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斯显得有些着急:“老大!别管那么多,先杀了再说!皇家暗党里面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我想您应该比我清楚!至于杀了他以后,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大不了我们全部投到巴帝那边去......”
“住嘴!”卡姆雷勃然大怒,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在说什么?再敢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亲手宰了你!就算是那个老迈的皇帝已经遗忘了边云,但是这也绝对不是我们可以叛国的理由!我们可以一走了事,家乡的亲人呢?你希望看到他们被牵连,被吊死吗?!”
“想牵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边云和地方军部失去联系这么久,恐怕现在的军册里面,我们早就被划分到阵亡者的区域了......”马蒂斯低下了头,不服气地嘟囔道:“要不是您在做边云的老大,要不是这些年您救过这里每一个人的命,我看巴帝国早多了一批不管不顾,翻越奇力扎的降军了!”
卡姆雷脸色铁青地瞪视着这个向来忠心耿耿的部下,良久良久,缓慢地开口道:“我们没能回过一次家,是因为这里是进得来,出不去的鬼域。所有试图逃回摩利亚的新兵都已经死了,剩下的,成了我们的兄弟。虽然不知道亲人们还好不好,是不是能有饱饭吃......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只要军人能守住边界,国家没有战乱,他们就都会活得好好的。”
马蒂斯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黯然将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轮清月。亲人......家乡的母亲,她可知道,自己还活着吗?
“两国军部的高层都知道,没有一支重装军队可以穿越这里,到达彼此国家的腹地。在山的那一边,巴帝的前哨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这些年我去过几次,所以很清楚。”卡姆雷瞟了眼马蒂斯震惊的神色,淡淡地道:“尽管我们加起来不到八十人,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必须得镇守在这里,等待着敌袭时点燃讯烟的那一刻。因为我们是军人,天职就是守护自己的国家,而不是去背叛她。”
“老大,可是这么多年来,就连一只大一点的野兽也没从那边过来过。您刚才不是也说,这里不会成为双方考虑的越境点吗?”马蒂斯不解地问道。
卡姆雷摇了摇头,语气忧虑地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如果能够组建一支足够强大的魔法师部队,边云附近几十里的范围,就成了奇力扎山脉在两国间最理想的飞越地点!”
马蒂斯愕然半晌,不以为然地摆手:“老大,这不可能!巴帝国的魔法军事力量向来就不够强大,一定不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要知道,如果失去了那些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魔法师部队,他们在战场上就等于是一头折断了翅膀的火龙,将再也没有实力和摩利亚相抗衡!”
卡姆雷目光中仍是大有忧色,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也有道理......无论如何,只要我们不去罗沙,巡逻就还得继续下去。至于那个暗党,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毕竟也做了一段时间的兄弟,不能说杀就杀。威卡,你如果能听到的话,也会同意我这么做吧......”
夜光下的树林,清幽而冷寂,一株株粗壮的黑犀木紧挨在一起,就像是沉默巨人排成的整齐队列。树丛间的地面上,密密攀爬着生满了毒刺的荆棘团。和地面一样,它们通体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暗灰色,在黑暗中纠结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宛如蛰伏静止的魔物。
撒迦在向着山下的方向行走,脚步轻捷。月光透进密集横漫的树木枝杈,斑驳地散落在他的身体上,调皮地勾勒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荧点。使得这个瘦小却灵敏的孩子,看上去似极了一头独自穿行在树林间的小豹。
奇力扎山并不是戈壁,没有任何妖兽的存在。除了几种以黑犀木树叶、栗果为食的小动物外,还生活着一些鸟类和昆虫。自从撒迦可以摇摇晃晃地走路开始,卡姆雷和他的兄弟们就已经把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山体,梳子般细细地筛了一遍。尽管每个人的大腿都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漓,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随着年龄慢慢长大,周围山岭变成了撒迦最喜欢去的地方。正如每个有着强烈好奇心的男童一样,会唱歌的小鸟,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食叶兽,甚至是地面上奔忙不休的甲虫,都成了深深吸引撒迦的磁石。
刚开始时,总是会有一两个面目狰狞的大汉跟在撒迦身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遭的动静,仿佛一不留神树丛中便会跳出一只怪物般如临大敌。等到撒迦略大一些,走路再也不会摔倒的时候,卡姆雷便不再让任何一个人跟去树林。因为从这时起,撒迦在他的眼里,已不再是需要时时呵护的孩子,而是一个男人。
瘦小单薄的身体,让撒迦在树丛间行动起来很是方便。他从来就不去担心那些张牙舞爪的荆棘,它们之间存在着一些宽阔的缝隙,足够令自己的身体轻松穿过。几年来撒迦没有在山岭中受过半点伤,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不会有荆棘刮破他的一丝衣襟。正如此刻,随着黑犀木的枝叶逐渐变得茂密繁厚,在黑暗中唯一幽幽闪烁着光芒的,是撒迦那双深紫色的眸子。
通过了树木最密实的山体中段后,地势逐渐开阔平缓,丛生的荆棘也变得稀疏起来。撒迦斜斜穿过低平的山体,来到了奇力扎的脚下。清冷的月光重新披拂在他身上,并覆盖了眼前的整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湿润的腐臭味。阻隔在边云与摩利亚之间的大沼泽,如同一头铺展开千里身躯的青色巨兽般,在月光下无声地,冷冷地注视着撒迦。
与遍布着莽井与妖兽的戈壁相比,这片面积庞然到难以想象的大沼泽更为阴险,同时要远远贪婪得多。它就像是一张阴森的血盆大口,随时在准备着吞噬。即使是经过几个月连续不断的烈日暴晒,沼泽中的大部分地表都已经干涸龟裂,它从开始吞下一个人,直至没顶的整个过程,也不会超过一顿饭的时间。永远饥饿,并且绝难逃脱。这里正如一个活生生的邪恶梦魇,在人们的口中,它被称之为“死泽”。
如果有任何一个边云的人在场,他一定会把撒迦抱起,带回要塞,并且从此再也不会让他独自出来。然而,在一片茫茫清冽的月光中,就只有这个小小的身影在独自蹒跚而行。仿佛是在熟悉的山林中独自玩耍一般,他除下鞋子提在手里,没有丝毫犹豫地迈动着脚步,轻轻踏入了死泽的范围。
大沼泽的边缘地带生长着簇簇浮萍杂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蛰伏其间,嗡嗡而鸣。微弱的轻呤声在沼泽里阵阵扩散开去,划破静谧,却更显凄冷。撒迦走得很慢,也很谨慎,双臂微向两侧横张着,像是在走一根埋于地表下的独木桥。有些时候,他会停下步伐,仔细辨别着眼前的沼泽表层,良久之后,才再次迈步。
陆地,已经越来越遥远。撒迦的鼻尖上,开始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似乎这样的行走方式对他来说极为吃力。然而,逐渐变得稀薄不堪的泥浆沼层,从来就没能没过撒迦的脚踝。当年的威卡之所以能够幸运地穿过整个死泽,活着来到边云,正是因为他和现在的撒迦一样,双脚踏在了沼泽形成时就存在的稀疏“经络”上。这种类似于山脉峰脊的特殊壤体,是由整个沼泽在自身蠕动中逐渐积拢起的厚韧浆层,它们看上去和其他的泽层区别不大,却要坚实得多,足以托载起人体的重量。沼泽的“经络”一般很少,而且分布毫无规律,撒迦与威卡的区别在于,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他已经学会了辨识这些死泽中唯一的通路。而威卡和极少数同样活着穿过大沼泽的幸运儿,则是完全在误打误撞。按照大陆上流行的说法,这叫做“光明神的恩泽”。
空气中的腐臭,渐渐被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所代替。撒迦尽管显得疲倦不堪,但神色却渐渐愉快起来。脚下所接触的泥浆由冰凉刺骨,转为温热,终至隐隐发烫。随着一阵坚硬的触感传来,撒迦踏上了隐在沼泽腹地的一座极小石岛。这里遍布着尖锐发烫的岩石,地面黝黑平缓,整座岛体略高出沼泽表层几分,不过几十丈宽阔,似极了一只浮在泽面上的巨大石龟。
“红!红!”撒迦套上鞋子,径直走向岛的中央。那里突起着几块嶙峋巨石,斜斜撑搭在一处。巨石的前方,地表深陷,形成了一块椭圆形的凹坑。粘稠厚浊的赤色岩浆不断地从坑底涌起,腾腾翻滚不休,散发出阵阵灼烈逼人的热浪。
“你藏在哪里了呢?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哦!”撒迦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嘟起了嘴。
“咕咕!”一阵低低的清鸣从巨石后响起,夹杂着细微的簌簌响动,轻快地移向撒迦身后。
撒迦感觉到裤脚被轻轻扯动,拼命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我要回去了!谁让你刚才躲起来呢?”
“咕!”似乎是在回答着撒迦的话语,那物从后方跃出,踞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晃动着尖尖的头部,低声欢鸣不已。借着皎洁的月色,只见这头遍体赤红如血的小兽生着一双蝙蝠般的肉翼,两只分叉粗壮的足,以及一条长长的,弧度优美的尾巴。小兽头颅上横布着几道极深的抓痕,向后耸立的耳朵缺了半只,随着不断地张口鸣叫,青森森的利齿露出口唇,显得丑陋而狞恶。
撒迦笑嘻嘻地看着正在同样歪着脑袋注视自己的小兽,蹲下身将它抱在了怀里:“今天我可没忘记给你带吃的,你看,是前几天带来过的熏肉,喜欢吗?快吃吧。”
眯着双眼,猫儿般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的小兽嗅到了香气,兴奋地低叫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张嘴咬向撒迦递来的肉块。
撒迦轻抚着小兽光滑无毛的背部,微笑道:“刚才来的时候,通向这里的那些路又变了位置,我走了好半天,都累坏了!”
小兽狼吞虎咽地吞食着肉块,不时在喉咙中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噜声。
“父亲老是说这里很危险,不许我来玩。他才不知道,自从你带着我走了几次以后,我就会自个儿走进来啦!”撒迦脸上隐隐露出几分骄傲,细细地道:“第一次在沼泽边遇见你的时候,我还很小呢!什么也不懂的。这些天我常常在想,不知道这块沼泽到底有多宽呢?叔叔们都很想去另一边,他们的家都在那里。有一次,梅姆叔叔骑马想从戈壁那边绕回家去。可是他用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走出大戈壁,差点就回不来了......红,你说过几天,我们两个试着走一次好不好?真的能走出去的话,我再去告诉父亲,他一定很开心,会夸奖撒迦是个好孩子。”
小兽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只是闷头大嚼,没有半点想要回应下的意思。
撒迦擦拭着它侧腹上的一处泥渍,亮若星辰的眸子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你去找东西吃的时候,会不会和别人打架呢?我看多半是会了,你身上这么多的伤疤,弄破的时候一定很疼吧?父亲和叔叔们出去找食物的时候,也会打架,还......还会用刀子杀人。红,我不喜欢他们做这些事情,一点儿也不。可是父亲说,不杀人,我们就都会饿死啦!”略为想了一会,他困惑地道:“前几天来的时候,我忘了告诉你,威卡大叔他死了呢!就是在去找食物的时候死了的。我真害怕,那些怪物的个头很大很大,比你大多了。要是有一天父亲也被他们吃了,我该怎么办呢?”
小兽吃完了熏肉块,懒洋洋地躺倒在撒迦的怀里,伸直了双腿,像人一般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撒迦低头看着它,轻轻地叹息:“你要睡觉了吗?可是我还想和你说说话。父亲和马蒂斯叔叔也在说话,他们说我是捡来的......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可是一直没说。父亲对我最好了,他不说,我就装作不知道好了。红,我这样做对吗?”
“咕!”小兽低鸣了一声,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撒迦,像是在回答他的话语。
“你也同意?”撒迦高兴起来,又抱着小兽亲热了一会,依依不舍地道:“我该走啦!再不回去的话,父亲他们该又要出来找我了。明天我还来陪你玩,到时候还给你带好吃的。”
将怀里的小东西放到地上,撒迦走到小岛边脱下鞋子,挥了挥手:“红,我走了哦!你快睡觉吧!”
直至走出很远,撒迦回头去看时,那只小小的,赤红色的生灵仍然站在岛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方向。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是以这样的方式道别。它虽然不能够说话,但却会安静地聆听,陪他无忧无虑地玩耍。“红”这个名字,是撒迦起的。在很久以前,红就成为了撒迦的朋友,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