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风挥开修士的黑色帽兜,掀出帽兜下那张近乎苍白的面孔,他的眼下赫然落了瑰红色长疤。
风起,阵破。
风落,剑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沈怀霜脸上,他面色沉重,波澜不起,如同不是崐仑的仙师,而是运筹帷幄的政客。
有些人天生气度非凡,站在那里,就是人物。
沈怀霜收剑入鞘:“已为大赵破阵。”
碎石落在地上,晃了两下,恢复了死物般的沉寂。
沈怀霜如同身至台风眼中。
修士低眉笑了,脸庞隐在帽兜内,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座上。
周围喧闹声,叹息声,喝令声,纷纷扬扬,裹挟着风声朝他席卷而来。
西羌来使顾左右言他:“大赵这地方竟是无人,女子领兵载入史册,泱泱大国,竟不觉得羞愧!”
“西羌使者有意挑拨,分离众将之心,我心甚寒,当以斩首论罪。”
使者脸红脖子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殿下举措!”
钟煜打断了他:“竖子狂妄,两国交战,便拿你的头颅做战书。”
“阿弟说的是,不愧是我大赵好男儿。”
“跳梁小丑竟敢登堂入室。大赵怕了西羌不成?”来人是个极其高挑的女子,眉目如画,飞眉入鬓,端得是与钟煜一样的好样貌,头上竖着双垂髻,金冠高佩,入场,即有极其威压的气魄。
咤声有着女子的悦耳动听,却似喝令千军。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呲地一声,使者脖子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痕。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重剑砍在使者桌上,昭成面色不变,下一剑却指向了使者喉头:“我本是军中人,只谈家国,竖子狂妄,大赵容下你才叫真的羞愧!!”
西羌来使如果能在多一张脸的话,这两脸都被打得啪啪没地方再落了。
使者带着人连滚带爬,匆匆出了宴席:“望殿下交战时也有这般气魄!”
沈怀霜侧过头,朝钟煜看了过去。
眼中锋利之色退却,只留下满目的平静与温和,长久注视,不舍移目。
草木皆有情
宴席将散,钟煜之后还要与昭成商议出征一事。
宴席上,朝臣从座上起身,围拥而来。
沈怀霜悄声对钟煜道:“今日我先行一步。”
钟煜侧首朝他看来,保持着低眉的动作,应了一声:“我让张德林好好送送你。”
钟煜目光还留在沈怀霜身上。沈怀霜却从他身后绕了过去,他走在宴席的长廊上,又回首,对钟煜淡淡笑了。
钟煜望着他,更不肯回头。
酒盏还握在他手里,席上人蜂拥而至,要包裹他,想把他席卷而去。
沈怀霜伸出手,像在崐仑那些学生互相道别那样,抬起手腕,手掌左右摇晃了下。
——回头见。
做完那个动作,沈怀霜嘴角还带着笑,可真的等他从宴席上离去了,丝竹声和喧嚣声远远被他抛在身后,他走在红瓦长廊下,四周树影重重。
树影动,明月照。
沈怀霜低头看了眼足尖前的影子,却有那么些不知味,甚至尝出了几分寂寥。
那大概是他刚在宴席上太热闹了,一时安静下来,这才还没缓过来。
沈怀霜又松了口气,身后,张德林一直低着头,竟传来了啜泣声。
张德林从来观人于微,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公公怎么了?”沈怀霜回首,直直撞见了张德林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
“哟,让仙师见笑。”张德林连忙抬袖擦泪,鼻尖仍是红的,眼角缀着泪痕,他匆忙擦了两下,朝沈怀霜勉强笑道,“奴才一时情急,这会儿没收得住。”
沈怀霜递锦帕过去:“公公擦擦吧。”
张德林吸了两口泪:“奴才虽是个阉人,可打小与和太子、兰陵殿下一起长大。西羌是风沙大、更不容人住,公主从小娇养,怎么能去那处地方受苦。奴才也是惶恐方才兰陵殿下真的答允了……”
沈怀霜:“怎么会,此事于理,西羌侵扰在先,大赵国力强盛断然不会让公主答应。于情,陛下和殿下也不会让公主去。”
张德林叹了声,却道:“宫中皇后娘娘母家势力强大,也向来不喜公主。宫中,唯独兰陵公主失去依傍。若是娘娘母家在席上执意发言,送公主出去,再出突袭去打西羌,师出有名,胜算更足。奴才只庆幸殿下特意安排过参席之人,否则要送走一个公主,并不是难事。”
“……”
情况远比沈怀霜想象中要复杂。
他本来以为,两国有纷争,战争难免,却也不知道其中会牵扯这许多私情。
江湖也有人情和说不清的纠葛,可江湖上简单就简单在,它以力量而论,根本不会这么麻烦。
宫中要处理掉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方式有很多。
沈怀霜无法明白为什么周琅华要视昭成为眼中钉,但他转念想了想。身为一国皇后,周琅华日夜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另一个贵妃恩爱非常,耳鬓厮磨,而他对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毫不在乎。
她的心境必然会变。
世上很多事,本就无可奈何,选择太少,错乱太多,有时候,一念之差,相去千里。
周琅华这个人,本应该身在江湖,说不定,她也能开辟修罗道的境界。
可偏偏,她入了宫。
所以,她会想要转移她对丈夫的恨意和妒意,最恶劣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
想要钟煜听话如初,以弥补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与不甘。
想要钟煜为她掌控,好让自己良心能安,抵过当初入宫的理由。
沈怀霜沉默时,忽然又庆幸自己当时直接带钟煜出了宫。他走得很慢,忽然又听到了身后熟悉的声音。
“沈……沈先生。”
他回过头,兰陵走上前,已泣不成声。
“多谢先生劝阻之恩。”兰陵扑在他身前,再抬头,面上扑簌簌滚下两行泪,长喘一口气,颤声道,“若不是今日先生相助之恩,兰陵怕是留不住了。”
“公主不哭。”沈怀霜蹲下来,取锦帕,耐心抹去了兰陵脸上的泪。
“……”兰陵哽咽地点了头,却像是再也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红纱袖,嚎啕大哭起来。
宫里好像就是一处哭声很多的地方。
沈怀霜扶起兰陵,陪她坐在长廊上。
她一哭,张德林也哭,可沈怀霜到底没舍得让小姑娘哭太狠,他拍了拍兰陵的背,劝道:“殿下今日在席上有大义之举,可大赵断然不会让公主去牺牲。西羌来使言之无理,并非真正求取和亲公主。”
“爱护小殿下的人有很多。兰陵殿下从前有爱护自己的父母,有子渊,有很多陪着公主一起长大的宫人。”
“就算我不说,子渊也不会放手让你去西羌。”
兰陵抱着膝盖,缩在长廊的角落上,眼泪还挂在长睫下,用鼻音应了声:“嗯……但,父皇不在,兰、兰陵也没有母妃了,先生,你、真、真的很好。”
沈怀霜淡淡一笑:“公主也很好。”
兰陵又哭了会儿,鼻尖红红的,像只兔子,她眼角也泛上了红色,扣了扣长廊上的木板。
过了会儿,她面上是红色才褪下。
“我其实挺喜欢你们江湖上的人的。”兰陵低头,恢复了平静,“江湖上的事情简单,人也简单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像宫里,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
兰陵枕在自己腿上,歪过来,望着沈怀霜。
少女眼角还落着一滴泪,滑下眼角,她又闷闷道:“哥哥今天估计又要忙到子夜了。先生今夜别走了吧。你们两个人做个陪,你回去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我本来也打算去看看他。”沈怀霜淡淡笑了笑。
张德林:“那奴才送兰陵小殿下回去。”
沈怀霜望了兰陵一眼,兰陵对他摆了摆手,她眼睛还是红的,却勉强拉起嘴角,道:“先生,你去吧。”
她这一笑,竟让沈怀霜为那份懂事心疼。
这种过分的懂事,他却不希望在身边人身上看到。在这一点上,她和钟煜尤其的相似。
沈怀霜和兰陵交集不算太多,可接触那么两回,他确实觉得这个小姑娘,保留天真无邪难得。在宫廷里,他很难想象,这皇后与宠妃的两个孩子,居然能相安无事、不带偏见地一起平安长大。
这一路上,沈怀霜只见宫砖龟裂,草木深深。宫灯缓缓在各处宫宇亮起,又淹没在夜色里。
沈怀霜定定走着,他去找钟煜,并不是因为钟瑶说的那些话,才选了去。
他早就发现了。
少年时,钟煜很舍得为他花积攒下的灵石。
成年后,钟煜又很舍得为他花时间。
回了大赵,他和钟煜呆在一起,钟煜就会停下手里的所有事,耗费大把大把的时间。
可他不想要钟煜这样牺牲自己的付出。
庭院深深,京城居北,夜深寒露重,沈怀霜脚边沾着薄霜,站在了政事堂的走廊前。
大殿前,雕花木门敞开,暖黄光漏下。
沈怀霜居于下风口,在地上出现一个人影时,他闻到了浓郁的酒气。
那是京城最烈的酒。
阳关酒。
入喉如吞刀子般的呛辣浓郁,再疲软的胆被这酒一浇,都能硬气上三分神。
钟煜才同昭成布过沙盘,战事催急,不日便要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