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承受的重压接近极限时,往往便会激发出成正比的动力,总督大人亦是如此。
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富兰克林便通过层层关系网把裁决小队安插在了希斯坦布尔的本部军营。这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曾经向撒迦表示过的无能为力,实际上是过于谦虚了。
从下等兵晋升到军官的过程,对于每个以平民身份入伍的斯坦穆人都是极为漫长的。即使是那些贵族子弟,也必须依靠某些莫须有的战功才能够名正言顺的升职进阶。任何形式的徇私舞弊在这里都被蒙上了隐晦外衣,从中获益的人很多,更多的旁观者却唯有保持缄默。
打破潜规则的例外不是没有过,但像裁决小队这般以高等军衔直接前来报到的新人,却还是无数老兵生平仅见——书记官那里的户籍簿上,明明白白地注释着这两男一女入伍的日期,仅在数天以前。
意外的发现很快就引发了一片哗然,愤怒情绪宛如瘟疫般蔓延在军营里,并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裁决诸人中两名中校、一名上校的军衔无疑是激起千层浪的那枚石子,而间接投石的伊费尔少将却在随即召开的会议上,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众多下属委婉的置疑。
“谁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期?”伊费尔腆着肚子乜视众人的神态,像是先知在睥睨着一群菜牛,“诸位,我们都知道巴帝人在图谋些什么,陛下的宽容并不能成为军部懈怠的理由。在战争随时会到来的现今,任何方面的人才都应该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重用,其中也包括军职选拔。过于拘泥形式未必是件好事,关于这次推荐来的三个年轻人,我只想说,他们正是不需要恪守陈规的精英。”
中将不容置疑的论点是有理由的——军人最好的试金石自然是战场,等到三名富兰克林的“远亲”有机会证明自身能力的那天,他早已和总督大人离开斯坦穆,开始享受远离战争的闲适生活。
至于他们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精英,恐怕只有天才知道。
会议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一名军官敢于提及此事,然而裁决小队却都在各自所属的分部里遇上了麻烦。中高层军官作出的相应解释未能安抚所有的负面情绪,在下属和同僚那方,他们所需要面对的,几乎是来自于每个人的敌视。
由于某个方面的龌龊揣摩,总督大人将上校军衔安排给了爱莉西娅。对她而言,女性成员众多的魔法师部队,无疑是最佳所选。
希斯坦布尔驻扎的法师总数约有万人左右,归属于同一个师团。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会在军营北部的一处开阔校场演练。类似于这般的平原地形在斯坦穆可谓是毫无特殊之处,但半空中纵横交错的魔法光束以及校场两端密密麻麻燃烧着的巨型木靶,却使得实战气氛几近沸腾。
在如今的这个世界,唯有强者才能赢得尊重。正如金钱权势之于贵族,当红程度之于**,魔法造诣的深浅同样是与法师命运休戚相关的重要元素。当爱莉西娅来到校场之后,注意到她那身学徒长袍的法师几乎没有一个不投来轻蔑目光的。可是这名身材娇小的温婉女子却始终表现的异常淡定,就连几束呼啸着掠过头顶的狰狞火蛇,也未能引起她丝毫神态变化。
“欢迎新任长官爱莉西娅上校来到风影师团第二团队,希望在今后,她可以带领着我们赢取无数的胜利与荣耀。”原先的团队长多诺万集结了两千余名部下,简洁至极的开场白后,便把发言权交给了军衔同等却依旧取代他职位的异性同袍,“全体敬礼,请长官训话!”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那一套,真要是有本事,就露几手给我们看看,只会抱男人大腿在风影团可是行不通的!”懒散站立的阵列之间,一名粗壮堪比半兽人的女法师尖刻嘲讽道。
“闭嘴!都想被送去军法处么?!”爆起的哄堂大笑中,多诺万怒声呵斥,唇角边却隐约扯出一个快意笑容。
上校很清楚身边这娘们儿的后台到底有多硬,更加明白那所谓的精英一说纯粹就是高层蒙人的把戏。令他最感到忿忿不平的地方在于,同样是贵族身份,自己经过足足五年的漫长等待才爬到这个位置,对方却只用了几天。
如想象中一般,爱莉西娅沉默了许久,似乎已经被眼前的大阵仗震骇得说不出话来。正当多诺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法师阵列间不耐的喧哗声四起之际,她忽然仰起脸庞,向着高出一头不止的上校微笑道:“请问,那些靶子是做什么用的?”
多诺万讶然于对方竟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当然是演练远程攻击的目标,您难道没看到其他部队还在空中磨合阵型?”
“哦。”爱莉西娅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烟尘弥漫的校场彼端,“据我所知,战场不会动的就只有尸体。”
多诺万先是愕了一愕,随即感到了压抑不住的羞恼:“您是指这里应该上演一场血肉横飞的对攻战?尊敬的女士,我想说的是,礼仪课上学到的东西在军营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任何一点小小的意外都可能会刮花您的指甲。”
“对长官不敬应该受到怎样的军法处置?”爱莉西娅像是没听见他语气中的轻蔑。
多诺万微变了脸色,不禁有些后悔先前的情绪化。对一个刚刚入伍便已佩上高级军衔的强劲对手来说,短时间内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可能性大得就像是巴帝将要发动的战争,毫无必要地开罪显然是件极其不明智的事情。
“责罚二十军棍,扣饷一个月。”定下神来的上校语声缓和了许多。
爱莉西娅柔和地笑了笑,又道:“如果在战场上对长官不敬,是不是应该按违抗军令罪论处?那又该如何处置呢?”
多诺万迟疑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答道:“格杀勿论!”
“很好,其实我并不在意指甲被刮花,也从来没有过礼仪老师。下面我需要一名志愿者配合演示单人实战对练,哪位有兴趣?”爱莉西娅望向静默下来的法师阵列,目光定格在先前挑衅的那名女法师脸上,“不如就是你好了,请出列。”
犹如一锅沸水泼在了雪地上,低低的骚动很快就蔓延开来,渲染了整个方阵。那魔法师得意地朝着周围几名男性同袍飞了个媚眼,一脸不屑地走上前来,冷笑道:“长官,您刚才的话不是在说我罢?如果等会出了什么意外,而且受伤的那个偏偏又是您,恐怕军法处的棍子就得直接吻上我的屁股了。”
爱莉西娅转身走到数丈开外的无人地带,仍旧是平静如水的表情:“如果我受伤,不会有人受到任何责罚;如果你做不到,就会死。”
“你说什么?”一片难以置信的哗然声中,那女法师本能地握紧了单手杖。
从未有过的强烈杀意如若大群饥饿的吸血蝠,在爱莉西娅胸腔中躁动着,咆哮着,仿佛随时便要撕裂躯壳,去咬啮眼前所有的生命。凛然之间,她想起那双魔瞳的主人,这才惊觉自身的性格,竟是隐有被其同化的迹象。
“当你要手软的时候,就想想那些死去的同伴。别人在杀他们的时候,可有过半点的犹豫和不忍?野兽用爪牙去争夺获取,人类用双手,除了这个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再也没有半点想要杀戮的意愿,那么恭喜,你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到了信徒们梦寐以求的天堂。或许我这样说有点残忍,但在这个狗操的世界里,是没有天堂的......”
邪异而沙哑的蛊惑声又在耳边响起,爱莉西娅逐渐战抖起来。静静地合上双目,她细微喘息了一会,睁开眼帘,瞳仁中已然有微弱的火焰燃起:“你没听错,动手罢!”
盏茶时分之后,希斯坦布尔军部统领办公室。
“这怎么可能!死了多少?!”由帝都新近调来担任希斯坦布尔总军团长的特洛尼达中将霍地从桌后立起,难以置信地瞪视着顾不上敲门便闯进来的副官。
年轻的副官大口喘息着,嘴唇由于恐惧而变得全无血色:“超过五百人,对战的另一方就只有他们三个,而且就连油皮也没刮伤半点。”
办公桌对侧的伊费尔少将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几张军事文件从他手中无声无息地滑落坠地:“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点!”
“您知道的,不管是哪个师团排斥新人的现象都很严重,尤其那些军官在知道他们刚入伍不久以后,就已经巴不得有人找上点乐子......”那副官畏缩地看着少将,吞吞吐吐地道,“全是些平常的刺头先挑起了事端,爱莉西娅上校他们没有做过多的交流,就下了杀手。虽然三个人在不同的分部里,但却像是早就约好了一样。”
伊费尔还是没有办法把娇小玲珑的爱莉西娅和历来惨烈的军中械斗联系在一起,怔然半晌后,他偷瞥了眼上司的反应,拍案怒喝道:“还等什么?叫军法处去抓人!”
“先等等。”特洛尼达中将忽抬手制止。
伊费尔满面俱是羞愤之色:“您不用考虑到别的问题,他们的确是我推荐来的,但是任何人触犯了军法都应当受到严惩,没有例外。”
“不,我想知道,这几个新人在械斗结束后都做了些什么?”特洛尼达缓缓地问道。
“他们命令将死去的士兵和军官就地掩埋,然后带着各自的直系部队操练。”副官踌躇了片刻,语气变得有些古怪:“爱莉西娅上校在对应挑衅时只杀了一名部下,但是风影师团到目前为止还在不断清理新的尸体。因为她要求法师部队实战对抗,每个退缩不前的人都被当场格杀,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前任。”
“都是她亲手杀的?”特洛尼达微扬了眉,黝黑的脸膛上已掩饰不住异样神情。
副官肯定地点头:“上校说,操练的时候,就必须把校场当作是战地。”
“还没来希斯坦布尔军部之前,相关的种种传言就已经让我感到了心灰意冷,上任后见到的一些事实,也证明了想要去改变这里的现状,仅靠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听完陈述的特洛尼达并没有因为他人在场而掩饰什么,转身肃穆地行了个军礼,“伊费尔将军,你说的没错,这些新人是真正的精英。我不清楚他们曾经为哪个国家或佣兵团效力,也根本就不想知道。任何一个有所图谋的人,都没有必要去演这出吃力不讨好的戏,所以我必须得感谢你的推荐,斯坦穆需要能够带兵的军官,也同样需要你这样有眼光的引路者。”
“您过奖了,为国效力是每个斯坦穆军人的职责。”伊费尔的反应堪称神速,立时大力并起双腿回礼,叹息道,“我早就知道他们几个是烈马,可没想到居然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恕我直言,死几个喜欢恶意滋事的痞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军队里不需要废物......”
一场充满腥风血雨的军中械斗,就这般在两人的对话中被轻易抹煞。在大惊直至大喜的情绪变化过后,伊费尔少将觉得之前的紧张焦虑未免有些多余,至于爱莉西娅等人的真正身份,他依然认为那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毕竟用不了多长时间,关于这个国家的一切就会成为回忆了。
没有意识到身处逆境的时候,人们总是以为牢牢掌控着自身命运。
伊费尔压根也不会想到他口中的“烈马”正是摩利亚皇家军团中的裁决小队,所幸错误的判断目前还没有让他损失些什么。百里之外的塔尔干城中,当地凶名卓著的“黑龙团”也同样没有察觉正在对峙的数十条汉子眼神中对生命的漠然与蔑视,而他们将要付出的,却是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惨重代价。
黑龙团并非什么佣兵组织,只不过一手召集起近千名地痞的波勒?迪瓦斯认为有个较为威风的名号,才能更为配得上他一方霸主的身份。事实上长时间以来黑龙团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塔尔干城最有实力的帮派,曾经干过几年马贼的波勒带领着大批手下屡经拼杀,终于独揽下了城内所有赌档、妓院乃至酒馆的看护生意,甚至就连街道巷角边的寻常商铺,都不得不每周奉上一笔不小的数额以求安宁。
虽然官方那边早已和黑龙团达成了隐晦协议,但树大招风的定律似乎从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人。小规模的帮派犹如怎么也打不死的蟑螂,只要稍有懈怠,便会从阴暗的角落里悄然爬出,大肆咬啮上一番后扬长而去。更为让波勒恼怒不已的是,部分邻近城池的地下势力也相继伸来了触角,使得本就频发的事端变得更为混乱。
就自视而言,波勒几乎看不起任何对手。马贼生涯赋予他的凶悍性格,在迄今为止的火并博杀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主导作用。聆听着气势汹汹前来挑衅的敌人在血泊中抽搐**,那是他最为享受的事情。
可是并非每个试图在这座城市分上一杯羹的冒失家伙都能够意识到黑龙团的强大,就像眼前的这些乡巴佬。面对着十倍于己的敌手,他们居然不懂得害怕,只是杵在那里如同一截截等待风化的木桩。
“这段时间城里不算太平,警备司的老爷们早早就和我打过招呼,说是不希望再多出些什么岔子来。所以,马上带着你们腿上的泥巴滚出塔尔干,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前面的那些废话,也不会有人流血,怎么样?”冷僻的巷道里早已围满了黑龙团成员,密不透风的人群之间,波勒按捺着性子望向对方领头的异族,皱眉道,“你们这帮杂种的运气都不错,换了以前,早他妈被砍成十七八截了,还能站在这里听老子说话?!”
随着他的话语中逐渐流露出怒意,短时间内集结起来的数百名地痞尽皆涌上前来,手中倒执的长刀铁棍在铺满了石板的地面上拖出阵阵刺耳声响。这种奇特的恐吓方式被无数次证明过是极其有效的,而今天,困在巷道中端的汉子们却依旧沉默伫立着,连一丝半点的表情变化也未曾有过。
“你答应退出,我们才会离开。”那面容丑怪的异族应该是首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自从一路把对方引到此地以来,始终显得甚为局促,“还有,你不该叫别人杂种的。”
“是不是杂种我说了并不算,得去问你妈才知道。”爆起的哄笑声中,波勒却愕然止住了话语,右手也顿在刀柄上,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就在刚才,他看见那些默默抽出马刀的乡巴佬当中,有几人的衣摆下现出了一角如血的红巾。
“苏萨克?!”波勒颤抖的语声方自响起,只听得周遭轰然大乱,大部分黑龙团成员已是本能地抛去手中武器,畏缩着向后退去。
没有遇到过草原上的豺狼之前,每条城市中的土狗都曾以为自己的爪牙才是最锋利的,可当真正意识到凶残而强大的狼群就在眼前,它们的尾巴便会在第一时间夹到胯下。看起来这很悲哀,但却是活下去的明智选择。
“想不到在这种破地方,倒还有人认得我们。”一名留着浓密长须的魁伟大汉狰狞地笑了笑,曲指弹上雪亮的刀身,“老子早就说过了,说上一万句话还不如直接动刀子来得容易。雷鬼,要不要全部杀光?”
“我听说苏萨克已经被打垮了,就算你们真的是,黑龙团也绝不会妥协!”波勒声嘶力竭的喊叫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苏萨克”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在整个图兰卡大草原上,呼啸如风的红巾马帮历来只伴随着两样东西出现——掳掠,与死亡。
由于希斯坦布尔算得上是斯坦穆国内较大的几个行省之一,莉莉丝的族人以及前皇家军团旧部近期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横扫着其他业内场所。作为特殊意义上的盟友,撒迦又先后派出了多达十余拨的苏萨克赶赴边远地域,去瓦解各成派系的当地势力。再次回归的暴力生活,很快便让终日以牧羊打发时光的马贼们无奈地认识到,有时候天性中的少数东西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
那周身透着邪气的年轻人宛若无声狞笑的恶魔,轻易就重新撩拨起了苏萨克们内心中潜伏至深的嗜血欲望,并将其愈燃愈烈。
望着沉默不语的雷鬼以及大批惶然退却的黑龙团员,先前那壮硕汉子拧起了浓眉,只觉得数日来饮饱了鲜血的马刀似在焦躁不安地轻颤:“到底怎么样?还是尽早打发了他们,去下一个地方罢!”
或许是由于强烈的恐惧已将意志力迫压到了崩溃边缘,波勒猛地低吼了一声,拔出腰刀全力斩向那苏萨克:“这里是塔尔干,谁也不能取代我的位置!”
挟着风啸的刀身并未如想象中般斩上人体,而是嵌在了一只突兀探来的手掌里,任由波勒如何运劲,都始终纹丝不动。
雷鬼依旧低垂着头,握住刀锋的左手正大滴大滴地坠下血来:“蒙达曾经说过,应该怎样去对付叫我杂种的人。”极为缓慢的,他那双没有眼睑的妖异眸子望定了对方,“你很走运,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用牙齿了。”
“咯咯”脆响随即爆起,黑龙团部众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腰刀在鱼人的手中扭曲成了麻花,鲜血飞溅,碎裂的铁屑亦在飞溅!
直到那截折断的刀尖刺入咽喉,划裂了半边颈项,波勒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地,像是已遭收割的空灵躯壳。气管中喷射的血液于空中疾曳出凄艳的轨迹,那“嗤嗤”的声响是如此轻微而惊心动魄,但在波勒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却只有雷鬼垂至身侧的左手。
那只手掌上每一处被刀刃刮出的伤口都在丑恶地蠕动着,缓缓合拢。就连三根绞断的手指末端,白森森的骨节亦在探出皮肉,逐渐覆上粉色肌层,形成新生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