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夜深人静时说出口的话,很快在第二天被许瑞言忘记。
当蒋肃仪无时无刻不在拉着他的手,他又开始喊热了。
好像回到熟悉的安全区域,对蒋肃仪小小的占有感也跟着消弭了。
中午,许瑞言趴在桌上,耳边偶尔会传来书本被风吹动的声音。
教室里很安静,阳光洒在他的侧脸,热得他想藏起来。
“你叫瑞瑞对不对?记得在家里要好好听话,叔叔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这是个十分年轻儒雅的男人,许瑞言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人收养了自己,许瑞言尽量表现得很有礼貌。
“谢谢叔叔,”许瑞言想了想,又挥了下手,“叔叔再见。”
目送男人走后,许瑞言坐到沙发上面,开始玩保姆端来的一箱玩具,从箱中捡出听诊器和一辆小汽车,捧到膝盖上玩,坐姿端正而拘谨。
窗外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楼上的一扇房门打开,跑出来一个比许瑞言大一点的孩子。
许瑞言本来好好的在玩小汽车,循声抬头,用好奇又探寻的目光看着那个孩子。
男孩子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外衬,跑到那扇可以看到别墅栅门外的旧窗户前,风把他的袖子和衣角吹起来,许瑞言没能看清他的脸。
很快,在发现汽车已经开走,那孩子转身又回到房间里,继续把门关上。
第二次见到这个男孩子,是在中午的时候。
大厅响起悦耳的敲钟声,许瑞言用手撑住沙发,脚尖够到地面,跳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轻轻的咔哒声,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漂亮得犹如北欧神话天使的男孩子,手扶栏杆,出现在楼梯口。
暖阳在他的衬衣上洒下光晕,和窗外茂密的香樟组成了一副画。
许瑞言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尽管那个沐浴在光晕里的“天使”看上去不怎么想理人,但许瑞言还是走了过去,很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手。
“叔叔说,我们明天去幼儿园,”许瑞言小脸红红地晃晃他的手,“是一起去。”
许瑞言是个长相很可爱的小孩,大人们通常一见到他,就会想抱起来捏一捏脸蛋。但大人们说的古怪话语他还无法处理,保姆阿姨也不明白他想要什么,这时候有一个同龄人出现,许瑞言就很想粘过去——只是单纯对一个想要亲近的伙伴那样。
“哦。”那个男孩子很冷淡地抽走手,徒留许瑞言在原地发愣。
第二天,蒋家的司机载着许瑞言来到新幼儿园,下车的时候,许瑞言再一次抓住了旁边人的手。
他抓的太用力了,也可能是表情太紧张,那个男孩子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抽走手,但绷着张小冰块脸,仍旧不搭理许瑞言。
到了班级,放眼望去全都是生面孔,许瑞言往男孩子身后躲了躲,手抓得更紧了。
beta老师拍拍手,让小朋友各归各位,男孩子走向座位,身上粘着苍耳球一样的许瑞言。
“可以松开了。”男孩子坐到位置上,往回收了收手臂,没有向旁边分去一眼。
许瑞言立刻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但到底怕惹恼这个小伙伴,他磨蹭了半分钟,才把手放到桌板上。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班上有30个小朋友,老师在开始黑板上写数字,许瑞言有点儿看不清。
学前班的课程已经涉及到算术,许瑞言在以前的幼儿园学过不少了,而且这些东西,到了小学又会再教一遍,不听也没有太大问题。
同学们都注意到来了一位新朋友,许瑞言两节课都没从位置上站起来,攥着老师给的转笔刀和新铅笔,很乖的坐在那里。
发铅笔的时候,他从老师口中得知了那个男孩的名字。
——蒋肃仪。
他想叫一次,爸爸说过,认识一个人应该介绍名字开始,可是犹豫了很久,他只是单方面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许瑞言。”
男孩子看了他一眼,那是很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好像是飞鸟在草地上停落片刻又飞走了,许瑞言又只能看见他侧边的眼睫毛了。
以为他没能理解自己的话,许瑞言飞速地眨了眨眼睛,再次开口:“我叫许瑞言。”
蒋肃仪始终没有转过头,甚至在几秒后,起身去接了一杯水。
许瑞言默默正过身,动作变得有些局促。
到了做游戏的时候,蒋肃仪再次站起来,许瑞言也紧跟着站起。大家一起在铺满拼图地板的游戏室玩耍,有个小女生忽然扑过来捏了捏许瑞言的脸蛋,“啵”地亲了一口。
许瑞言的局促稍微消散了一点,在短暂的二十分钟里,被动的认识了一些朋友。
可是彻底融入环境还需要时间,除了蒋肃仪,周围的一切依然让许瑞言感到不安和紧张。
中午一点,大家集体午睡,保姆阿姨早早就给许瑞言备好了要用的东西,老师帮许瑞言把被子枕头拿了过来,安抚了他一会儿就出去了。
午睡室到处摆放着柔软的大型玩偶,墙边低矮的卡通斗柜上,几台立式电扇正悠悠驱散着炎热,许瑞言仍然抱着被子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在哪躺下。
所有的孩子都自己找好位置了,于是站立状态的许瑞言就变得格外显眼。
逡巡教室一周,许瑞言慢慢朝一个方向挪去。
蒋肃仪在余光中看到许瑞言抱着被子挪动过来,他掀了一下自己的枕头,许瑞言就后退一步,然后立在那里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很小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我能不能挨着你睡。”
许瑞言等了一分钟,没有听到“不可以”或是“不行”,又等了十秒钟,认为这应该是被允许的行为,默默开始铺被子。
这儿是联邦管辖政区最好的幼儿园,虽然开了几十年,设施有些旧了,但斑驳的痕迹赋予了它们温馨的味道,每一个孩子都能在这睡得很好。
被子很软,睡衣也是,但不是许瑞言以前用的那些。
从前的家在另一个城市,那里的幼儿园中午不吃苦瓜炒蛋。
渐渐的,许瑞言感觉自己的新枕头有一点湿,他的眼睛被什么东西给糊住了,鼻子也塞了起来。
他怕吵到别人睡觉,用被子蒙住半张脸,不发出声音来。
蒋肃仪听到了一些吸气声,吸得十分困难的那种,于是睁开眼睛。
许瑞言好像就快要在安静里哭晕过去了。
“对…对、呃…不起……,”许瑞言发现他醒了,赶忙道歉,声音一抽一抽的,并尝试憋回眼泪,结果发出更严重的吸啜声。
蒋肃仪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等到吸啜声渐趋微弱,蒋肃仪又慢慢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改变为平躺的姿势。
许瑞言豆大的眼泪还在往下滑,睫毛湿糊几绺,上翘的眼尾红成兔子,侧躺着,眼泪积出一片又一片的水圈。
许瑞言抽噎着用手抹抹,肉眼可见变得更红了,可伤心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
忽然,一只手盖在了他朝前伸的手背上,像是牵住他了一样。
他抬起眼,看见蒋肃仪好像烦闷地皱了皱乌黑的眉头,又把他的手指分开,轻轻握在一起。
“不许哭了。”许瑞言听到他这样说。
大概过了五分钟,许瑞言堵塞的鼻腔很神奇地通了,带着干涸的泪痕酣然进入梦乡。
但是,在醒来以后,他和蒋肃仪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蒋肃仪仍然不爱搭理他。
当然,蒋肃仪也不搭理其他人。
在许瑞言已经能和前桌、前前桌打成一片的时候,蒋肃仪一直像没安装五官的雪人一样,上课不回答问题,下课不和同学一起玩,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永远在闭塞的世界里待着。
每天除了上课,许瑞言都在偷偷观察着蒋肃仪。
有时候蒋肃仪站起来,去窗边晒太阳,许瑞言也跟着走过去,动作轻轻的,像一个几米外的小影子。
如果被发现,就假装拨弄窗台的仙人掌。
十二点,坐下吃午餐,大家的小板凳都挨得很紧凑,这是老师规定的,希望孩子们团结友爱,内向的也不得不和别人坐到一起,落单的不给发饭后饼干。
许瑞言眼疾手快搬凳子坐下,往旁边挪凑,直至挨到蒋肃仪的肩膀,用又圆又亮的黑眼睛看对方。
“别的地方,挤不进去了。”许瑞言给出了这样的理由。
蒋肃仪没说什么,低头用勺吃起了饭。
后来有时候许瑞言也能吃到他饭盒的菜,甚至不用再搬凳子抢位置——他发现,并没有人抢着要坐在蒋肃仪那里。
有一次,许瑞言临吃午饭上洗手间,去而复返。
回到教室,看见有几个大班的孩子正围着蒋肃仪。
不同年级的也会一块儿在楼下做游戏,许瑞言认得他们。其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叫“周谦呈”,父亲是位联邦高官,来蒋家做过客。
蒋肃仪端着饭盒,被他们围在中间,旁边的孩子都不敢上前,渐渐让出了一个半圆。
周谦呈等人开始往他的汤里加积木,一整盒都倒了下去。蒋肃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好像对此已经习惯。
等他们倒完,蒋肃仪端着饭盒往旁边走,塑料积木漂浮在汤里,已经不能再喝。
其余几人嬉笑着让开,周谦呈表情倨傲地拦住他。
许瑞言看见周谦呈不怀好意地朝蒋肃仪说了句什么,蒋肃仪冷冷地回了句,“滚”。
随后那些人又围了上去,开始嘲笑蒋肃仪妈妈是个疯子、疯女人。
蒋肃仪并没有被激怒,只是静立不动,于是被推搡了两下。
逸出的汤水洒在蒋肃仪手上,很快将皮肤烫红,许瑞言气得站了出来。
“你们在欺负人,”许瑞言愤愤地看着他们,他挡在蒋肃仪身前,“我要告诉裴老师去。”
撂下这句话,趁人正发愣,许瑞言像个小英雄一样把蒋肃仪救走了。
来到办公室,许瑞言一五一十地把原委道出。
裴老师安慰了他几句,随后露出为难的表情,这里的幼师入职前都签过两份协议,自愿规束规范言行,如若因工作误失导致校方被究责,必须自愿请辞,并承担一切问责。
最后还是进行了处理——那些大班孩子被罚了二十五分钟的站。
许瑞言路过走廊,周谦呈投来一个“我记住你了”的眼神。
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许瑞言也喝上了积木汤。
周谦呈在窗外扯唇一笑,等许瑞言发现他,便趾高气昂的走了。
许瑞言气得捏了捏拳头,起来把汤倒掉,沥出来的积木洗干净,放回原处。
除此以外,当然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比如,鞋子里开始出现死掉的绿毛虫,发餐的时候领不到小面包,路过走廊经常被绊倒,放在抽屉的糖霜饼干被人为捏碎。
许瑞言手捧饼干碎末,小脸气成河豚。
隔天的午睡时间,许瑞言打开储物柜,先是闻到一股西红柿蛋汤的味道。
抽出枕头和被子,许瑞言发现湿了一大块,明显不能睡了,而枕头正中央,甚至还被画上了一个红色的猪头。
柜门砰地一关,许瑞言扭头走出教室。
接着过了一整个午休,老师拍手说上课了,门口才出现许瑞言一瘸一拐的身影。
前桌的小女生发现许瑞言一直没有举手回答问题,好奇地转过来,问他怎么了。
许瑞言悄悄捂住了肘关节某个部位,小声说:“我没事的。”
课间休息的十五分钟,许瑞言的小身板一直趴在桌上,手臂向里收得很紧,这是一个把自己牢牢保护住的姿态。
他的表现太奇怪了,蒋肃仪眼神挪了过来。
许瑞言的小腿上有好几处明显被磕出来的青紫痕迹,被很刻意捂住的肘关节,也暴露出这样的颜色。
第二节课的休息时间,蒋肃仪走出教室,回来时手中攥着一瓶紫药水。
好在是穿长袖的季节,只要不告诉保姆阿姨,许瑞言擦破一小块肉的伤口,就不会被人发现。
凉丝丝的药水被棉签蘸着涂抹,许瑞言居然没感觉刺痛,只是抹了一下眼睛抱怨它的颜色:“好丑啊。”
蒋肃仪动作变得更轻了,给他把袖子散下去,紫药水放进抽屉里。
大概是觉得许瑞言不太怕这些东西,周谦呈等人的恶作剧演化成在上厕所的时候吓他。
于是,许瑞言变得有时一天都不见得在幼儿园上一次厕所。
这可把许瑞言憋坏了,果汁也不敢喝,有次忍不住吃了点饭后水果,几节课后,他刚捂着小裤裆站起来,就看见门外的周谦呈。
委屈的又坐回去,憋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蒋肃仪作为旁观者,一切都看在眼里,等到上课铃响,蒋肃仪向老师告假,拉着许瑞言的手站起来往外走。
许瑞言就这样茫茫然的被拉出教室,来到空荡荡的走廊,直至看到卫生间标志,蒋肃仪拍拍他后背,让他进去。
许瑞言飞速进去解决了生理问题。
出来以后,许瑞言像在等什么似的,问:“你不上么?”
“……”蒋肃仪于是也去上了一个。
许瑞言等他穿好裤子,凑了过来:“下次我还能跟你一块尿尿么?”
蒋肃仪身上挂着拖油瓶去水龙头下面洗手,低声说:“可以。”
蒋肃仪就像一只刺猬,许瑞言是被他扎在身上的果子,被驮着往前走了十多年,在颠簸中逐渐接触到刺猬的皮肤,和刺长在一起。
皮肤的温度是暖的,不坚硬,许瑞言有时候被刺扎得很痛,有时也会忘了自己在那些刺上,只记得底下的皮肤既柔软又暖和。
可是太习惯这种触感了,所以许瑞言也经常像忘记那些刺一样地忘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