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通以为周行训这次回来必定大发雷霆,但是实际并没有。周行训一路都表现的很平静,就算回到了殿内,也没摔什么东西。紫宸殿内,刚刚换过的一整套器具免遭一劫,但是刘通却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炸起来了。他倒是宁愿这位像是先前那样砸一通,这会儿的安静让人大夏天的后背凉森森他在长乐宫出的冷汗还没干呢。这样的压力下,周行训刚抬了一下手,刘通就扑通一下跪下了,一直没止住的汗从下巴上往下滴。周行训瞥了人一眼,“你下去吧。”刘通简直如蒙大赦地磕头,“奴谢陛下恩典”连滚带爬地往外去了。周行训“”至于吗他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挺冷静的,心情也很平静。他其实可以杀了郑淳的。博州叛乱,郑淳人在城中,一封书信就足够他百口莫辩、无处可申诉冤情了。这种的构陷将领的阴招他是不爱用,又不是不会用。或者可以更光明正大一点指婚、赏赐美人。郑淳不敢不受。非但要受,还得感恩戴德、三叩九拜地受周行训简直随便想一想,就能把那个人整到死,或者求死都求不了。但是那没有意义。和郑淳、王淳、谢淳还是崔淳都没有关系。只是阿嫦不喜欢他而已。所以不想要和他行夫妻之礼、所以对他遣散后宫无动于衷、所以不会用那种很漂亮的眼神看着他不喜欢啊。他在心底默念了一句,忍不住对着打开的窗户边伸了伸手。清冷的月辉落在掌心,但是握了握拳,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卢皎月本来以为,经过前一天的事,她和周行训之间的关系会僵硬一段时间。但是好像并没有。第二天一大早,周行训就毫无异色地来了长乐宫,仿佛前一天无事发生。蹭了一顿早饭大概是他的饭后甜点之后,他开口“阿嫦,我觉得长乐宫挺好的,比政事堂安静,也比紫宸殿舒服,能在这里看文书吗”卢皎月按说皇帝离宫这么长时间,回来之后确实得看看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周行训居然没让人三催四请,而是主动来问。实不相瞒,卢皎月有种青天白日撞鬼了感觉。简直比昨天的正午哭声还惊悚。卢皎月迟疑又怀疑地,“好。”周行训高高兴兴地应了声,指挥着内侍把东西一放,开始处理政务。对、没看错,是高、高、兴、兴。卢皎月果然撞鬼了周行训也就老老实实坐了一个上午,等用过午膳,他开始有点坐不住了,在原地扭来扭去,目光也时不时地落过一阵儿。这才是该有的正常发展。卢皎月不自觉地舒了口气,抬头过去问“怎么了”周行训略微游移了下目光,又抬头“离宫了几个月,我今早听厩苑的人说,马房里新生了好几只小马驹,阿嫦要去看看吗”他说着,眼神带着点期待看过来,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要和好吗”的气息。卢皎月微微怔了一下,想起周行训这一上午格外老实甚至都可以说乖巧的作为。她有点恍然、又有点无语,但到底还是点了一下头,“好。”她其实并没有要和周行训彻底决裂的意思,这也实在是个很难让人彻底讨厌的人。卢皎月确信,自己从未有过厌恶的情绪,她只是无法接受而已。那天“求和好”之后,周行训好像开启了什么奇怪的打卡日常。一大早来长乐宫报到,赶上了就蹭一顿早饭、没赶上就直接开始干活。处理一上午政务之后,下午就开始撺掇着卢皎月出去玩儿。卢皎月有时候会答应、有时候不会。如果是前者,就两人一块儿去宫里或者长安城某处地方逛一逛,后者的话,周行训也不介意,自己不知道去哪里疯玩一下午,回来之后、到长乐宫签个退,再回寝殿休息。卢皎月恍惚觉得自己多了个小学生同桌,半天学习课,半天出去玩的那种不、这作息安排,应该是幼儿园。但是周行训那次遣妃嫔离宫到底产生了点后续影响。这已经是卢皎月这个月以来收到的第三份后妃自请离宫的请奏了。她怀疑地看向周行训,后者抬头,表情显得很无辜,“怎么了”注意到卢皎月的神情,又像是恍然,“是又有人要离宫吗后宫的事情我不插手,阿嫦你决定就好。”确实是“不插手”。周行训这段时间除了长乐宫和自己的寝殿外,再没往后宫别的地方去,连身边的内侍都没派遣,像是憋着劲坚持什么似的。卢皎月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意义。但劝也劝了,提醒了也提醒了,周行训“嗯嗯嗯”之后我行我素,卢皎月也做不出摁着人的头把人往后宫拖的事情。倒是现在这会儿,周行训看着卢皎月那抑不住疑虑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他确实是没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原因。他的后宫里是什么人呢除却入长安后被塞进宫里的世家女,还有那些被送进来的乐伎舞姬,其余的都很相似那是在败将后宅未干涸的血腥味里,也敢弹着琴拦他对他笑的人。他一向喜欢、或者说欣赏这样的人。想要往上爬是没有错的。
当能力匹配野心,他愿意给所有人机会。而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当他表露出想要让人离开的意图,她们决不会将指望放在他的回心转意上,而是在尚有余地之时为自己争取一切利益。毕竟阿嫦可心软了。那回那谁假哭,皇后居然亲自给人擦眼泪那人懵得眼泪都忘了掉哈哈哈哈哈拍桌。碰巧撞见、在旁边看了全程,差点憋不住笑的皇帝本人。回忆起过往的旧事,周行训差点笑出了声,又连忙“咳”了一下,把那点声音压下去。他努力整肃着表情,又重复了一遍,“后宫的事,阿嫦你决定。朕不插手。”卢皎月“”更可疑了啊不过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请奏,摇了摇头,“此遭不全是后宫事。”周行训挑了一下眉,“嗯”他这么问着,人已经凑近过来,脸上带着点“让我看看”的好奇。隔了太久的社交距离,一下子凑得这么近,卢皎月有点不太适应地想往前倾身。但是顿了一下又觉得不必,睡都睡过了那么多次了,实在没什么好避着的。但周行训却没贴上来,而是隔了一点距离凑着去辨认。这种悬着未触的微妙感反而更加令人介怀,卢皎月强压下那点别扭,平静着语调解释“魏美人想入少府。”魏怜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大意概括一下对方请奏内容,大概分了三大段,先是把卢皎月一顿狠夸,说“皇后身边的人身份贵重,有许多地方不方便去”,又道是自己“本就是身份微贱,自小生于市井、长于街巷、混迹三教九流之中,没什么可避嫌的”,最后又附上了她从各妃份例推测出的宫中花销计算、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总得来说,是份求职简历兼忏悔书。不惜深挖黑历史、将自己贬得比宫人还不如,话里面“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周行训后宫里全都是人才,得宠的时候有多嚣张,失宠了伏低做小就有多痛快,少了哪一点,这个恶毒炮灰的味儿就不正。卢皎月把对方前面那几张“自我忏悔”的内容往后垫了垫,给周行训看的是最后对方计算份例的那部分内容。却听周行训“唉”了一声。卢皎月本来以为他会对“入少府”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却听他开口,“阿嫦你是不是不喜欢她”卢皎月愣了一下,奇怪“没有啊。”虽然魏怜是剧情里的恶毒炮灰,但她除了把周行训从女主那边抢走了之外,完全没有像原著那样再踩女主一脚的意思。大概是抢得太轻易了,没把女主放在心上。既然这人没有对付女主的意思,她也不至于因为一个“恶毒炮灰”的身份针对人什么。说实话,她都有点感动。在面目全非的剧情里,出现一个按部就班完成使命的人,那得是多大的不容易啊周行训却蹙着眉,“但是阿嫦你”不想我去她宫里。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想起来了,阿嫦从来没介意过他去哪。明明那天阿嫦去找郑淳的时候,他抓心挠肺地在树上等了一下午,恨不得扒在那人屋子的房顶上,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真正在意的话,不是阿嫦这个样子。周行训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卢皎月她简直大惑不解。“怎么了”怎么突然又蔫了周行训摇头“没什么。”又一副懒得在意的语气,“后宫和少府都是阿嫦你在管,有什么事你自决就是了,不必问我。”卢皎月“好。”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张。就算周行训再把少府扔给她管,这也是正经的官僚机构。少府的事,不是后宫事,而是前朝事。皇后身份本身的政治意味,让卢皎月避免了很多麻烦,但是魏怜不一样,从未听说后妃涉政的,卢皎月简直稍微一想,就知道她会在里面处处碰壁。她真的考虑清楚了真的能坚持下来吗卢皎月想着这些,已经趴回原位自闭的周行训突然侧枕着手臂抬起头来,“阿嫦,你要想好了。”卢皎月“嗯”对方这语气听起来有种异乎寻常的认真。卢皎月不自觉地看过去,就见周行训定定地盯着她看。他语气认真“这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只要阿嫦你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周行训确实全没插手后宫事,但是他知道最近请离的是什么人年华尚在、还无子嗣,不是名门望族、但家中也有薄资。这样的身份,与其在宫中虚耗,不如出宫另寻出路。但是有儿子的,特别是“养子”的,并不会这么做。离了宫,她们不再是皇子的母亲,“养子”也不可能有皇子的待遇,所以她们会等,等到儿子前往封地的那一日。到了那个时候,她们才会自请随子同往。按照周行训本来的打算,等孩子长一长,长到了能立住的地步,他会尽早把人封出去的。那样一来,这一部分人也会离开。可是今天的事,阿嫦一旦点头,会给她们看到一条新的出路。父亲、夫君、儿子这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的依靠。可是他后宫里的这些人,本就是踩着“夫君”的血往上爬的啊。想到这里,周行训忍不住笑起来。他仍旧侧枕着手臂,但是眼神明亮地看过来,像是看到什么很高兴的事一样。他放慢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阿嫦,你来决定。”她们的前途在你手上,她们的命运系于你的一念之间。你来决定她们的未来。我也很好奇。她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又能做到何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