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其实并不怎么重视这群从喇子墨国远道而来的使者,更没有几分想同他们好生交好的意思,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明目张胆的扣下蒙睹都王子的人头了。
在他看来,就是真要打仗,也没什么打不得的,总归趁着他还年轻,在位的时候替以后的儿孙们多打几场仗,把太平盛世留给他和婠婠以后的孩子,那也不是不行。
但是下面的臣官们——尤其是文官士大夫集团,都坚决反对龙椅上的皇帝冒出任何发动战争的想法。
究其原因,说出来是很复杂的,但有一点十分的确切,那就是肯定不是因为他们心地仁慈爱好和平。
其一,皇帝要打仗,打仗肯定要用武人,那么提升的是武官的地位,很可能再度造成武人专权压制士大夫集团的地位,这绝对是打死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其二,打仗打的是后勤和军需,那是流水似的银钱要花出去,势必会给国库收支平衡问题带来极大的影响。皇帝只顾着打得痛快了,回头伸手就朝那些管钱管税收的文官们要钱,他们从哪给皇帝弄钱?免不了最后又是苛捐杂税剥削百姓,再这么两年三年地一折腾,各地农民起义只怕也要出来。——整个国家都会变成一盘乱棋。
最后,士大夫们最是因循守旧的人,他们不喜欢变革,更不喜欢变动,一向认为朝廷对民间社会的干预越小,社会越稳定。而打仗,打赢了有武将要升官拜爵,那是朝廷政局大变动;打输了则是整个国家存亡与否的大变革,都是他们不喜欢的事情。
所以他们自元武帝登基之后,多次明里暗里地上言皇帝不可轻易发动战事,更不能为了扩充边界、满足帝王的虚荣心而在边疆地区大肆用武。看后續章幯就dǎò:r𝓲r𝓲wë𝓷.⒞𝖔m
是而在他们看来,国家需要和平稳定的时候,“遣妾一身安社稷”,也没什么不可的,即便这个女子是昔年圣懿帝姬那样的帝后嫡出、唯一女儿,说送走就送走,亦不可惜。
如今瓷瓷兰公主带着修好之意来到魏都,即便他们也不喜欢看到中原王朝的皇帝迎娶蛮夷女为妃,但是和战事的代价比起来,那他们还是宁愿异国公主嫁过来。
*
被他们推选出来游说皇后的人,是皇后的祖父文贤公陶老公爷。
外祖父一把年纪了,忽然进宫看望自己,婠婠还是十分惊讶的。
老公爷说,皇后怀着陛下嫡子长子,来日教导皇子的任务十分艰巨,所以他便趁着自己的这把老骨头还好使,从过往的史书里选了几篇单独编出来,进献给皇后所看,来日或可留作教导皇子启蒙的书籍。
他那样身份贵重的文臣,又是太后的父亲、皇帝的外祖父,谁敢不准他进宫来?
老公爷特意起了个大早,趁着皇帝在朝会的时候来到了坤宁殿。
婠婠本来这些日子晚上和晏珽宗折腾得迟、第二日上午又起得晚的,为了他要来,大清早便被嬷嬷们从床上挖了起来,仔仔细细梳洗穿衣。
惹得婠婠哈欠连天,被人摆弄着梳头的时候还连连点头瞌睡。
她的肚子快三个月了,又恰逢冬日里,正是孕妇容易嗜睡的时候。乳母心疼地用沾了热水的手巾擦了擦她的脸:“等见完了客,娘娘再回床上多睡会吧。可怜见的,究竟什么样的事,叫我们娘娘挺着肚子还起这么大早见人……”
她心道,要不是为了老公爷的身份辈分摆在那,谁还未必理他呢。
乳母这么一说,婠婠倒忽地睁眼清醒了过来:“自然是有不能说给陛下听的话了。”
谁不知道皇帝日夜留宿坤宁殿,和皇后寝居饮食无不相同,说不准他白日里什么时候来,皇帝就正好在坤宁殿呢。
自然只有趁着大早上皇帝临朝的这点功夫,他们可以确定皇帝不在。
给她穿好繁复的衣裙后,嬷嬷们端上来一碗安胎药哄她喝了,给她提提神。
婠婠喝完后轻轻放下了羹匙,眼神微动。
那里面还是有他的血的味道,她尝出来了。
从她孕初期坐稳了胎后,她坚决让晏珽宗停了那味药,让他不必再没完没了地为自己放血,可是之后每隔几日的时间,他还是要这么做。
“臣陶澄予拜见皇后殿下——”
婠婠正发着呆,柔仪殿的正殿内忽传来一道苍老的男子声音。
“外祖父快请起——”冷不丁回过神来,婠婠下意识地就将一句外祖父叫出了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连她自己身上都出了一身冷汗。
她舅父舅母,为了她如今的这个身份和晏珽宗做的勾当,老公爷夫妇俩确实是不知道的。以她外祖父的性格,他要是知道,指不定先打死了她舅舅,然后就要气得跳河撞墙,说她舅舅和母亲干下的偷换皇嗣的一系列事情是玷污了他的门楣之类的。
好在月桂在婠婠刚刚开口时就猛地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叩,另一边的华夫人也疾声插了句话来:“老公爷来了!”
几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倒是很好地压下了婠婠适才一不留神说出了口的话。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却让婠婠事后凝眉忧伤了许久,只道自己是否又因为有孕,连脑子都不够用了。
老公爷身披着厚重的氅衣,拄着拐杖,好不容易在内监搀扶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婠婠连忙命人去上清茶来。他掏出几本书,请皇后身边的嬷嬷们转呈到了皇后手中。
婠婠知道外祖父是有话和自己说,只是文人的表达方式经常是含蓄内敛的,不喜欢开门见山地直说,通常会采用引经据典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所以老公爷今日想和婠婠说的话,大约就在他摘录选择的这些史书里头。
婠婠翻了翻那几本书,头一页便是摘录自《北史》的一段话:
“及蠕蠕公主至,后避正室处之,神武愧而拜谢焉。”
她盯着这行字,呼吸也陡然顿住,心底蓦然感到一阵无由来的怒意,手脚都有些发凉了。
这篇北史列传的选集里头,原是有一桩故事的,婠婠通读史书,更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这是外祖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外头那些文官们一起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