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给阮夫人一年的时间准备,恐怕还是会嫌短的。毕竟无双是她的心头肉,能多留一天是一天。虽然嫁过去之后不是住在宫里,另赐有府邸,但终究是出了阁了,再不能同平日般承欢膝下了。
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的十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婚礼由皇帝和皇后亲自主持。宫内各条路上红毡铺地,宫门、殿门都高悬着红灯,鲜红的'喜'字贴在宫门上。二皇子百里皓哲身穿大红绣金蟒袍,骑着高高的骏马,率领皇室宗族二十名、护军四十名和一副仪仗队前去迎亲。在午时将阮无双迎进了宫,先到奉先殿行谒庙礼,礼毕还府行合卺礼。
宫内的规矩多如牛毛,就算出嫁前皇后姑姑派了专人过来教导,但她亦心不在焉,所以也没有好好学。绣金描花的大红礼服一层又一层。厚重精巧的头饰虽然巧夺天工,但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时间久了,连脖子也开始僵了。
她在随身宫人的摆弄下一一行礼,头上盖着红色的丝巾帕,只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旁边百里皓哲的身影。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瞧得清楚的,只是他的一双黑色的靴子,绣着一条四爪金蟒,端的是栩栩如生,随着他的脚步,仿佛在云端游弋。
在赐婚后,她也一再回想他的容貌,只因当日在宫中,只匆匆一瞥,加上人数实在众多,没有多留意。所以一直没有任何印象。此时,他就站在身边,很近,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素来性子淡,对所谓的荣华富贵也有些淡漠了。或许她自小生于富贵、长于荣华之中,见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无非是吃穿用度皆比常人好些罢了,还不照样是三餐一宿。以她的身份,就算是嫁给平常人,也是会平稳富态过一辈子的。所以她亦未曾想过要嫁入皇家,因为生于富贵中,自小也听闻了太多的皇家故事,太多的皇家秘闻。这宫门一入,是比海还深的。
但无论怎么淡然平和,她此刻还是有些不安的。离开熟悉的家,离开十几年来疼爱自己的爹娘,坐在陌生的贴满了红色喜字的房间里,还是会慌乱的,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也是无法预料。再加上皇宫里的那一夜总是困扰着她,如同身上的一个恶瘤,怎么也去不掉。
屋内极静,屋角的盏盏朱色纱灯,以及外室正中圆桌上的龙凤红烛,照得室内犹如白昼。她双手绞了绞喜帕,轻唤了一声:'奶娘!'
孙奶娘本来就站在内室,此时应声,并朝站立着的一排侍女们甩了甩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墨兰、墨竹,你们也到门口守着!'墨兰、墨竹和几个侍女应了声,脚步极轻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孙奶娘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俯下身,凑到阮无双耳边轻轻地道:'小姐,东西已经准备好了。'阮无双掀了大红丝巾,杏黄的流苏在丝巾角上微微颤动,抬了眼,朝奶娘点了点头,极缓极慢地道:'此事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孙奶娘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惴惴不安地道:'小姐,您放心。这件事情就算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透露一字半句的!'这事情若被扯出来,第一个掉脑袋的怕就是孙奶娘她自己,她又怎么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呢?
昨晚,小姐命她入房侍候沐浴。本来这些事情是房内丫头的事情,但小姐有了命令,她又如何会不从。她服侍小姐将一件一件的衣服脱去,一身的冰肌玉骨,我见犹怜。心想着,婚后二皇子见到了,不知道会如何欢喜呢?
孙奶娘将明黄的桂花细瓣细细洒入热气腾腾的木桶里,一时间房内水气氤氲,香气馥郁。小姐的手臂搁在木桶上,雪白如玉,无一点瑕疵。猛地,她手上的桂花瓣失手如雨点般飘下,掉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吃惊得合不上嘴巴。守宫砂呢?怎么会没有守宫砂了呢?
阮无双没有回头,只不停地掬水往肩头浇去,低低地道:'奶娘,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叫你进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了吧?'出阁前失贞的,想来古往今来,她阮无双不可能是第一个的。就算她再怎么不想承认,但手臂上的守宫砂是不能骗人的。但这种事情还是有办法能遮掩一二的。孙奶娘这才如梦初醒,颤声道:'小姐--'
阮无双叹了口气,道:'我想奶娘肯定有办法让我在与二皇子洞房之夜瞒天过海的。'奶娘惨白了一张脸,道:'小姐,若是被发现的话,可是欺君大罪啊......老爷和夫人那边......'
阮无双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我自然知道。所以现在无论什么办法,我都得一试。奶娘,这府邸,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
喜房内很安静,只偶尔爆响的烛花,细细的噼叭声,在这寂静的房内响起,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孙奶娘又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一下,这才将一极小的瓷瓶递了过去,极低极低地道:'这是新鲜的鸡冠血,只要成事后......你先放在枕边隐秘的地方。'
阮无双怔怔地接了过来,瓷器表面清凉冰冷,无一丝温度,但她握着,却犹如热铁般,仿佛随时会被灼伤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脚步声从园子里传过来,奶娘俯在阮无双耳边低语道:'应该是二皇子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丫头一阵行礼声:'二皇子!'接着是门'咣'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捏紧了喜帕。奶娘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二皇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吩咐道:'都下去吧!'
空气里愈发静了,她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了。突然,眼前一亮,一直蒙着的红巾被掀了去,一张略带几丝醉意的面容蓦然出现在面前。星目朗眉,气宇轩昂。不可否认,他的容貌极俊朗。与大皇子百里皓庭的温文尔雅不同,但却另有一种气概。
她只看了一眼,忙垂下眼帘,任长长的睫毛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只听他轻笑了一声,牵起她的手腕,缓缓地穿过房内的几重纱帘,到了外室。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桌巾,红色的帘子,红色的地毯,入眼的一切皆是红的,显得满屋子的喜气洋洋。
圆桌上放着整齐的交杯酒和一些喜庆应景之物。他牵了她坐下,这才拿起了酒壶,倒了两杯酒,拿起一杯,递了过来。
酒是上好的贡酒,顺着喉咙如一条细线,蜿蜒而下。她不善饮酒,才一杯,脸上立刻便现了红晕。在他眼里看来,如同芙蓉花盛开,艳光四射。
透明的软烟纱帐下,她玲珑雪白的身子辗转承欢于大红缎绣的龙凤锦被上,在红色的衬托下宛如盛放的娇嫩白昙花。许久以后,阮无双缓缓地移动了酸软无力的身子,故意在移动中碰了碰他。他亦在梦中,眉目舒坦,仿佛有种饱食后的慵懒。
等她再次醒来,拂晓的清光已经照进了屋子,穿过层层的纱幔,散散地照了一地。她轻移了一下身子,全身酸楚。她仿佛觉得有丝异样,一转头竟看见他还在床榻上,正懒懒地看着她,黑色的眸子竟熠熠生光。她的脸迅速红了起来,饶是再淡然,但新嫁娘的娇羞还是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百里皓哲看着她因为害羞而蜷缩起的粉嫩身子,一种奇妙又熟悉的燥热已席卷而来。他伸过手,将她拥在怀里,手碰到之处,说不出的滑腻动人,已然忍不住,俯了身下去。他灼热的气息喷了上来,仿佛要将她冰凉的肌肤熨热般。
她轻轻地推了推,低低道:'王爷,天亮了......'但很快便吞没在他的动作之中......
孙奶娘和众丫鬟远远地站在廊下,时值秋季,很是舒爽。园中几株晚开的花朵正舒展在枝头,花瓣微微颤动着,潮湿的空气里因此带着一种香甜的味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天色,依稀听见房内有些声响,但主子们未有召唤,不敢擅入,因心里搁着事情,总有些忐忑不安。
好半晌之后,只听'吱'一声,门打了开来,二皇子百里皓哲衣冠整齐地走了出来,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孙奶娘悬挂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缓缓舒了口气,又赶忙按规矩行礼请安。
推了门进去,穿过层层垂着的纱帘,只见小姐依旧拥被躺着。她放轻脚步,正想退出。只见阮无双转了个身,唤道:'奶娘,扶我起来吧!'
扶起阮无双,柔软的大红缎绣龙凤双喜被子随着她的动作从身上滑到了腰际,一身白嫩肌肤晶莹赛雪,此刻,却有着斑斑点点,如花瓣般的粉印。墨竹已拿了一件绯色的缂丝衣裙过来,轻而软的薄纱罩衫,长而宽的袖子如同波浪在两边逶迤而过。
身后的龙凤喜床上,精致而贵气的白绫缎上落红点点,如雨后的海棠,一片狼藉。此时阳光已经透过窗上镂空的图案,斑驳地照了进来,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明暗不一。
三日之后,回门归宁。百里皓哲亲自掀起了轿帘,扶着她下了轿子。他一进府邸,用过茶点后,就被爹和两个哥哥拉进了书房。阮夫人则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就是不肯放手。阮无双身着紫绛红的绣金华服,外罩同色软纱,乌黑的发髻上簪着金步摇,珠钗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
阮夫人叹道:'才三日不见,怎么好似长大了个人一般。现在已经嫁人了,要懂事了,切不可像在爹娘身边般胡闹!'此番嘱咐已经说过不下数十遍了,但阮无双还是顺从地应了。
以往在府邸仗着爹娘的宠爱,可以任意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但以后的日子,再艰难也要自己走下去了。自古以来,媳妇难当,身为皇家的媳妇更是难为。好在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了。从这三日她夫君的表现上看,应当是没有发现那件事情的。
临行前,父亲找她进了书房。她推门而入,父亲正站在窗口,望着外面出神,虽没有看见表情,却依旧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伤感。她轻轻地走了进去,唤道:'爹!'
阮宰相转了身过来,因是中年得女,此时已经满头灰白发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双儿,为父从未想过你会嫁入皇家。但此时已经陷在其中,也已无可奈何了。我也回绝过大皇子私底下要求结亲的探询,却没有想到还是......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她心里清楚,没有搭话,静听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你自小深闺长大,从来不问宫中、朝中之事。但现在为父也不得不跟你大致说一下了,也好让你明白自己夫君和自己的处境。
'圣上自去年夏天开始,身子骨就一直不见好。也曾经动过几次立储之念,但立储是关系我朝统治是否能长治久安的重大问题,朝臣们的意见一直不一,所以都没有最终定下来。
'自古立储立嫡,但因你姑姑并无产下皇子,所以这一点就可以不加理会。立储立长的话,无论怎么排,也应该是轮大皇子的。但二皇子文韬武略却又更胜一筹,再加上四皇子的母亲是皇帝宠爱的淑妃,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所以一直以来,立储的事情就这么悬着了。
'本来我们阮家对立储这件事情可以置身事外的。虽说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是你姑姑--当今的皇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但一则毕竟不是亲骨肉,二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立储这种事情,向来牵涉整个家族的兴衰啊!不可轻易涉足!我们阮家几十年来深受皇恩,也已经到富贵的顶点了。为父也一直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观望,并不介入。
'但如今,我们阮家已经骑虎难下了。想要不介入也是不可能了。我今日与二皇子略略聊了聊,虽未明白说出口,但他的雄心壮志绝不会甘于当这么一个小小的王爷。他志在天下啊!女儿啊女儿,不知道此是你之幸还是你之不幸?'
因她的出嫁,他们阮家已经和二皇子结成一派了,就算当真不介入,外人又岂会相信。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这个道理,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