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珍珍捂着口袋里的饼干,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在上学之前,她从来都没有吃过饼干,只吃过一些饼干屑。
那是她大哥抢来的饼干,二哥后来又和大哥为了抢那块饼干打起了架,饼干摔了个稀巴烂。大块的大哥捡走了,小块的二哥捡走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用舌头将那些碎掉的饼干屑一点点舔走。
那些饼干屑是什么味道,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带着点咸味的泥土,还有眼泪流到嘴里的苦涩味道。
眼泪这种东西,并不能在家里换来一点点的饼干。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有了一整袋的饼干。
多么漂亮的蓝色袋子啊,袋子上印着漂亮的黑色夹心饼干,仅仅从那幅画上,马珍珍都能感受到里面的香气。
她反复把玩着手中的巧克力饼干,几次想要将包装打开吃掉,却又舍不得的松开了手。
到最后,她将那袋饼干握在手上,用舌头一点点的舔着包装袋,好像只要这样做了,就能隔着包装袋尝到里面的味道一样。
马珍珍太快乐了,舔完饼干后,她小心翼翼将饼干放进口袋里,那动作就像是往自己的口袋里放进了一颗星星。
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的衣服是两个哥哥穿旧的,她没有玩具,文具也是哥哥们剩下的,这包饼干就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它,会被抢走的。”
她这样想着,于是强迫自己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好像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一样。
口袋里有一包饼干让马珍珍心慌意乱,她总是想要摸它,确定它还在不在,却又不敢伸手。接下来的几堂课马珍珍都在走神,她总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在抽屉里把饼干拿出来看一会儿,看的时候还总是忍不住舔嘴唇。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来学校干什么了,也不知道上的是什么课,她只记得自己口袋里的那颗美丽的星星。
它光是存在,就已经让小小的女孩感到陶醉。
杜若自己还有课,早上帮苏丽代了一堂,剩下来的课却有冲突,于是一年级小朋友的数学课是秦朗代的。
学生总是以为自己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站在讲台高处的老师能把一切尽收眼底。
秦朗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总是低头的女孩子,也注意到她老是在抽屉里拿出什么看。
一年级的孩子有很多上课都容易走神,现在不养成良好的课堂习惯以后只会更糟糕。秦朗有意提醒她好好上课,便趁着她再一次低头看抽屉的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敲了敲她的课桌:
“在看什么东西,课都不好好上了?”
马珍珍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秦朗,当秦朗从抽屉里拿出那袋奥利奥时,整张脸都白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惨白惨白的,好像已经吓呆了。
“饼干?”
秦朗莫名其妙地看着那袋饼干。
“你饿了吗?这堂课上完就可以吃饭了”
马珍珍眼睛死死的看着自己的饼干。
大概是马珍珍这个样子让秦朗也觉得有些不太对,他想了想,还是将饼干还给了马珍珍,又说:“下不为例,以后不准在上课的时候吃东西。”
马珍珍看着“失而复得”的饼干,重重地“嗯”了一声,飞快地将饼干放在了口袋里。
然而她刚把饼干收好,就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
“老师,她是小偷。”
秦朗听到了,但他故作不知,又回到了讲台上。
刚才很小声的声音却引发了更大的声音,见秦朗好像没听见,又有孩子叫了起来:“老师,她是小偷!她偷了饼干!”
“秦老师,她拿了饼干!”
“苏老师说每天都要检查,要是少了饼干以后所有人都没有饼干了!”一个举手却没被点到的孩子尖叫道:“让她把饼干还回去!”
终于,控诉马珍珍是小偷的声音彻底打乱了课堂的教学秩序,秦朗也听出来他们好像在说那个女孩偷了一袋饼干,忍不住呆了呆。
“偷饼干?”
“我没偷!这饼干是杜老师给我的!”
即使是这样可怕的指控,马珍珍也依然不敢愤怒地反驳,她将两只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前,眼睛里满是惊慌不定的神色。
“杜老师给我的!”
她的恐惧看在其他孩子眼里,就像是做贼心虚一般。
一年级的小班长趾高气扬地站了起来,对秦朗说:“秦老师,只有上台回答问题的孩子才有饼干作为奖励,杜老师上课时候没有让马珍珍上台做示范!”
“上台写拼音的是我,只有我得了饼干!”
做示范的孩子也站了起来,大概是没有饼干显得证据不足,他又补充了一句:“饼干我吃了,我的那块是草莓味的!”
“她偷饼干了!”
“我没偷!”
马珍珍害怕的哭了起来,只会反复说一句话:“杜老师给我的!杜老师给我的!”
“你家那么穷,你又写不好拼音,肯定是想吃饼干又吃不到,所以自己偷拿了!”
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讲台抽屉里的饼干已经是所有孩子们的“利益共同体”它被放在那里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会互相监督,也会不停提醒自己——“如果拿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这样的约束让孩子们学会了纪律,也有了共同的契约,以至于当好似破坏了整体规律的马珍珍动了那块饼干时,所有孩子的怨念都爆发了出来。
秦朗起先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到这个样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苏丽在抽屉里放了些饼干作为孩子们发言的奖励,可是这个叫马珍珍的孩子上堂课没有发言,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块饼干,而孩子们都说上课的时候杜老师没有给她饼干。
下意识的,秦朗觉得这个孩子没说谎。
说谎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眼神里虽然都是被人指责的恐惧和惊慌,但眼神清澈,也并没有躲闪。
“马珍珍,你说这块饼干是杜老师给你的,是吗?”
秦朗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当过老师,也没接触过这么多的孩子。孩子们的指责和言之切切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下课后,我把拼音写出来了。”
马珍珍不停点头,抽泣着说:“杜老师奖励我的。”
“老师相信你。”
秦朗摸了摸马珍珍的头,又站起来,环视着屋子里义愤填膺的孩子,朗声说:“同学们,马珍珍说这块饼干是杜老师给她的,我去请杜老师来证实这件事好吗?杜老师是大人,又是老师,她不会撒谎。”
“只是有一点,如果马珍珍同学说的话是对的,你们要向马珍珍同学道歉,因为诬赖别人偷东西是很严重的指责。你们能做到吗?”
秦朗温声问。
一年级的孩子大部分还在懵懵懂懂的年纪,有人在喊马珍珍偷东西,他们也就跟着喊了;现在秦老师说要去找杜老师来,他们又莫名的有些害怕。
究竟害怕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明白。
眼见着马珍珍握着饼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心软的孩子小声地说:“我相信她没偷饼干了,就这么算了吧。”
“是啊,算了吧。她在家肯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不行,苏老师说,偷东西是不好的行为!”
小班长梗着脖子说“如果她没偷,我可以道歉!”
秦朗笑了,让这个有意思的小孩在这里看着纪律,自己跑去另一头的五年级找杜若。
秦朗敲五年级教室门的时候,杜若正在给五年级孩子上数学课。
听说那边教室里发生的事后,杜若讶异地“啊”了一声,安排了五年级的班长带着孩子们做课本上的数学题,立刻跟着秦朗去了一年级的教室。
当杜若跟着秦朗走进教室时,教室里沸沸扬扬的。一年级的孩子本来就是不懂事的年纪,有些更是恶劣地指着马珍珍嘘“小偷小偷”马珍珍眼神里的惊恐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她的双脚紧紧缩在板凳下面,整个人也缩在一起。
从儿童心理学上来说,这样的姿势表示孩子想要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空气,想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是一种极端防卫的姿势。而且从她的状态来看,这种恐惧和自我防卫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一个七岁的孩子,眼神能这么凄楚,表情能这么惊恐,这让杜若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径直走到了马珍珍的面前,弯下腰握住了她的手。
“杜老师”
马珍珍的脸上还满是泪水,但眼睛里已经出现了希望的曙光。
“马珍珍,你不要难过,小朋友们不知道老师给了你饼干,所以才会这样。”
杜若心里很难过,又觉得有些发堵。
不过是一块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