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村长老练地说“也许是临时换了套衣服?这种事情打扫战场时是经常发生的,去年我就看到咱们的一个营长,穿了一套这样的衣服在大街上骑马奔跑,头上还戴了一顶大盖帽子。大婶子,你好好认认,这是不是小林?”
她努力回忆着儿子的模样,但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打仗前他不是刚回来过吗?”村长说“小桃,你年轻眼尖,你说吧,这是不是小林?”他又对民兵们说“你们也想想,孙小林是不是这个模样?”
小桃迷惑地摇着头,一言不发。
众民兵也摇着头,说:
“平时觉得怪熟,但这会儿还真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村长说:
“大婶,您说吧,您说是就是,您说不是就不是。”
她把自己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士兵青年的脸上,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奶腥气。她畏畏缩缩地将死者额上那绺头发拢上去,看到他双眉之间有一个蓝色的洞眼,边缘光滑而规整,简直就像高手匠人用钻子钻出来的。接着她看到他的脖子上蠕动着灰白的虱子。她大着胆子,抓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手掌上生着烟色的老茧。她心中默念着:也是个苦孩子啊!于是她的眼泪就如同连串的珠子,滴落在她自己和死者的手上。这时,她听到一个细弱的像蚊子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娘,我不是您的儿子,但我请您说我就是您的儿子,否则我就要被野狗吃掉了,大娘,求求您了,您对我好,我娘也会对您的儿子好的”
她感到鼻子一阵酸热,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把脸贴到士兵的脸上,哭着说:
“儿子,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村长说:
“行了,小唐同志,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感动地说:
“大娘,谢谢您”
“这里边有鬼!”民兵队长怒冲冲地说:“孙小林根本就不是这副模样,这分明是个敌人!你们把敌人当烈士安葬,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她看着民兵队长气得发青的脸,说:
“狗剩子,你说小林不是这个样子,那么你给我说说,他是什么样子?”
“对啊,”女卫生员说“你说他是什么样子?难道母亲认不出儿子,你一个外人反倒能认出?”
民兵队长转身就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来说:
“这事没完,你们等着吧!”
村长说:
“好了,就这样吧。”
村长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民兵们跟在他的后边一路小跑。
女卫生员招呼了一下那两个民夫,急匆匆地走了。两个民夫跟在她的身后也是一路小跑,好像身后存在着巨大的危险。他们连担架都不要了。但转眼之间女卫生员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呢绒帽子,戴到她的头上,说:
“我差点把这个忘了,你儿子的连长说,这是你儿子是给你买的礼物,连长说你儿子是个孝子。”
她感到头上温暖无比,眼泪连串涌出,流到脸上马上就结了冰。
女卫生员抖着嘴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顶帽子,转身就跑了。
小桃脱下孝衣,夹在腋下,没忘记提着那根柳木棍子,对着她点点头,转身也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她蹲在担架旁边,端详着他的虽然冻僵了但依然生气勃勃的脸,大声说: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的小林吗?你不是我的小林,那我的小林哪里去了?”
死者微笑不语。
她叹息一声,将双手伸到他的身下,轻轻地一搬就把这个高大的身体搬了起来,他的身体轻得就像灯草一样。
她将他安放在观音像前,出去拉了一捆柴禾,回来蹲在锅前烧水。她不时地回头去看他的脸。在通红的灶火映照下,死者宛若一个沉睡的婴儿。
她从箱子底下找出一条新的白毛巾,蘸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小林的面貌就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她将脑海里的小林与眼前的士兵进行了对比,越来越感到他们相似,简直就像一对孪生的兄弟。她的眼泪落在了死者的脸上。她将他身上的绿衣剥下来。衣服褶皱里虱子多得成堆成团。她厌恶地将它们投到灶火里,虱子在火中哔哔叭叭地响。死者赤裸着身子,脸色红晕,好像羞涩。她叹息着,说:在娘的眼里,多大的儿子也是个孩子啊!她用小笤帚将死者身上的虱子扫下来,投到灶火里。死者瘦骨嶙峋的身体又让她的眼泪落下来。她找出了小林穿过的旧衣裳,给他换上。穿上了家常衣裳的死者,脸上的稚气更加浓重,如果不是那两只粗糙的大手,他完全就是个孩子。她想,无论如何也得给这孩子弄副棺材,不能让他这样入土。她把墙根上那个木柜子拖出来,揭开盖子,将箱子里的破衣烂衫揪出来,扔到一边。她嘴里嘟哝着:
“孩子,委屈你了”
她把他抱到箱子里。箱子太短,他的双腿从箱子的边沿上探出去,好像两根粗大的木桩。她抱住死者的腿,试图使它们弯曲,但它们僵硬如铁,难以曲折。这时,走了的小桃又回来了。她看着小桃哭肿的眼睛,低声哀求着:小桃,好孩子,帮帮大娘吧,把他的腿折进去。小桃噘着嘴,气哄哄地走到墙角,提过来一柄大斧,用手指试试斧刃,脸上显出一丝冷笑,然后她紧了紧腰带,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抓住斧柄,将斧头高高地举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托住了小桃的胳膊。两个人正在僵持着,就听到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叫:
“孙马氏,你出来!”
三
她听到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叫着:
“这是孙小林的家吗?”
她急忙从炕上爬起来,下炕时糊糊涂涂地栽到了地上。顾不上头破血流,她腾云驾雾般地到了大门外,看到昨天见到过的那个女卫生员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身上斜背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带子上拴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和一条洁白的毛巾——急匆匆地走过来。在女卫生员的身后,两个身穿青衣的民夫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着一根粗大的席筒。女卫生员站在她家门口,满面悲凄,低声问讯:
“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
(此文原载于天涯19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