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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纵横(下)(1 / 2)

人类最擅长的并非创造,而是破坏与毁灭。

战争能够带来的创夷是超乎想象的,微妙的是,从来也不会有人愿意去承认。

经历过残酷守战的希斯坦布尔,在诸多斯坦穆行省中无疑要归属极少数的幸运之地,除了北部尽毁的城关以外,并没有任何地域遭受到战火的侵袭。按部就班的战后重建,也便随着巴帝大军的撤离而拉开帷幕。

沾满苔藓泥尘的原石由就近山脉源源开采,再经过难以计数的民众肩抬车推,打磨切合后以黏土堆砌,逐渐耸立出延绵十余里的城墙雏形。惨战之后,北部行省中的平民都已默默走出家门。既便是年近迟暮的老人与幼小孩童,亦在未曾散尽的漫天硝烟中跟随着涌动人流,用双手奉出一份绵薄却顽强的力量。

行省各处陆续赶到的“援兵”,都在街道边整齐铺满的尸首面前沉寂下来。城外的原野仍充斥着刺鼻的甜腥味,烈火只是将大地化作焦黑,却并未能消泯其间遍呈的赤褐血痕。

一柄柄粗陋至极的兵刃被抛落,各地民众纷纷参与到防御工事的再造中,不曾有过任何犹豫。相比于那些失去亲人,在污秽长街上嘶声哀哭的同胞,他们没有资格再去抱怨些什么。

从这场必须去面对的战事爆发开始,每个希斯坦布尔人都已成为主角。区别在于,很多人意识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机,而另一些,却还继续沉溺于醉生梦死的虚幻世界。

正午时分的巴洛克城依旧繁茂,远离战地喧嚣使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均在阳光下呈现出悠然气息,街区间行人穿梭往来,一派升平景象。

昨夜城关即将失守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行省,巴洛克城中亦有部分居民自发赶去前沿。天明之后,随着全线告捷的喜讯飞般回报,这座斯坦穆数一数二的奢靡之城便理所当然地以独有方式庆祝起胜利——大小酒馆门外悬挂的免费招牌几乎随处可见,中高档的赌场妓院也纷纷推出优惠折扣,身材火辣的甜姐儿毫不掩饰胸衣间袒露的美妙沟壑,俏生生立在各家豪华会所门前招揽生意。

坎兰大陆的任何国家,都一定存在与巴洛克类似的地方。这里的纨绔之徒可以不闻世事,甚至对外界正在持续的战争毫不理会,但绝对得在第一时间回答出城里正当红的**是谁,最新流行的房事药剂能让每晚的数量增加几次。

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生活。

在北部城镇,参与守战的贵族不在少数,甚至连在击剑课上都万般谨慎配备全套轻甲的世袭爵士,亦精赤着上身高举长刀阔斧,斩劈中污言秽语疯狂问候巴帝人的祖先——上流社会中讲究的优雅与矜持,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习惯可以改变,但人性未必。对于“虞美人”妖媚的老板娘莉莉丝而言,被酒色彻底腐蚀灵魂的主顾,显然要比那些不解风情的大兵可爱上一万倍。

军队虽然保卫了希斯坦布尔,但不会带来生意。每个真正的商人都应该将如何牟利放在第一位,莉莉丝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直接。

然而就在这个战事初停的午后,“虞美人”却迎来了一群特殊的顾客——他们戎装残破,遍体血渍斑驳,脸庞上犹带着不曾消弭的杀气。

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瞬时站满了底层大厅,阶梯间亦有分队如狼似虎纷涌直上。阵阵女子尖叫随即大起,二楼各处卧房雅阁无一例外地门板爆裂,或衣衫不整或赤身裸体的嫖客直接被揪住头发拖上楼道,稍有反抗的无不在腰肋遭到刀鞘重击后当场失禁,连哼都哼不出半声来。

“大人们,有什么事情不妨慢慢聊。”莉莉丝急匆匆从后堂步出,眼前的混乱情形还是没能掩去她那招牌似的满脸媚笑,“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打仗都已经把警备司打没了?不然的话,城区巡检怎么会由驻军来代劳呢?”

“不算外面的那些,我们总共来了四百七十五个弟兄。”一名黑色制服的年轻中校抛出手中物事,鹰般锐利的眸子里闪动着嘲弄,“酒、女人,全部都要,这些钱你看够不够。”

沉甸甸的革囊在空中飞曳出一道猖狂轨迹,砰然砸上赌台后散落的钻晶原石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莉莉丝的眼中再也没有那群捂着下体可怜巴巴杵在楼道上的老主顾,袋中足以买下十家“虞美人”的透明晶石让她更加确定了这帮军爷来找的不是乐子,而是麻烦。

“这当然没问题,诸位大人肯赏脸光临,是我们的荣幸。”莉莉丝风姿撩人地转回身,向着木立的老鸨**笑道,“都愣着做甚么?还不赶快招呼贵宾?!”

战战兢兢的姑娘们硬着头皮迎上前来,挽住这些木头大兵的手臂,娇声软语中却没有一位“贵宾”挪动脚步。

“有人说你是条蛇,只要顺着藤蔓就能爬到天上去。现在看起来,的确是这样。”先前那中校冷笑,缓缓扫视先后行出的众多血族,语气变得平板而漠然,“现在我们怀疑这里窝藏着里通巴帝的叛党,所有人统统带走接受调查,店面立即封铺......”

“按照国家法律,就算是真的需要清剿叛党,你们也得通过地方军政处的批准,获得相应文书才能行事。像今天这样唐突的扰民,于情于理好像都有些说不过去罢?”大厅旁侧的一间豪奢包厢忽由内被推开,巴洛克政法司最高执行官柯伊伯傲慢地走了出来,“你们隶属哪个师团?长官是谁?难道不知道这些特殊行业,就连皇帝陛下也口喻恩准过么?”

甫一出场便镇住了几百名来势汹汹的士兵,不禁令执行官有些自得,美艳老板娘猫儿般躲到身后的虚荣感,更使得他滔滔不绝乃至口沫横飞,俨然一副英雄救美的桀骜形象。

突兀亮起的森冷刀光,扼断了愈发响亮的语声。仪表堂堂的柯伊伯单手捂住头颈,双目陡然向上翻起,几乎要瞪出眼眶,喉间荷荷作响,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您刚才提到了法律和斯坦穆皇帝,我想要纠正几点错误。”那名制服军衔与旁人尽皆不同的中校还刀入鞘,目光横睃间狞态毕露,“希斯坦布尔从卷入战争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被你们无能的皇帝舍弃,可能的话,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调回这个行省的驻军去固守帝都,好让全体皇室活得更久一些。所以,希斯坦布尔的城头到现在还没有插上巴帝军旗,是千千万万个不愿屈服的人拿命换回来的,和那懦夫不存在任何关联。”

柯伊伯的指缝间已有大量乌血急飙而出,迅速扩开的赤线环绕了颈项整整一圈,偌大头颅在**们的尖叫声中诡异地向后折落,坠到地上骨碌碌滚出极远。躯干在跌跌撞撞向前挣了几步后颓然仆倒,胸腔内喷涌的血泉将大片地毯染得通红。

“至于法律......”中校直视着神情骤冷的莉莉丝,淡然道,“在这片土地上,撒迦大人的话,就是法律。”

街区内各家妓院赌场都在遭受着同样的盘查巡检,士兵粗鲁的喝骂伴随皮鞭炸响不断传来,寻欢人群感受着从天堂掉落地狱的恐惧与无助,却再也没有出头鸟聒噪过半声。

杀鸡儆猴的手段往往能在顷刻间收效,这一次也不例外。

动用了一个独立师团的希斯坦布尔军方横扫了巴洛克城内所有的烟花之地,哭丧着脸的老板们在好不容易澄清与叛党之间莫须有的关系后,又交纳了一大笔所谓的“治安罚金”,这才得以悉数赎回遭羁押的旗下尤物。

尽管在那些阴沉着脸的军官口中,众人或多或少地探悉到一点关于今后税金率调整的动向,但接到正式通知时这些终日周旋于达官贵族之间的圆滑家伙还是当场大惊失色,浑然不见了以往八面玲珑的架势。

针对风月行业数倍增长的重税,这也让莉莉丝瞬时联想起了抢劫。曾经被扇过耳光的脸颊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血族大小姐暗自诅咒着那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杀人狂,无奈地采取妥协。

通往圣胡安牧场的道路漫长而曲折,马车的轮轴不时因颠簸而“吱吱”作响,执拗演奏着单调乐章。历来惜时如金的莉莉丝已快要将一双娥眉拧在了一起,却不得不继续忍受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枯燥行程。

与其他族人一样,追风逐电对莉莉丝而言算不了什么。那对被掩藏在衣衫下,紧贴躯体的肉翼足以承载着血族玫瑰去向任何地方,可是来到斯坦穆以后,她便再也没有飞行过哪怕咫尺之遥。

要让羊群放弃戒备,至少得表现得不像一头狼。莉莉丝正由于深知人类的秉性,才逐渐将巴洛克居民最初对血族的畏惧冷漠,演化成如今相融甚欢的局面。

骨子里面,任何前来光顾的常客,还是对嗜血如命的翼人存在着恐惧。莉莉丝了解这种感受,悲哀的是,为了一手创立的“虞美人”,她只得放弃尊严,去再次面对那头可恨的恶魔。

莉莉丝没有料到撒迦会以这种方式翻脸,而且还翻得如此迅速彻底。当初以“虞美人”为起点逐渐吞并了所有销金场所,乃至连大大小小地下势力一并收伏的盟友,如今却俨然成了公事公办的官方代言人。

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同时也是个无情的事实。

恢复繁忙的希斯坦布尔军部仅能看得到进进出出的无数将官,从一名同样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口中,莉莉丝才得知了撒迦的所在。回想起后者在直闯“虞美人”的那个晚上大刺刺留下的那句话,她不由悚然惊觉,或许这次会面,早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一般情况下,女人的容貌大多与智慧成反比,但莉莉丝是个例外。她十分清楚如今的希斯坦布尔行省掌控在谁手上,也明白这次毫无胜算的会面可能会让族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骤然变化的局势已如同无形而巨大的轮盘,每个身处其内的人如果不投下手中的筹码,就会被彻底摒弃在赌局之外。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随着目的地逐渐临近,原本蜿蜒于丘陵间的小径也随之探入开阔平原,霍然开朗的地域尽头,圣胡安牧场背山而筑,连绵起伏的草浪在风中轻曳出潮水般浅沧的声息。

夕阳似已疲倦,悄然沉没于地平线尽头,暮色迅速涌来,将大地冷冷吞噬。牧场内相继点燃的千万支火炬照亮了马车行进的方向,隔着车窗向外看去,无数具尸体顿时充斥了视野,令莉莉丝震骇不已。

他们整整齐齐地铺列着,无论残缺或完整,也不分人类异族。将近十里宽阔的范围内,都完全被丑陋的裹尸袋占据,一些僵直探出的手臂暴露在萧瑟夜风中,仿佛在极力索取些什么。在这片尸海的边缘处,莉莉丝看见了正在挖掘坟墓的众多身影,一具具失去灵魂的躯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进深坑里,分别掩埋。

死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则在沉默送葬。

来时的路上,血族大小姐设想过将在圣胡安牧场受到的种种羞辱,却不曾料到迎接她的,竟会是如此景象。

“战士”这个称谓,在多数人心目中都代表了强大与守护。亲眼目睹着那些彪悍粗犷的大汉闷头挥舞铁锨,掘出大蓬泥石的同时热泪长流,莉莉丝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不过是群过于强壮的孩子,失去同伴的孤苦无依,会比战场上所受的刀伤箭创更令人难以承受。

三万余名地行侏儒,也同样分布于旷野中埋葬着战死的族人。曾经的悍妇,有很多都永远静默了。她们再也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尖利到可怕的高音破口大骂,更没法在自家男人不务正业彻夜酗酒时气势汹汹地前去掀翻桌子,往后还能陪伴着这些蛮横女人的,便唯有冰冷地底簌簌爬行的虫蚁。

尽管私底下每一个成年男性侏儒都曾恶毒地诅咒过发妻,尽管戈牙图的潜移默化已经让大部分跟班越来越觉得溯夜族人才是理想中的伴侣,但这一刻,他们只想死去的那个,会是自己。

马车缓慢行进,直到一块平整堆砌的柴垛出现在前方,车夫远远勒缰,于寂洒的月色下摘落风帽,露出惨白而阴森的面目。

他也是名血族,隐含敬意的举止并非出于别的——那柴垛正是个简陋的火葬台,其上仰躺的军人,即将在下一刻的燎灼火焰中化为灰烬。

源自于摩利亚军方的送葬方式,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布兰登换上了崭新清爽的黑色制服,没有军衔,他那张肥硕脸庞上也没有半点痛苦之色,安详得仿如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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