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方前来的船队抵达陈郡暂歇时,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王敦再一次披挂上阵,总揽对江州的战事。
江州刺史华轶以前也是司马越的幕僚,出任地方官员后,对朝廷比较恭敬,进奉一直不缺,礼数更是做得很足,看起来绝对是个大忠臣,比全忠忠多了。
奈何朝廷想要漕运钱粮,最终默许了司马睿对他动手。
王敦为大军统帅,甘卓、周访、纪瞻等人负责具体战术实施,直攻江州。
诸郡多有投向建邺者,华轶声势大衰,败亡已是不远。
收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正在陈郡田间巡视,他就一个感觉:北方人在东吴旧地当官,真的没有任何基础,底下将佐关系复杂,说叛就叛。
吴地士人,其实是有整体意志的,或者说共识。
他们通过婚姻、利益、同学等关系为纽带,在东吴灭亡后,自哀自怜,互相抱团,凝聚力相当不错。
难怪司马睿不用吴地老钱,而是想方设法提高新贵的地位。
他现在的军队支柱,其实就是吴地新贵豪强部曲,外加部分老钱私兵组成的,战斗力还不错,加上地形、气候加成,可以一战。
拿下江州后,司马睿就真的成了江东盟主了,扬、江、湘、交、广,东吴中前期旧地尽取。
下一步是哪里,荆州?
荆州竟陵刚刚又有叛乱,梁芬遣帐下督羊聃率军平叛。
羊聃凶狠暴虐,临战之时,以己方干犯军纪之徒数十人祭旗,一战摧破敌军。后入城大肆掳掠,连抢数日。
这厮打仗——真他妈的有自己的套路。
严酷的军纪,外加打赢后放纵般的发泄,所谓恩威并施,但这“恩”和“威”都过于极端了。
军队再让他带几年,就是一支扰民非常厉害,同时又颇具战斗力的部伍。
这事还是让梁芬头疼去吧,不过估计他可能也不是很在意,只要能打就行。
“这地方,前年来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呢。”漕船之上,有运兵军校低声嘀咕道。
其他人闲着无事,坐在船舷上,一边无聊地钓着鱼,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岸上。
极为平整的土地就罢了,其他地方也不少见。稀奇的是,这片土地上几乎看不到大一点的庄园,偶见一個,外面也挂着个木牌子,上书“某县某营”。
而且那些“庄园”并不大,至少没法和扬州、江州的大庄园比,似乎也不属于某一家,人员进进出出,有人步行,有人骑驴,有人坐着牛车,时不时还有人去买卖货物,更像是一个集市。
“这位小郎君,前年闹蝗灾那会,我自陈县经过,还没这些营垒……”一运兵小校指了指那座百余步外用土坯、大木扎成的营寨,说道。
“小郎君”正在向他兜售菜蔬,闻言回道:“那是咱们陈县第一营的寨子,去年就建了,今年看着地方不够,又往外修了修。”
“里面有什么?”
“仓房、武库、神祠、铁匠铺什么都有,有时候还在外面摆集市。营正、营副就住在里面,有事找他就行了。你买不买,新割的韭菜?”
“等我钓到鱼就买。”小校说道。
“早说不买啊。”小郎君怒了,转身便走。
“买!买了!”小校挥了挥手,摸出几枚铜钱,塞到年轻人手里,又问道:“为何还有读书声?”
“去年腊月收留了一个快饿死的读书人,营正和几位队主凑了些粮肉,请他在寨子里教人识字。”
“有人学?”
“七八个顽童总是有的。”
“为何学?帮家里放羊不好吗?”
年轻人熟练地拿出几扎韭菜,放到船甲板上,说道:“以前没出路,学了没用,现在有出路了,可以学。”
“何出此言?”
“陈公出征,随时可能征发我等,立了功,纵使当不了官,亦可在公府当个舍人,领五十亩禄田收成。运气好点的,还能去县里当小吏。”
“吏员也有人愿意当?”小校惊讶道。
与一般人认知不同,在这个时候,县吏真不一定是好活。
因为吏员们直面的是世家、豪族,真没他们耍威风的余地。历史上南北朝某些官员下令解散县吏,都被认为是仁政——有的县甚至有五百多吏员,除极少数滋润外,绝大部分穷困不堪,游走在家破人亡的边缘,经常逃亡。
所以小校才那么惊讶,难道县吏还是什么好活?
“当然愿意了。”年轻人卖完韭菜,哈哈一笑,直接走了。
小校还想多问,却只吃了个后脑勺,有些无奈。
在人家的地盘上,他还不敢造次,不然一定把这厮抓回来,好好审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他也算看出点眉目了。
这些百姓,好像既不是部曲也不是庄客。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依附于哪个坞堡或庄园,就是自种自收、自食其力的百姓罢了。
真细究起来,有点类似曹孟德击败黄巾后,并其部众,于许下屯田的故事。
但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昔年曹孟德安置在许都附近自食其力的百姓还有几个?
不过百年时光罢了,最后一个个不还是成了部曲庄客?
陈公固然声名赫赫,但他能抵挡得了大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