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里的两块土豆已经开始发软变色了,就连偶尔途经的蟑螂也没有兴趣去碰上一下。瑟多躺在爬满虫虱的草堆里,混浊空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它,仿佛那不是什么变质的食物,而是姑娘胸前迷人的**。
水牢并不算大,却处在地底以下极深的位置。纯以花岗石砌出的基体方正齐整,就像被巨人手中的折尺量过,再一凿凿开掘出来。碗口粗的精钢栅栏无情地排列在各处,将幽暗空间分割出近百间囚室。
整个区域里漫溢着污秽发黑的死水,石壁上随处可见青绿滑腻的苔藓,以及斑驳其间的干涸血迹。不断凝结的水珠从石壁缝隙间静静滑落,坠上水面发出密集空洞的“滴答”声,听起来如同无数魅灵,在黑暗中叩击着青森利齿。
这里从来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清理,部分死去的囚徒长年累月泡在水中,从浮尸变成腐肉,最后融化成大滩大滩的糊状物。肉体腐烂的气息和屎尿臭味,混成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侵蚀力量,最细微的吸气动作都能在瞬间将无数柄淬毒的刀子,通过气管硬塞到肺叶里去。有时候,那些狂热的异教徒甚至连刑讯环节都无需经历,只是刚送入水牢几天,就已经被压抑森冷的氛围活活逼疯。
很难想象光明总殿这样威严神圣,如同天国一隅的处所,居然也会有炼狱般的黑暗罅隙存在。
瑟多还记得第一次来到监区,提审亚列邪教首脑的情形:后者对恶魔的忠贞信仰并没能升华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导致他在审讯过程中抱住红衣神官的腿足,痛哭流涕地要求尽早杀了自己。
环境能够对人产生的影响,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常年出海的船员大多孤僻寡言,一旦靠港就会钻入酒馆或者爬到**的床上,表现得比野兽还野兽;终日沉溺于纸醉金迷的世界里,除了享乐再也不会其他东西的贵族子弟,往往会交往着一群同样纨绔无能的朋友,绝大多数事物在他们眼里都能和金钱划起等号,良知却绝对不值一文;阴森潮湿的水牢能令囚徒们产生的唯一心理,便是绝望。特制的缚魔镣铐使得自杀成为了难以企及的梦想,每个再无生存价值的解脱者被押去火刑场之前,会引来的目光不是同情恐惧,而是疯狂的忌妒。
当死亡已经成为奢望,崩溃的时刻也终将到来。水牢里从未缺少过不知所谓的呓语怪叫,几盏终年燃亮的魔晶灯幽幽冷冷地洒落光芒,把昏暗中所有的一切衬映得有若鬼域。
就算是意志再坚定的人,在如此封闭阴郁的绝境中亦不可能保持平静。什么权势金钱信仰理想统统加起来,现在都没有自由来得可贵。然而这个无望实现的念想,却会随着时日的流逝变成巨石,以缓慢的不可阻挡的势头把灵魂碾得粉碎。
瑟多还没有疯,但在清醒的情况下,反复体验躯壳里那股歇斯底里躁动着的悔恨不甘,则让他觉得时刻置身于洪炉之中饱受煎熬。由于以往过于清高的缘故,司职水牢看守的几名圣裁对这位前红衣主教的到来,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仅在囚餐供应上玩出种种花样,就让瑟多很快懂得了河东河西之间要命的差距。
连狗食都不如的三餐确实难以下咽,可是为了果腹,为了活下去,瑟多根本毫无选择。他所在的囚室只有一个角落略高出水面,充当床铺的干草胡乱堆在墙边,每天的食物都会被扔到此处,就连大小便的排放孔洞,也同样开凿在这片小小的区域。
此刻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拿起那两块前天就丢进栅栏的土豆,然后吞进干瘪的肚子里。咸到发苦的味道,并不是它们至今还存在的直接原因。事实上多吃点盐可以减低饥饿对胃的折磨,每个菜鸟狱卒或菜鸟犯人用不了三天就能切实感受到,这些廉价而细碎的结晶体可以带来的好处,瑟多也不例外。
当日送饭的圣裁极其恶意地偏移了准头,让这顿早饭和墙根下未曾冲净的排泄物发生了一次短暂而亲密的接触。前红衣神官沉默地看着那名乐在其中的年轻神职,对着自己啐了口唾沫后大笑走开,就连愤怒的力气都已经完全失去。
任何形式的抗议在水牢中都是被严厉禁止的,瑟多的绝食导致了之后两天里,再没能得到过其他囚饭——那些圣裁对他的关注程度,简直要超出热恋中的情侣。
我不能死在这里,这绝不是该有的结局......
灵魂最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在嘶哑咆哮,逼迫着瑟多伸出手去,在几道先是讶然继而充满快意的目光注视下,拾起了两块土豆与粪便的混合体,浸入污水中洗了又洗。
水牢入口处的圣裁们挤作一堆,像花了大笔款子并于红牌姑娘身上驰骋了过长时间的嫖客般,表情扭曲地等待着快感喷发的时刻到来。该死的看守生涯实在是无趣极了,有了这样一个连上级都指名整治的对象,似乎连常年阴暗的牢房也变得亮堂了一些。
瑟多最终还是没把土豆送入口里,在手臂僵顿了半晌之后,它们被略带不舍的动作抛出囚室,发出沉闷的入水声。
“再饿他几天,就什么都能吃下去了。”面面相觑的圣裁之中,有人悻然建议。
“算了吧,亵渎降临天使的罪名,可足够这家伙上十次火刑柱的。”另一人似乎有点不忍,压低声音道,“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嫌命长了吗?”
“大概是因为那位圣女太漂亮的缘故,说实话,除了教皇陛下以外,我觉得总殿里每个男人看她的时候都痴迷得不行......”
一阵遏抑的哄笑声中,二十出头的低级执事们开始发挥充分的想象,争论起事件的男女主角之间,到底存在着何等龌龊暧昧的关系。年少轻狂正是他们是被调来驻守水牢的最大前提,期望着特殊环境能够淬炼下属心性的圣裁统领者,恐怕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里更适合成为流言蜚语的发源地。
再也无人注意的阴影下,瑟多正爬到铁栅栏旁边,举目望向水牢最深处,一直犹如死人般波澜不惊的眼神中居然闪烁着奇异光亮。
就在刚才,差点囫囵吞下那些肮脏食物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有人冷笑了一声。不是在耳边,而是于感知深处。
惊觉的瑟多立刻像只被尖针扎进肛门的耗子般哆嗦了一下,随即以极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咽喉,硬是把快要爆发出的尖叫咽回肚里。缚魔镣铐并没有完全影响到精神感应的范围,凝定心神的他轻易便“看”到了数条缩回黑暗中的游丝,以及其上蕴含的熟悉波动。
魔晶灯的光芒无法到达那个角落,瑟多的精神力也同样不能。但他要比大多数看守都更清楚,整个水牢里唯一一间单独构筑,并在每根铁栏乃至地面顶壁上都刻满魔法阵的囚室,关押着什么样的存在。
有资格戴上缚魔镣铐的人,一直不算少。就连近百年来最杰出最睿智最心狠手辣,以一己之力挑起北方两个公国连绵战火的萨满祭祀,在这里也只不过像捆快要腐烂的柴禾一样,被胡乱丢在隔壁的墙边,甚至连牢门都没上锁——由监区通往地面的出口,就设在圣裁所的刑房底层,没有人会蠢到想要逃跑,或许换了真正的魔族都未必敢于尝试。
神圣魔法造诣极高的年迈修士,早已把逼供当成了一门艺术。几乎每个犯人都在刑讯中经历过连发梦都不愿忆及的血腥时光,那种扎进肉体深入骨髓最后会随着灵魂的凄厉号叫迸发开来的感觉,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疼痛”,而更像是炼狱火焰的熊熊燎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