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里,年轻帝王的目光总像雷鸣电闪一般一次次划过我的脑海,追得我四处皆是仓皇,不祥的感觉搅乱了我的思绪。越来越湿的夜像是一口硕大的陷阱,空气里处处漂浮着阴谋的味道。我知道这是所有后宫里恒久的气息,但是席筵之后,它似乎更形浓重了,驱之不散,裹在初夏的夜雾里,纠集成一团又一团,伏在宫殿四宇以及毎一个黑黢黢的角落里。
我似乎仍旧肌肤皎洁胜雪,体态轻盈如风,可是痛苦的记忆早就剜进了骨血里,腐蚀了我的心神,我怀疑着每一个在我看来不同寻常的眼神和语气,似乎毎一个传递进来的信息都是新一场迫害的序幕,似乎连逐渐变暖的气温也透着诡异的玄机。
可一语决我死生的人太多,于是帝王微微的一个蹙眉,便迫
得我惶惶不可终日,如天之将崩。^而这只是明晃晃悬在那里的尚方宝剑,全不足以比宫廷陷阱的万中之一二。
后宫的艰险教会了我太多在这里生存的机要。宫廷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面,也是愚人常常忽略的一面,不是皇帝,不是皇后,而是那仆人,无数的仆人、使女、厨役@……而我曾经就是这样一个愚人,我太过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我的家人,我酷爱的书,我的琴棋书画,我的那一场期待了太久,却在冬日也不曾降临的无望的春qing。
除了小心翼翼地恭敬着居于上位者,我所有剩余的触角全都探进了如同秘密花园一般的内心世界,而漠视了四周的异动。当年,如若我曾分一丝心神,看一眼身旁的奴仆,听一句他们的闲言,也许,只是也许,有些事原可以走一步先招,有另外一个解。
也许,我可以探听皇上的心意,我可以关注宫廷里为了争夺储位的阴谋,我可以早早地提醒父亲处处小心;也许,我可以更好地打点身边的人,也就不至于被出卖,终至身陷囹圄。可哪里来的那么多也许呢,过往只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忽视了宫里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不消说俯就他们,赏赐他们,讨他们欢心,我甚至除了贴身侍候的宫女小昭,从来也记不分明当年我宫里其他人等的眉目姓名。
如今却深知:在后宫这块一里宽二里长的地方,想要自保,就必须依赖由无数仆役织起的一张密布的网。其实,若没有仆婢夹杂在内,宫廷之中也就往往不会闹出什么阴谋来了
所以,现在我对待我可以接触到的宫里的每一个仆人,总是和顺大方,我所得到的所有赏赐,除了所需衣物还有有用的书籍,皆用来赏赐他们。渐渐地,我身边的人变得非常忠心且总是曲意讨我喜欢,什么样的话和事都传进了我的耳朵。
新帝的为人行事,宫里的细枝末节,我越来越清楚,知道得也越来越迅疾。这些也许最终没有用来拯救我自己,倒是及时让我阻止了芷蔵公主一场懵懂的情事。也许对芷葳的命运来说那并不是最好的一个编撰,可我总希望芷葳的生命会继续,我的生命也会继续。
经由这些耳目,我知道了新帝是如何一个铁腕的帝王,他是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方式杀开了一条通往御座的血路,他也仍旧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巩固着自己的政权,这就是:顺我者荣华富贵,逆我者有死无生‘正如芷葳嘴里所说:“我这个皇兄,幼时经历坎坷,于是行事有些独断,要是做了违逆于他的事,在他手里是定然讨不得好去的。”于是我更是日日思索往日可曾有得罪他的地方,也更加地深居简出,处处小心。
也是经由这些耳目,我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时候,—就紧紧拉住正嵐的手,告诉她:一步差池,前面即是深渊万丈。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而生于皇家,便从无资格谈爱论情。即便
你有心以身殉情,难道也真的愿意心中所念的人跟着一起烟消云散吗?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忧的是咫尺天涯,怖的是累你一起万劫不复。
我也告诉芷葳,要她相信我,终有一日:桥下再无秋水,桥上亦无相思\然而在我和她一起经历了很多,又分离了许久之后,在我们都接近人生的结局时,公主曾给我寄来书信一封,信中问我可安好,信中还说:“关山月冷,世事无情。纵马长嘯,堪叹情事空空。雾隔千里兮无归,花飞天波兮蹙眉。几重山,几重水,遥遥无期,归途如虹。君兮’君兮,藏于水之南。7”
叶落
芷葳以前只见过她的父皇和王兄,除此以外她没有机会看见任何一个对她而言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所以当她第一次看见了这样一个陌生男子时,便注定了是她的劫难,更何况那还是一个白衣胜雪、才冠三梁的男子。当芷葳登上白马寺山门前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那个男子就那样抚媚妖娆地立于晨风中紧闭的庙门前。
那个抛弃了功名和利禄的男子一心想要敲开佛的大门,不管庙门是如何地紧闭,他在寺院外不吃不喝等待了三天,直到前来为自己祈求婚姻会美满的芷嵐走到了同一扇门前。是芷葳亲手帮他叩开了通往神佛大殿的门扉,是正葳在问明了一切后,对方丈说这是天朝有名的才子,既然他一心向佛,方丈应该收留他,他
会成为一代名僧的,这是他的机缘,也是白马寺的机緣。
然而,当芷嵐看着他激动万分地跪拜在金佛之前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芷葳眼里忽然闪过从不曾有的疑惑。当这一角白色衣袂终于消失于殿前,只留下一片潮湿的叶子粘在门槛上,我分明看到芷葳恼念不舍的眼神。丝網的窸窣已不复闻,尘土在殿堂里飘飞,再听不到脚步声‘风起,风舞纱幕,纱幕飘飞。
这是一个少女最美不过的情怀,千金难易这一刻的心动,再以后,等这豆蔻年华过去了,落了尘埃缚了茧的心就不会这般轻易被勾动了心弦。
不幸的是,对于一个公主而言,这山门前的一次相遇只能是个劫难的开始,而绝不会是那个杉〖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故事。
定嵐不是一个在宠溺中长大的女孩,她长在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深宫里,她比寻常人家的女子更明白身为女人的无奈,于是,那一日,白马寺外白衣人,我如同欣赏了一幅春日里的画,知道它会凝在这一刻,凝在山门前,凝在芷葳永恒的心深处。然而我错了,我用一个女人的心去度了一个少女的心。也或许我所领略过的那一点点晦涩不明的情远不足以让我知道情之一字是会叫人义无反顾,生死相许。
有一天,芷葳身边的小宫女告诉我芷蔵又去白马寺进香了,这已是一个月内第三回。我霎时冷汗淋淋,再不用多少时日,这就将成为新帝登基以后宫闱里的第二桩丑闻。
芷葳是和尚的红尘万丈,和尚是正葳的化外一方,和尚要是跳得出去,便可安心做他的和尚^芷葳可以把他当初那一袭白衣,临风而立的样子深深记取。若跳不出去,那等来的绝不会是于红尘里的相爱一场,而是两人一同的末劫。3
芷葳说她去白马寺只是想看上一眼,也只有看着那人的时候’才知道活着是怎样一种滋味,却原来,过去的所有时日都如同嚼蜡。
我对芷葳说:“我朝历来都是以宗室女和亲,唯独这一次是嫁了真公主,全因为前后三代皆因为争夺皇位,朝中内乱频频,先皇是想防着突厥乘势起兵,新帝也想借此联合突厥,一则牵制西北各国,二则也好专注于整顿内务。我想,公主殿下必是明白皇上一贯如何处事的,此事如若传闻出去,怕是绝无余地的。
我又对着芷葳说:“故事里的辩机和尚即使不为佛门创下更宏伟的功业,原本也可以伴着他攀爱的经文安然老去,如此惨烈的终结不知辩机可否无怨无悔,不知又是否是高阳早已料到的?5”
原本我不敢,也不该对着公主殿下如此大胆妄言,状如训诫,然而在这样一件事上我不得不有私心。如若芷葳果真行错半步,发落下来的时候,恐怕我和所有解忧宫里的宫人们便会是第一个就地伏法的。
我并不奢望公主殿下顾及我们这些人的生死,至少是她自己
和她所恋着的那人。我只希望在一切真的发生前,她至少除了青春冲动之外,可以认真思考一下当爱情和死亡摆在一端的时候,究竟真的是孰轻孰重。
至此,直到远嫁,芷葳再不曾跨出宫门半步;
至此,终她一生,芷葳再不曾提起过那个白衣胜雪、才冠三梁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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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译作:
刘彻
綢轅的窸革再不复闻,
灰尘奴落在宫院里,
听不到脚步声,
乱叶飞旋着,
静静地堆积,
地,我心中的欢乐,睹在下面。
一片湖澴的树叶粘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