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以千计的魔法师或站立地面,或悬浮于空中,俱是在忙碌不休。分为三层的建筑体看起来犹如一个庞然蜂巢,近处规则分布的单体房间里分别堆放着大量魔晶石矿体,以及各种形态古怪的金属部件,遥阔而深远的纵横通道极目望去竟似没有尽头。不断自法师们手中爆起的大蓬炽火将四周映得一片暗红,足以使得铁器融化的高温远远燎灼之下,整个空间已是闷热得像个洪炉。
这里是巴帝魔法行会的总部,位于帝都城外十余里的东郊旷野。在习惯上,巴帝军中高层更喜欢称这座几乎已接近于小型城池规模的庞然大物为“恶梦铸坊”。曾于塞基一役中威震摩利亚全军,且在战场上屠戮蛮牙无数异灵的钢铁傀儡,正是由此处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打造而成。等到各种不同属性的魔晶石与全钢躯体完全契合,并产生奇妙动能之后,它们便成了每一名敌军的恶梦。
哈特菲尔德另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是炼金术士。自从十几年前只身来到这个国家并贸然闯入皇宫之后,正是独具慧眼的希尔德让他得以将脑海中的诸多构想付诸实践。虽然在魔法领域的造诣逐日高深终至无人能及,但在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兵工研制方面他却久久未能有所突破。
追寻成功的过程是孤独的,哈特菲尔德并不喜欢终日训练魔法门徒打发时光,他只想在法术和炼金之间达到一个相互平衡的,高不可攀的颠峰,以此证明当年对那位导师许下的誓言。
或许是孤高的天才,就只有同一类型的人才能够理解。对于在兵工研制上屡败屡战的哈特菲尔德,巴帝的众多将领与大臣都表示过不同程度的置疑,有些时候甚至在议会上直接要求早日结束这场无休止的销金闹剧。
希尔德大帝是个例外,唯一的例外。他不但没有减免过对研制投入的大批费用,而且对于哈特菲尔德动用手下高阶法师全程参与炼金从无异议。他就像一名沉默的观众,自序幕起始时就在席位上悄然就座,看到精彩处时会轻拍手掌,无论身边是否有人退场,都不曾放弃过想要看到终剧的打算。
这一刻,在历经多年终于得以完成的战争傀儡走上沙场之后,哈特菲尔德再次在身边这位更像是知己的皇者面前,语声隐含傲然:“陛下,我想给您看的是一种全新火器。有了它,您这些天一直在担心的问题应该能得到解决。”
“更为庞大,更为强悍,更具有杀伤力,这是我们始终在追求的目标。可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却让我改变了这个固执的想法。”魔导士招了招手,不远处恭立的法师随即送上几块指头大小的条状固体,外表黑沉沉的毫不起眼,“在所有的魔晶石中,经提炼后的地炎系是最不稳定的一种,往往极小的碰撞就会引发强大的爆炸,所以很多法师在佩戴这种晶石打造的魔法饰物时,都会再三加持石化魔法以求稳定。怎样安全掌控并让它们发挥出极至威能,正是我们在探索着的项目之一。就在不久前,我的部下无意中让一些炎石落在了地上。为了不让爆炸波及附近的区域,他施放出‘空间封印’想要压制,却没想到强大的迫压力量不仅让所有地炎石发生裂变然后融合,还连同部分冰晶矿体凝固成了您眼前的这些小东西。”
大帝疑惑地伸手,接过其中一块黝黑固体,手腕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略沉:“接着说下去。”
“冰晶蕴含的冷凝魔力,在极大程度上缓和了地炎石的活跃躁动。当这些危险物质数以千百计的压缩成一体,它们能够爆发的威力将会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而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找出锁匙去开启而已。”哈特菲尔德打了个手势,几名法师立即摇起远端吊臂,“吱吱呀呀”的金属钝响中行会穹顶缓缓升起,金黄色的阳光柔和散落,蔚蓝天空逐渐现出了形态。
“足够强烈的电系或火系魔法,都可以诱发地炎冲破束缚,那些冰晶体已经不能再成为阻碍了。”圣魔导言语不停,屈指将一枚混合固体直射高空,随即从指端腾起的炽烈电芒犹如恶龙矫游,瞬息间首尾疾追将其一口噬下,“每块压制后的地炎晶石,爆炸后都足以产生媲美火系禁咒的威力。众所周知,我国拥有大陆上储量最丰富的地炎矿脉,所以对于那次奇妙的意外,我只能说是天佑巴帝。”
犹如九天雷动般爆裂的炸响轰然震起,刹时耀出的光能几乎映红了整个世界!
希尔德大帝久久仰望着那团怒放在云端之下的骄横烈炎,目中似亦有火芒耀起:“你说的不错,一直困扰着我的那些威胁,都将成为过去。”
“传闻部分矿主和地方驻军监守自盗,从他们的手上,曾有过大量的地炎精矿流往他国,被诸如佣兵团之类的冒险者组织收购。我已经派人在彻查这件事情,请您放心。”魔导士恭谨地欠身下去,“如今的研发只是处在试验阶段,等到有一天它们可以完美地成为箭矢附着物,并能够自行爆破......陛下,那个时候您将拥有一支攻无不克的铁军。”
希尔德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求过兰帕尔放缓从斯坦穆撤军的速度,现在看起来,似乎应该让他留在那里才对。”略顿了顿,他满怀愉悦地轻抚着双手,像是在抹去令人厌恶的污秽,“我始终都渴望着能够和摩利亚处在更为亲密的关系,比如说邻居。”
底层的冶炼场地间,适逢十几名魔法师撤去了空间魔法,只见黑铁铸成的方格模具层层叠起,无数枚融合成形的晶石密密麻麻地排列其中,泛着冰冷而幽暗的色泽。
在希尔德的眼里,它们已象征了即将征服的一切。
战争结束后不久便正式交接疆土的急躁行径,恰恰证明了斯坦穆国王急于要让巴帝撤军的心理。无奈请神容易送神难,总数超过二十万的援军部队浑然不见了当初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的雷霆势头,整个清撤过程已经持续了将近月余,却仍然还有半数以上的巴帝士兵驻扎在斯坦穆各处要塞边关,慢条斯理地打点着军备物资。
只要脑子还不算糊涂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些来自异国的大兵是在拖延时间。年轻的三军统帅兰帕尔天生有着一副好脾气,在与那些前来探询的斯坦穆官员接洽沟通时,他总是会带着亲和的笑意,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解释缘由——两个突兀失踪的千人骑兵队,正是巴帝大军至今未能开拔的原因。
于是这场莫须有的失踪事件,便日复一日地成为了斯坦穆国王心头的大石,沉甸甸的压迫感已快要令他无法呼吸。如果说蛮牙是来自丛林深处的恶虎,那敢于和凶戾兽人浴血对撼的巴帝军队无疑就是狼群。面对着那位总穿着紫金盔甲的巴帝上将,无论他还是大部分位高权重的大臣都不曾正面提出过置疑,理由很简单,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更为深知自己的懦弱。
安姆罗尼是个例外,同时身为财政大臣和斯坦穆最大世袭领主的他拥有着希斯坦布尔以及两个毗邻行省的辽阔地域,这无形中也使得他在国事议会上发言的分量要远远超过旁人。早在战争爆发初始,安姆罗尼便是少数极力提倡全民皆兵不战则亡的激进派之一,等到硝烟渐散大局已定,他又曾经数次直斥巴帝将领,换来的结果却是被国王临时罢免了职权。
对于一个早已习惯忙碌的人而言,突兀的赋闲生活会让他不知所措。随着时日渐长,安姆罗尼已从怒不可遏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下来,在百般无聊地打发了一段日子以后,他终于还是决定去探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当然,只看一眼。
安姆罗尼已是年逾花甲,而那个总是给他带来无数烦恼的小子却刚满二十。中年得子的他也像其他父母那样深深疼爱着自己的后代,却从来也不会显露在表面上。
雷厉风行向来是安姆罗尼的处事风格,一番匆匆整装之后,他带着大批随从离开位于南普思托郡的庄园,乘着马车赶往希斯坦布尔行省。
长达数日的行程让财政大臣感到领地过大也未必是件好事,想起那败家子常常会用一些地契去换取金币挥霍,而自己又只得花上成倍的价钱去赎回这些祖传的沃土,他就开始觉得胸口又在隐隐发闷。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老安姆罗尼值得欣慰的,或许就只有儿子对咏唱方面的执着。尽管他也认为那可怕的噪声近乎于野猪嚎叫,但无论如何,年轻人能够有自己的爱好总比整天游手好闲要强上很多。
然而当车队驰入位于希斯坦布尔东部的私有牧场时,安姆罗尼几乎以为马夫走错了地方。
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草原上放养着云团般的羊群,一些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悠闲地散布在各处,相继挥起的长鞭在流风中脆响不休。玉带般蜿蜒在旷野间的河流浅滩上,几百名女人在浆洗着大筐衣物,她们的孩子在一旁追逐戏耍,不时会漾起阵阵欢笑声。牧场正中的屋村地带,远远可见数之不尽的矮小身影穿梭忙碌,某种庞然而特殊的建筑体已在他们的手下逐渐成形。
尖利的呼哨声陡然中止了财政大臣的顾盼,大批武装汉子从周遭茂密的牧草间现出身形,片语不发地围住马队。在他们的手中,一张张强弓已被拉得圆如满月。
“我是汤姆森的父亲,让他来见我!”老人反而显得比随从们更为冷静,此刻令他感到不安的并非这些面目狞恶的大汉,却是河边那群妇人。
他从未见过女人洗衣时会在随手可及的地方放上武器,而且还是那种一臂长的无鞘战刀。
“大人,我看见少爷了。”赶车的随从战战兢兢地开口,伸手指向侧方。
安姆罗尼暗自松了口气,跨下马车,望向他所指的方向。那处微微起伏的低丘之下,默然伫立着一群人,他所熟悉的肥硕身影也正在其中。
在他们的身前,一处隆起的墓穴似为新筑,砌痕宛然。悄然之间,哀伤的祝祷声渐渐响起,几簇黯淡的银芒自人群中飘曳直上,于半空中低促爆裂,化为无数凄美的星痕纷然坠落。
相隔的距离虽远,但老人还是隐约认出了那简陋墓碑之上镌刻的两个殷赤字体——罗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