孝昏迷不醒,温衾时不时就到他床前探望。陆孝向来深色的皮肤都白了几分,温衾抚摸他的眉眼,心里的恨意熊熊燃烧。

这些日子康氏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先是上书弹劾阉党一派,几个官居高位之人皆因收受贿赂和卖官鬻爵等罪名被降了职,有情节严重者甚至被皇帝下令逐出燕州,永不得入朝。

虽未有伤及性命的,但阉党一派本就靠利益绑定,关系并不紧密,康家一出手,倒是先从内部乱了起来。许多本就是温衾威逼利诱的,纷纷倒戈,或称病不上朝,或私下向康家示好。

康阉两派在朝堂斗的你死我活,私下的小动作也接连不断。

康氏最得力的手下礼部李侍郎,朝堂上数他最卖力。温衾发了狠,全然不顾礼仪道德,得了消息,李侍郎母亲携大房二房家眷,要去燕郊皇觉寺上香。

他派人埋伏在半路,将李老太太连同她带着一起上香祈福的儿媳和小姐们全部坑杀。

此事做的隐秘,刑部办案时只查到山贼土匪见色见财起意,抢了银钱,本想把夫人小姐带回山寨仔细享用,不曾想她们倒是贞洁,宁死不屈。

李家自是不满这样的结果,心知肚明是谁做的,但也无法再继续调查。温衾使招太过阴损,若李家再紧追不放,满城的百姓都会知道,原来李氏两房夫人和小姐,竟是死于奸杀。

这样歹毒的手段,李侍郎气不过,丧事才刚过,竟找到了寿川院,叫嚷着要杀了阉人温衾,为大酉国除害。

“李侍郎定是伤心过度,失心疯了,咱家看您这模样,自是无法再为官,替陛下分忧了吧?”温衾笑得人畜无害,任凭李侍郎在他面前叫嚷咒骂。

骂得久了,听得聒噪,一个手刀把人击昏。

“来人,把他扔出去。”温衾从袖袋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手,嫌弃地将那块帕子也一并丢在了寿川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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