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1 / 1)

他这时才发现两人已站在门口说了半日的话,忙一侧身,让姜优进来,两人对面坐了。姜优唤了碧玉,倒了茶来。

“……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姜优垂眉抿唇,良久方开了口。“那夜,所有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酒席一散便各自睡去了。我三哥三嫂虽在同一院落,却是分房而居。”说到此处,她脸上微微一红,又道,“我那晚也喝了两杯,回到房里,想那优昙仙花开得颇为怪异,又想着三嫂的话,却是无法入睡。我知道我三哥醉酒之后便会大声说胡话,我三嫂却最厌酒气,必然会到书斋里去抄经。于是,我便起身去寻我三嫂,想再问她些话……”

她的眉尖蹙得更紧,满脸疑惑之色,“我到了三嫂的书斋,见亮着灯,便走了进去,案上还摊着抄了半页的经,墨汁未干。但三嫂却不在房中……我又去了三哥的房间,听到我三哥正在说醉话,也没看到三嫂。我回到院子里,突然发现院子一角里似乎蹲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件月白衫子,正是我三嫂。我看到她……她正在把优昙钵罗的花,一把把地从树上扯下来,然后甩到一边……我立刻过去阻止她……”

姜优说到此处,眼里的疑虑也更浓了:“三嫂忽然抬起头来了,直瞪着我。她的脸特别白,白得像是她手里的优昙钵罗的颜色。她的眼睛翻白,看起来呆滞得就像个傻子似的。她……她仿佛完全不认得我似的,对着我张开嘴笑了一下,还对着我把舌头给吐了出来!我这回是真吃了一惊,难道她中邪了不成?我伸手抓住她手腕,这时候,我就听到大哥的院子那边发出了一声惨叫。”

她抬起了头,眼睛盯着裴明淮。“我赶到那里的时候,二哥已经到了。我二哥平时一个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时候居然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呆呆地站在门口。”

裴明淮忍不住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优低叹一声,幽幽地说:“我大哥死了。他七孔流血,舌头吐出,被吊在房梁上。一只手里捏着一朵优昙钵罗,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封红色的喜贴。”

裴明淮一怔道:“喜贴?”

姜优的脸色,甚是古怪。“就是鬼王想娶我过门的喜贴。”

提及此,裴明淮立时想起吕玲珑。他虽与吕玲珑只有数面之缘,但跟其兄吕谯却是好友,心中甚是难过,不发一言。姜优心思甚是灵动,见了裴明淮神情,立时道:“裴公子,可是怪我让吕姑娘替我上山?此事姜家难辞其咎,姜优实在惭愧。”

她都这般说了,裴明淮也无话可说。只得道:“姜姑娘,你是认为,鬼王与你大哥之死有关?听你说来,他是上吊自杀啊。”

姜优道:“我二哥是听到大哥一声惊呼,方才赶去的。可是房中却并无外人,只有我大哥被白绫吊在房梁之上……”

裴明淮沉吟良久,道:“我能否看一看令兄的遗体?”

姜优骤然变色,猛地站了起来。裴明淮一直与她言谈融洽,未料到她会有这等反应,一时愕然不知所措。姜优勉强一笑,道:“家兄遗体已经……下葬。裴公子,恕我失陪了。”

她也不待裴明淮答话,便急急离去。裴明淮看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把目光转向了院子里树上丝丝的白色花朵。

优昙钵罗。

世间果有此花?

本章知识点1

北魏有玻璃器吗?

答案:有。

玻璃跟琉璃(也写作“流离”)到底是不是一回事,这是一个年久日深的学术问题。我们暂且就当它们是一回事,或者采用这个观点:透明度高的称玻璃,透明度低的称琉璃。

北魏的玻璃器物与汉朝的仿玉状大不相同,采用吹制技术,透明度高,色泽亮丽,大约分为罗马玻璃、印度玻璃、国产玻璃三种来源。

大同“七里村群”出土的玻璃碗和玻璃瓶根据化学成分分析,应该是罗马玻璃。而“迎宾街”出土的玻璃壶可能是国产玻璃。

《北史·大月氏传》曰:(魏)太武时,其国(月氏)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于山中,即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于人,光色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

魏太武帝在京师西苑修建的五色琉璃殿应该非常美。

本章知识点2

昙无谶是何许人?

昙无谶是跟鸠罗摩什算得上齐名的译经大师,其译经数量和质量都很高。

我们一定要改变一个既有观念,在北魏——或者说是整个魏晋南北朝时代,佛教都还在一个“传入”、“发展”、“整合”的阶段。跟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佛教,是有很大区别的。

以最接近北魏的十六国时代来加以说明,实际上,北魏对于宗教的态度是沿袭了北凉。在北凉之前,我们还得说一说后赵石虎,他非常信服的大师佛图澄,其实是以他的异术获得石虎信任的。这个异术就是我们通常概念所说的异术。当然,佛图澄因此得到石虎的绝大信赖,在弘扬佛法的同时也劝诫了石虎的某些暴行,是一个绝对“入世”的僧人。

昙无谶也一样,善咒术。昙无谶事实上对沮渠蒙逊的影响力是大于佛图澄于石虎的,沮渠蒙逊也是希望利用昙无谶之能,以佛教意识形态治国,有意把北凉沮渠氏塑造成“转轮王”的形象,《悲华经》就是突出代表。而北魏太武帝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找沮渠蒙逊求昙无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讨要高僧的行为,而是想效仿北凉的方法巩固统治。所以,沮渠蒙逊把昙无谶杀了,也是太武帝伐北凉明面上说出来的原因之一。关于北魏这种宗教政策,在《菩提心》中有十分具体的表现。

昙无谶的死,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但他的影响并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消亡。因为北凉奉行佛法(且不论沮渠氏的真实意图),但北凉当时成了北地高僧聚集地是不争的事实。而当北凉破后,太武帝迁北凉三万户至平城,应该就有大量北凉僧人,包括后来营建云冈石窟的沙门统(即北魏佛教最高领袖)昙曜。凉州僧众在平城的势力,一直延续到冯太后执政期间,才逐渐被徐州僧众取代。而沮渠牧健降北魏后,其弟沮渠无讳、沮渠安周逃走,建了高昌凉国政权,身边仍然有高僧相随。在出土的高昌凉国墓葬、碑志及北凉洞窟等,仍然可以看到强烈的佛教意识形态痕迹,以“沮渠安周造佛寺碑”为代表。

而最后太武帝杀已降的北凉国主沮渠牧健,其中一条罪名是其女儿姊妹均习昙无谶男女交接之术,把北凉皇族杀得几乎不留,也把身为昭仪的沮渠氏赐死。不过有意思的是,沮渠牧健跟武威长公主生的女儿,倒是非常得宠,是北魏唯一以异姓袭母爵的,也封武威公主,后来嫁琅琊王司马金龙作续弦。武威长公主和沮渠牧健的女儿有两个,还有一个嫁的渤海高氏,居然把生的儿子改为沮渠氏的姓,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另外文成帝还有个妃子也是沮渠氏,生了齐郡王简。以上人物,在《九宫夜谭》里面都用了,《魏书》里面越含糊笼统或有矛盾之处的,就越好用。

不说政治方面,仅谈译经方面的成就,昙无谶是功德无量。在这里不再列举他译的经了,太多了,最为人知的就是《涅盘经》。

另外北魏时期著名的译经大师值得提出来的还有一个,是北凉沮渠牧健的从弟,沮渠京声,北魏灭北凉后,南奔刘宋。《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很有名。

那夜,裴明淮一直辗转难眠。这姜家庄四周荒无人烟,唯见一座偌大庄园座落于林间,到处都点着大红灯笼,衬着那黑白两色棋盘也似的屋顶,诡异难言。裴明淮和衣上榻之时不由得想,若是明晨鸡啼之时发现自己是睡在乱坟堆里,也不足为奇。

他翻了个身,又闭目良久,却还是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推开窗向外眺望。触目所见,皆是灯笼,被夜风吹得明暗不定。整座庄园十分宁静,连一声狗叫也无。庄园尽头有个水池,上面还有间水阁,远远望着也是水波闪烁。

裴明淮突然坐直了。他总算想起来了,这便是他一直觉得不太对劲的原因之一。按理说,这种山间庄园,哪怕是一家农户,也会养上两条狗。而这姜家,从他进来开始,便从未听到过半声狗叫,是太过安静了些。

裴明淮微微觉得有些寒意,仰头注视着庄园正中那座塔,塔高七层,层层都缀着铃铛,但不管夜风怎么吹,却没有一个铃铛会响。塔的东南西北四面,都悬有一个八卦。

八卦乃镇邪之物,一座塔得用四个八卦来镇,塔中必是厉鬼妖邪之属。塔下东西南北四面,各挂着一对灯笼,却非红色,而是黄色,上面大书一字:“姜”。那黄色暗淡晦涩,裴明淮注目良久,竟有一种不祥之感,便转过了头。

正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只听一声女子的惨叫,从水阁的方向传了过来。裴明淮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不得随意行走”的警告了,一掠便掠出了散霰阁。

那名被姜优叫作“碧玉”的小童一听到声响,马上回过了头来。他虽然目盲,但耳力极是灵敏。裴明淮忙道:“水阁!带我去水阁!”

碧玉便提了灯笼,走在前面。裴明淮一面走,一面催促:“快!快!”

散霰阁看似离水阁不远,但一路上花木怪石甚多,左转右绕,直走了一盏茶时分,才走近了水阁。裴明淮忽见有个人影一晃,却是秦苦,正从八卦塔偷偷摸摸地走出来,不由得心生疑惑。他自己隐在花木之后,秦苦倒是不曾看见他。

到了水阁,姜亮姜优均已赶来,秦苦也只晚了片刻。

那水阁通体以竹搭成,极尽清幽。透过窗户可见到满屋皆是经书,中间香炉焚了一柱檀香。

姜优见到裴明淮,叫了一声:“裴公子。”她望着水阁,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明淮不再耽搁,纵身进了水阁。他顿时怔住,水阁之中到处是血,经卷也被扔得遍地都是。

水阁正中,有两个浑身赤裸的人,正紧紧交缠在一起,却都没了呼吸。

尤其可怖的是,是两人的面目身体,鲜血淋漓,皮肉已被撕扯得稀烂。裴明淮细看之下,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种伤口,他曾在一个死去的猎户身上见到,那猎户是在进山打猎之时被一只饿虎袭击而死的。饿虎的爪子在他身上脸上,弄出来的伤口就是如此。

两人的面目已然毁损,看不分明,身上又无丝毫衣饰。裴明淮问道:“这二人是……”

姜亮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此刻,方才说了一句:“那是我妻子。”

裴明淮一怔,接下来想再问的话,却也问不出口。无论如何,姜亮之妻赤身裸体与另一个男人死在一起,是极不光彩之事。姜优已走至姜亮身旁,轻轻扶住了他。她一双乌黑晶莹的眼睛里,倒并不见恐惧之意,尽是疑惑。

“裴公子,另一个人,是我二哥。虽说面目损毁,但……但是他无疑。”

秦苦捋了捋白须,道:“姑娘,你扶老三回房,这里交给我便是。”

姜优低声道:“烦劳了。”

她扶着姜亮,带了碧玉,急急而去。秦苦斜眼看了一眼裴明淮,道:“裴公子,你可要一同进去?”

裴明淮道:“秦老伯是怕我见了血会昏倒么?”

秦苦干笑一声,道:“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裴明淮侧目看这秦苦,心里不胜诧异。即或是姜亮见其妻身亡,心神大乱,似也不该留一个外姓之人在此收拾残局吧?但此时不仅姜亮姜优已去,就连小童也一个不剩,这水阁附近只剩下了他与秦苦二人。水映残月,映得水阁也是一片波光流动,只是隐隐浮动血腥之气,中人欲呕。

水阁有一小小竹桥,与岸上相连。竹桥极窄,仅容一人走过。裴明淮一走上去,竹桥便吱嘎作响。裴明淮抬头一看,在水阁的月洞门前,挂着一副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裴明淮念了一遍,回头对秦苦道,“听姜姑娘说,姜家三夫人素来潜心向佛,想来这水阁便是她常来之处了?”

秦苦点头道:“裴公子所言无差,这静心斋,本便是三夫人素日抄经之处。”

“抄经?”裴明淮一楞,道,“这便是她的书斋?她与姜明死在她书斋里面?”

此言一出,夜里的风顿时也似更凉了几分。裴明淮再看那月洞门上垂着的竹帘,竹帘上绘了一朵极大的花,花呈白色,垂缕丝丝,俨然便是优昙钵罗。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伸手掀开竹帘,回头道:“秦老伯,请。”

秦苦忙摇手道:“不必,不必,裴老弟先请了。”

裴明淮也不再推让,毕竟要去的是个死了人的地方,可不是要去水阁饮酒赏月。一进水阁,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两具手脚紧紧交缠,搂抱一起的男女裸尸。裴明淮眼光在水阁里扫过一圈,轻轻地“噫”了一声。

秦苦道:“裴老弟在奇怪什么?”

“我在奇怪……这水阁里似乎少了一样东西。”裴明淮道。

秦苦道:“何物?”

裴明淮道:“难道这二人是赤身裸体来到这水阁的么?”

秦苦一怔,再看水阁之中,四壁只有竹架,堆得满满的皆是经书。除了一具香炉,哪里有一片衣服碎片?当下迟疑道:“那……据裴老弟看呢?”

裴明淮道:“这我也不知道。难不成是凶手杀了他们之后,将他们的衣物给尽数带走了?”

秦苦摇头,惨然道:“三夫人……唉,她咽喉上的那道抓痕,把她的喉管都给切断了,头都快掉了。老二腹上一道伤,更是……肚破肠流……”

裴明淮似不着意地看了秦苦一眼,道:“夜深了,秦老伯还穿得这般齐整,来得这般快。”

秦苦干笑一声,道:“老夫本来就还不曾睡。我听到了三夫人的惨叫声,若非听到了这声音,我也决不会深夜来此。”

裴明淮道:“秦老伯可是去那八卦塔了?”

秦苦骤然变色,正捻着白须的一只手也顿在了空中。他两眼直瞪瞪地盯着裴明淮,看了半日,方哈哈一笑,继续捻着胡须道:“裴老弟,我姓秦的虽说跟姜家乃是世交,交情深厚,在姜府里就跟自己家一般,可这姜府,也有老头子不能去的地方哪。你说的那八卦塔,乃是姜家祠堂,祖宗牌位都尽在其中。外姓人岂可擅入别人家的祠堂?再说……如今塔内还停放着姜家人的尸首,我们更是不可擅入哪……你一定是看错了……”

裴明淮一皱眉,道:“姜家人的尸首?谁?”

秦苦似觉失言,打了个哈哈,道:“是姜家老大,还未下葬。”

裴明淮眉头一掀,道:“姜家大爷遇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竟然还未下葬?这都多久了?”

“家家都有自家的规矩。”秦苦摇手道,“裴老弟是以常理来论之,但这常理却不能套用在姜家身上。”

裴明淮又一扬眉,道:“看来,这姜家是特异独行的了?”

秦苦思忖再三,似有难言之隐,只捻着胡须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裴老弟,你是明理之人,既然这是姜家家事,又何必苦苦追问?”

裴明淮笑道:“我倒不是想要苦苦追问人家的私事。只是秦老伯说这姜家的祠堂设在塔中,倒是引起我好奇心了。”

秦苦上上下下地打量裴明淮半日,方道:“裴老弟,你的好奇心真是极重。老夫且告诉你,就连官府,也不愿开罪姜家,你一个年轻人,又能如何?”言下之意,便是:你何苦管这闲事?你也没这本事。

裴明淮脸色微微一沉,道:“官府?这里由什么官儿来管?”

秦苦道:“县里有位洪捕头……”

裴明淮道:“好,既然秦老伯也知道此事该官府来管,也罢,明日我们就等官府来罢。”说罢此言,裴明淮便转身出了水阁。这秦苦言语间虽客气,但处处带着软钉子,裴明淮还拿不准他跟这姜家的关系,是以也不愿跟他撕破脸。

一出水阁,裴明淮便是一怔。只见姜优一袭白衣,发丝飘飘,正俏生生地站在外面。月色如水,映了水波,幽幽地浮在她脸上。她手里拈了一枝花,白色垂缕,丝丝如银,正是那优昙钵罗。

裴明淮叫了一声:“姜姑娘!……”

姜优轻轻道:“裴公子,夜深了,回房歇息吧。”她手里提了一盏灯笼,色呈鲜红,上面写了一个黄色的“姜”字。

裴明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灯笼暗淡,月光飘忽,姜优的脸也明暗不定,看不清她的神情。姜优微微一侧身,道:“裴公子请。”

裴明淮只得跟在她身后,他对这姜优印象甚佳,她方才丧兄,这时要问什么还真是不好出口。姜优一直把他送到了散霰阁,方抬起头,轻声道:“裴公子,时辰已不早了,你快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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