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
“那你……”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天池被层峦围绕,高的可以触摸到天际,云雾绕在赵熹的身周,他穿着很厚很厚的皮袄,可寒风仍然哗哗吹过他风帽上的皮毛。
除了眼睛他没有任何暴露在外的地方,雪挂在他的睫毛上,冻成一根根的冰棱。
好高的地方,连说话都困难,天地纯净到只剩下白雪与冰湖。
他想请求乌珠一件事,可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打断了。
“我对着圣山和天池发誓,”乌珠大喊,声音在茫茫的雪山中回响,“会永远爱你!”
轰隆,轰隆隆。
赵熹的声音闷在保暖的风罩里:“什么声音?”
乌珠环视了一眼四周,原本平静的神色扬起一抹笑:“雪崩了。”
赵熹睁大了眼睛:“雪崩!”他拉起乌珠的手,想也不想就往山上跑,雪滚成一块块石头砸下来。
可他怎么也拉不动乌珠。
他惊恐地回头看:“跑啊!”
乌珠对他诡异地笑一笑,天地都开始震动。
他不跑我得跑,我不能死在这里!赵熹最后看了他一眼,冲进了茫茫的雪瀑中。
就是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僵住不动了,浑身的血液都冷凝住,一个硕大无比的雪球砸到了他头上,碎开了琼花万点。
雪和皮靴摩擦的声音响起来,乌珠走到了他身后,雪崩停止了,他欣赏着赵熹脸上的表情,痴痴的:“你看,永远。”
赵熹变成了一座冰雕,哪怕春天到来也没有解冻。
他被放进一个小宝阁里面,和他们曾经发过誓的观音像相对,观音坐着,杨柳枝条往下垂,他站着,满目惊恐与慌张。
乌珠偶尔来看他,吻过他冰冷但仍有弹性的脸颊,向他展示一切,那一天他给他看了一枚很眼熟的白玉印章,上面雕刻九龙,印章底部涂满了朱砂的红泥,一点点血色溅到白玉上:“好看吗?”
承休延福,亿永无极。
赵熹说不出话来,湿漉漉的朱砂印到了他脸颊上,被乌珠的手抹开、涂匀。
外面忽然传来了两道稚嫩的女声。
“阿爹!”“阿爹!”
大门打开,两个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模一样的辫子,金铃缀在辫发里叮铃叮铃地响,一个高一个矮,一左一右地围住乌珠。
“怎么了?”他蹲在地上,左右看看两个女儿,“哟,老二怎么哭了?”
小女儿习捻只哭着不说话,大女儿蒲勒说:“迪古乃哥哥带着一个叫撒合辇的人过来,他说您曾经对着太祖皇帝发誓,会把女儿嫁给纥石烈的儿子,也就是他,对吗?可撒合辇看不起我们。”
习捻哭着大喊:“我讨厌撒合辇!我也讨厌迪古乃哥哥,我再也不要和他一起玩了!”她又推了一把乌珠:“你要把我嫁给这样的混蛋,我也讨厌你!”
乌珠被她一把推倒在地上,成了个四脚朝天的乌龟,但他脾气很好,拍拍屁股站起来,在地上重新蹲住:“我没说过这句话,是迪古乃这臭小子乱放屁,你把他叫过来和我对质!”
习捻哭出了一串鼻涕泡:“你等着!”她跑出去大喊:“迪古乃哥哥!迪古乃哥哥!我阿爹叫你——”
细碎的,叮当当的铃声里,他问蒲勒:“撒合辇和你们说什么了?”
蒲勒回答他:“他说我们的母亲并不是女真贵种,而是一个不知名姓的汉人,因此怀疑我们的血统。他说您应该娶一名贵族女子来教导我们,不要让我们学的像汉人那样。迪古乃哥哥已经说过他了,但习捻还是很伤心。”
她还太小了,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很紧张地看向乌珠。
父亲会再娶一个贵族女子吗?新的妈妈进来,会有新的孩子,那她和习捻怎么办呢?她经常生病,习捻脾气很大,父亲没有儿子。
乌珠说:“我现在这么厉害,再来个人来沾我的光干嘛?除非是我的女婿,你们两个人的丈夫。”他掏出一把匕首交给蒲勒:“去告诉撒合辇,不许他再说这样的话,如果他再说,你就捅死他。”
蒲勒接过匕首:“可是他比我高,比我壮,如果反抗,我打不过他。”
乌珠说:“这是我的匕首,他不敢反抗。”
细碎的铃声又响起来,过了一会儿,乌珠从地上站起来,来到了赵熹面前。
冰雕一动不动。
他用一种很失望的语气说:“你看,你真给她们丢脸。”
赵熹想要努力地动一动,转移一下视线,可他被冻住了,什么动作都做不了,铃铛在他耳边缓缓炸响。
撒合辇、迪古乃,这些人都是谁,怎么敢嫌弃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怎么在乌珠这里?
他为什么会给女儿丢脸?
“我!”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却发现自己忽然可以说话了,“我是天子的弟弟,大宋的亲王,是你们——”
你们不过是东夷小族,竟然敢嫌弃我的女儿!
“宋朝?”乌珠歪了歪头,他的指腹抚摸过赵熹的脸颊,“这世上哪里还有宋朝?”
什么?什么??
惊雷炸开,赵熹看向面前那尊日日和他相对的水月观音。
在祂慈悲的眼神中,他想起来自己在天池想要恳求乌珠什么,他想回到他的国家,结果自己成了一尊塑像,被束缚在宝阁之上。
一件精美的战利品,值得收藏。
金箔脱落,冰雪脱落。
他大喊:“不可能!!”
山峦回唱中,一道焦急的女声传进来:“醒了,醒了,不用灌了,快去请贤妃娘子!”
赵熹猛然睁开眼睛。
竹簟被换成了绵软的床铺,一切都被捂得密不透风,他感觉自己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汗,余容抱起他,往他的嘴里一点点灌红枣米粥,他吃不下去,牙关被勉强敲开,但牙不会动。
米粥滚过喉咙的时候,漫过他的五脏六腑,知觉慢慢恢复过来,他在吞咽的间隙,握住余容的手臂:“孩子、小孩子!”
余容连忙道:“把两个姐姐抱来!”立刻有人应声而去,余容把粥放到一边,抱着他拍哄:“奶妈抱下去喝奶了,是两个女孩子,长得又白又漂亮,眼睛大大的……你多喝点水,都昏过去一天了。”
那点金铃声从赵熹耳边渐渐消失,两个襁褓很快被抱到赵熹面前。
明明是刚出生的孩子,大小却特别不一样,一个襁褓明显被盈满了,喜气洋洋的,她的奶妈也更得意,抱着往前:“这是大姐姐。”
赵熹倾身过去看,大红襁褓把衬得小婴孩白生生,望着赵熹就咯咯地笑,赵熹摸摸她的脸颊,又看向另一个。
另一个襁褓则小得多,奶妈也抱着上前,赵熹看见她瘦瘦小小的裹在里面,头发稀疏,像小猫一样微弱地啜泣着。
见他面色不好,余容安慰道:“二姐养养就好了,喝奶还是有力气的。”
赵熹摸了摸襁褓,感受到上面的料子不一样,小女儿的要明显差很多。余容见他色变,解释道:“不成想有两个姐姐,仓促间没有预备。小孩儿襁褓难做,要水洗过几遍的才好,已经在浆洗了,先拿了别人的顶一顶。”
赵熹早产是意外,襁褓也只准备好了一套打样子,因为还有一个月才生,害怕染了外面的脏尘不干净。可谁能想到他不仅早产,还生了双胞胎,只能先拿了奶娘的顶一顶,用的料子自然就有区别。
赵熹没说话,把襁褓扒开,两个女儿被他弄得哇哇大哭起来。
“九哥!”
在一片哭声中,赵熹忍着下体的疼痛,把瘦小的放在了好的襁褓里,把健康的放在了稍次一点的襁褓里,也许是感受到了姐姐残余的体温,小女儿停止了猫叫似的抽泣。
余容的神色有些难明。
虽说孩子是自己生的,最好是一个都不少,可小孩夭折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所有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保住那个更健康的,好的、舒服的襁褓当然要给健康的用。不然两个都出事,那真是哭也来不及。
赵熹哑着嗓子,指着躺在襁褓里的瘦弱婴孩:“她是大姐。”又指一指健康的:“她是二姐。”
这话让他用尽了力气,挥挥手,叫奶妈抱着孩子离开了,在余容怀里,他低低道:“我不能偏心。”不能看她是个病孩子就不要她,要叫她做长女,要让她更重要。
余容低低“嗯”了一声,又一点点喂他喝水:“贤妃娘子到观中为你祈福了,马上就赶回来。”
赵熹微微点了点头,凑近她耳边:“太原……”
太原怎么样了?
余容显然不知危亡,皱起眉毛:“康履不知轻重,把你害成这样,娘子已经发落过他了。”
如果不是这两天到御前去的时候经常有人在那里议事,赵煊偶尔叫他在屏风后等一等,让他听几耳朵,恐怕他也不知太原是何等的重要,更不要说余容了。
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无心和余容解释,也害怕说出这个事实:太原没了,一切几乎都完了。
他用自己的角度揣测赵煊此刻的想法,如果他是赵煊,他会怎么办?太原城固若磐石,守城的时候尚且守不住,现在金军入驻,夺回太原肯定是天方夜谭。
宗望所率领的东路军一直是汴梁的最大威胁,但上一次他孤军深入,等到各地勤王师到达,围也能围死他,这也是他为什么被劫营刺杀还和赵煊尽释前嫌;可太原破,宗翰所率领的西路军不仅能和他们会合,还能遏制住入蜀的要道,两军会师,声势必然比上次更浩荡,勤王军也必然被阻塞。
如果他是赵煊,他就跑。
可跑到哪里去?赵熹迅速在脑子里算了一遍,蜀地要道被切断,西京漕运不发达,一围城就得断粮,大名府、应天府虽然设施齐全,但跑了和没跑没差别;再往南,去长江还是洞庭湖?还是南阳?
赵煊的声音响起来:“没有地方比汴梁更好。”
每个地方都有缺点,可也没有那个地方比汴梁更危险,整个朝廷都在汴梁,要是被他们围住就完了。
赵煊要跑绝对不等人,如同持盈上次那样,揣上什么是什么,而且和持盈那次留太子留守不一样,赵煊的儿子赵谌才四五岁,他这次要是走,十几年内绝不会回来,因此带再多首饰、衣服都是身外之物。
他压低了声音:“把常穿的衣服都缝上密袋,往里放金珠。”
只要跟着赵煊安全到达目的地才是最要紧的,万一路上慢一步,和大部队失散,身上必须带着钱才是最必要的,六哥赵焜之前就和他说过,在南方的时候他的马忽然病了,和大部队离散,只能在当地官衙住下,最后第一个回到汴京——要是天子逃难,各地官衙估计都要瘫痪,靠身份没用,得靠钱。
余容一听他言下之意,立刻吓跳起来,赵熹又哑哑道:“两个姐姐的玉牌赶紧打好。”
婴儿不会说话,所以要凭证。
吩咐完这些以后,赵熹头大如斗,也许逃跑就在这几天,可他——下体的疼痛一点点漫上来。他原本满脑子都是逃跑,吩咐完事情以后神经一松,竟痛得跌回枕头上。
他这样子怎么跑?做马车吗?要遇见一点意外,走都走不了:“我要好起来、我要好起来——”
余容的手从腋下穿过,抱起他的上身:“只要多下地走走就好了,来,我扶着你。”
赵熹再高,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七岁,且瘦,身量并不压人,余容将他扶到坐正,刚要叫他适应适应再站起来,可赵熹并不等待,撑着余容的肩膀,一秒钟也没停歇,“唰”一下就咬牙站了起来。
“嘶!”
下体的疼痛像一千根针在扎,他感到他是一个婴儿。肌肉没有萎缩,可如同摆设,让骨头去磨损他的皮肤,叫嚣着抠开一块无形的、
巨大无比的血痂,黑红的颜色晕在他眼前。
余容尖叫道:“慢慢来、先坐着,先坐着!”
赵熹没有坐,他木头似的站了一会儿,抓着余容的胳膊,往前挪一步,又挪一步,他觉得走了好远好远,可床还在身后,只要一屁股就又能坐回去。
“到屏风后面去。”赵熹说,“我要、我要……”
屏风后有一个简易的,夜里出恭用的盂壶,赵熹扶着旁边的木架,摆出要尿的姿势,并罕见地叫余容出去。
说实话,他们彼此什么样子没见过?
其实是赵熹想偷偷看看自己。
他下体只有一条轻薄的亵裤,把它褪到脚边以后,他撩起长衫,看了看自己生产以后的下体。
他摸过自己膨胀到极致又瘪回去的肚子,原本他的肚子上面有一层漂亮的、薄薄的肌肉,怀孕以后就消失了,现在孩子出来,肌肉也没有却没有再回来。
他又向下,摸到自己的阴茎,软嗒嗒地垂在胯间,又向下摸自己的阴蒂、女穴,摸出了一手红,那里还没有愈合,一点血痕顺着他的腿往下流。
没事的,没事的,都会好的,只要多运动运动,肌肉就长回来了,坏血排干净,伤口也会愈合的,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就好像没有钱买不了货物那样,这只是他付出的一点点小小代价,获得了两个女儿,真好,别人痛一次才生一个,他痛一次就生两个呢!
这算不算回本?
他开始安抚自己,因为他潜意识里面有点后悔,这种痛苦显然超过他的想象,可后悔是他不喜欢做的事情,只要怀上孩子,就得生,因为堕胎也一样痛,孩子也是化成血从下体流出来的,不想经历这种痛苦的话,只能不做爱。
那个惊悸的梦又传上他的胸膛,可是,他后悔跟乌珠做爱吗?
他不后悔,只是不想再纠缠。
那,不后悔就行了。
他终于安抚好了自己,把阴茎掏出来,准备开始尿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强烈的尿意下,他的阴茎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如同一滩死肉那样被他扶着。
他松开手,阴茎就掉回胯间。
他忽然意识到,这块肉死了,失去了最基本的功能。
沉默着,沉默着,房间里凄厉地响起一声呼喊:“余容——”
余容转到屏风后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赵熹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衫,因为妊娠浑身上下透出三块红点,两块乳晕,还有下体的阴茎,影影绰绰的白粉光晕里,她只能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还有赵熹惊恐的眼神,死死扶住木架的手。
他失禁了。
阴茎无法排尿,尿液不知道哪个口里面胡乱冲出来,和女穴里的血一起。
滴答、滴答,汇聚成一个小滩。
他扶着旁边的红木衣架,眼睛盯着屏风上的山水,可水声还是不住地传进耳朵里。
门被打开,韦氏带着一点风尘进来,她刚要脱去外面的衣裳,以保持洁净靠近赵熹,可“砰”一声和余容的尖叫一起作响在屏风后。
赵熹长衫的下摆染着一点淡淡的粉红,整个人坐在一滩水上,见到她来,竟然也站不起来,只能四肢并用地爬向她,凄厉地喊道:“妈!妈!”
如果赵熹今年六岁,韦氏会告诉他,不许喊妈妈,郑皇后才是你的娘,你的妈,可今年赵熹十六岁,韦氏抱住了他。
赵熹的双腿因为沾染上水液,湿漉漉的,在尖叫过后,世界好他立刻恢复了神智。
“把大姐、二姐抱到我身边来!”
余容和韦氏一起用力要把他扶起来:“姐姐们都睡了,我给你擦一擦,马上就好了,不会……”
可赵熹没有跟着站起来,他的下体还在流血,疼痛让他非常清醒,他坐在地上,任凭血流出来漫透下摆。
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生了两个女儿,决不允许出现任何的差池。
越昂贵的货物,越容易被人珍惜。
付出巨大代价后,赵熹的爱后知后觉地荡漾在胸中,他不再允许女儿们会有任何差池意外,他意识到玉牌是可以被人摘掉的,一对不会说话的小婴儿,只有跟在父母身边才能够保全。
他一定要继续走路,马上好起来,好到——
赵煊只要一来人说跑,他就立刻抄起两个女儿飞奔。
摇摇车被放在赵熹身边,乳母们轮班睡在隔间,赵熹擦洗好身体以后,一遍又一遍确认了他两个女儿的存在才睡去。
半夜里,小孩子哭闹起来,一声连着一声,乳母立刻惊醒,轻轻把小孩子抱起来,想到屏风后去喂奶。可她刚抱起襁褓,就看见黑暗中,赵熹直挺挺地坐起来,眼睛很亮,如鬼魅,幽幽:“你在干什么?!”
乳母吓得尖叫一声。
天渐渐亮起。
赵熹坐在床上,努力吞咽补气的药物,韦氏坐在他身边:“你这样怎么行?”
余容道:“我带着两个姐到外间去睡,和康履、张去为轮着。一人看一个,好么?”
哪怕奶妈容易疏忽,他们三个人陪着赵熹长大,难道还会不用心?
赵熹摇头:“康履胆小气虚,遇事不行;张去为自视甚高,极爱自作主张,你一人分身乏术,我不要。”他往下一躺,几乎有些恶狠狠的:“她俩,一刻也不许离开我的眼睛!”
大家拿他没办法:“但你不能再……”
话音还未落,康履气喘吁吁地跑来:“大王,福宁殿来人了!”
要跑了!
赵熹猛然起来,不顾下体的疼痛:“快把大姐二姐——”
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来人。
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华国张夫人走进了赵熹的寝阁:“大王睿体安好。”
赵煊派她来通知自己逃跑?可看起来不像,因为这位张夫人并不慌乱,相反,她仰着下巴扫视过所有人,最后定格在韦氏脸上:“一别多年,韦娘子丽容如旧,如今已成了贤妃,不同往常了。”
韦氏仍旧微笑:“仰赖道君、官家天恩。”
赵熹感到她语气中的意思轻蔑,狠狠皱眉,又被韦氏按下去。
张夫人毫不忌惮,转向赵熹,颔首道:“道君的天宁节日将近,大王躬逢大事,恐抽不出时间预备,韦娘子亦无经验,官家命臣来接手事宜,请大王派人将礼仪册单给臣。”
她这话不仅是说赵熹生产后没有心力——其实天宁节根本不用多操心,持盈都过了二十多年天宁节了,成例一大堆——还在暗喻韦氏从前身份低微,根本没有参与过这种典礼,自然也无法教授赵熹。
赵熹面色不虞:“既是圣谕,夫人请旨来。”
张夫人道:“此小事,何必请官家御笔。”
抓到了由头发火,赵熹拎起旁边的茶盏,猛然砸在地上:“贱人,敢辱我父!”大家被他忽然的暴起吓得噤声:“天宁节日普天同庆,上告天帝、下泽百姓,夫人竟敢说这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显恭皇后的一个陪嫁而已,仗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赵煊亲娘呢:“我请人跟夫人到御前分辨去!”
张夫人的一双鞋染上茶渍:“臣……”
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忽然插进来:“诶哟我说小九哥,你得什么病啦,怎么病得这么急?贤妃娘子玉体安好!嗨哟,这儿怎么有两个小孩子!”
韦妃对他笑笑。
王宗楚假装看不见旁边碎掉的茶盏,走位神奇地绕过茶渍:“真可爱真可爱。”压低了声音对赵熹道:“私生哒?”
赵熹别开眼:“舅舅说笑了。”
王宗楚笑了笑:“这有什么好害臊的?食色性也嘛,这两个小孩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少抵赖!要我说,你赶紧还俗吧,不然这两个小孩怎么办?是不是害怕官家怪你在外头乱搞给吓病啦?官家其实对你可好啦,他还给了我一大堆东西叫我和张姐一起给你,他还是很喜欢这两个小侄——诶我扒开看看是男的是女的。”
余容连忙拦住他:“回相公,是两位小宗姬。”
王宗楚把手收回来:“噢噢!”他又对张夫人道:“我说张姐,你是属兔子的吗,怎么跑的比我还快?”他显然不怕姐姐这个陪嫁,大喇喇坐到赵熹床边:“那什么,官家说你病着,天宁节叫我来办,你叫人拿给我吧,你说我哪会这个!”
不知王宗楚说者有没有心,但赵熹听者却有意了。
天宁节在十月初十,也就是说,起码在十月初十以前,赵煊不打算跑。
可还要拖多久?
十月初三的时候已经报告太原城破,消息来回传递也要时间,赵煊怎么还有空给爹爹过生日——爹爹知道太原的消息吗?过完生日以后再跑,金军万一打过来了怎么办?要是汴梁周边被围,都不用到汴梁城下,他们也跑不出去了!
接着,他抚摸过大女儿的脸颊,另一件事搁在他的心头。
他是一个道士,还是父亲的舍身,不能成婚,这两个女儿的身份怎么办?
认作养女?国朝的亲王养女是什么封爵还没有说法,赵煊虽然知道这是他亲生的,可也知道这两个孩子有一半金国人的血,为这两个孩子力排众议去搞一些不在祖宗家法内的东西,是否代价太大?
他心里想自己贪心不足,可又觉得自己很应得,“才得饱食又思衣”真是能精准概括每一个人,这两个女儿是他生下来的,姓赵,为什么不能封爵?
抚着摇篮中的女儿,他轻轻摇动了一下拨浪鼓,睡得迷迷糊糊的婴儿一个哭一个笑,响成一支乱歌。
在这支歌中,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胀痛,按一按,乳房有些肿,不过没有奶水,非常万幸,他要迅速结束自己这个样子,等这两个婴儿长大,他要做回父亲,告别一切的“不正常”。
在那一瞬间,赵熹想要抛弃自己引以为傲的,特殊的,荣耀的道家尊号。
他想还俗。
十月初十日的天宁节,雪下得很大。
拨浪鼓的声音清脆,赵熹偎在窗边,烘着暖炉,看雪花绽放在朱窗上。
太原的失败并没有阻住皇帝给父亲过生日的脚步,汴京城一样和乐安宁,仿佛不知战线正在快速推进。在这样的氛围里,连赵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了:难道太原又拿回来了?
打乱他思路的是一阵嘈杂脚步声。
他直起身子往外看,窗纱是特制的,防风且朦胧,能映出一点影子:夜黑,提灯的人穿的暗,看不见身躯,十几个橙黄灯笼如眼睛般在空中飘荡。
几个呼吸以后,韦氏被侍女搀扶着走进房间,神色惊慌不可抑制:“九哥!”
赵熹一骨碌坐起来,下体却传来尖锐的疼痛,让他两眼一黑。韦妃挥退身周侍女,寝阁中只剩母子二人:“你还放在里面?”
赵熹堵住了自己下体所有可能会流出尿液的地方,如果要尿,只能通过阴茎,这是最后的抢救,如果不趁刚受伤的时候弥补,以后就真的得坏死了。
他不要。
他宁可多,也不要缺失。
可是尿液断断续续,总是一滴两滴,排泄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大冬天痛出一身汗来,所幸冬天冷,不至于发炎。
赵熹道:“刚才忘了摘。”他发现生产是一件让人非常、非常狼狈的事情,换在以前,他绝不会和母亲交流自己的身体情况,可现在不是,失禁掠夺走了他所有的尊严,他只要好起来。
“不是去天宁节宴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韦氏摇了摇头:“宴散了。”
赵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冬天天晚,其实看不清几点,可时间流逝是有感觉的。他没有办法长时间参会,于是干脆和赵煊告假,韦氏一人出门,先去了龙德宫,再和嫔妃们一起到延福宫为父亲上寿,算上来回的时间,现在估计连三行酒都没有谢过,怎么就散了?
“原本都好好的,你爹爹也许是喝多了,亲自倒了一杯酒,要劝官家,官家原本要接,结果王孝竭在旁边踩了官家的靴子,官家就说什么也不喝你爹爹酒,你爹爹站了半天,忽把酒一泼,哭着走了,官家追了过去,你郑娘娘叫我们都回来了。”
酒有什么不能喝的?赵煊也没有戒酒啊,除非:“官家是怕酒里有毒?”
韦氏摇摇头:“我如何知道他们!”
两朵云摩擦生出闪电,或许要劈死所有人。
她从大袖衫中拿出一张彩笺纸,纸上正是持盈瘦而富筋的字体:“开宴之前,你爹爹曾单独传我,为大姐、二姐的事作了嘱咐,这是他起的名字,等她们两个满百天了,就正式命名、封诰。”
“成乐、成宁……”
他细细描过这两个名字,又见了父亲命他还俗的尾批。
他长达十七年,还以为会伴随终身的舍身生涯就此结束。
恍恍惚惚的,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枷锁断了,也感到自己是一个失去了丝线的风筝:“还有什么?”
韦氏淡淡道:“没有了。他只和我说了这些,你赶紧把那些东西取掉吧,放在身体里多难受。”
赵熹定定看她,吐出一个字:“妈。”
韦氏和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地托出实情:“你爹爹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太原的事,写了数道札子给官家,要往西京去,可官家一个字也不回,他叫我、他叫我——”
烛火噼啪一声。
“他说诸兄弟中,唯你当时留在京城,解官家之急,因此官家待你亲厚,你的话他也许肯听一听,他想请你劝一劝官家,不要留在汴京,速速西幸以保首尾。”
一片很大的雪花砸在窗沿,声音赵熹都听到了。
韦氏道:“咱们不能再掺和进去了,太原——”
太原有什么重要的?
可持盈知道,赵煊知道,赵熹也知道。
太原丢了,一切都在缓慢地滑向深渊。
那是很宁静的夜晚,雪花扑打在窗面,整个东京都在庆祝太上皇的生日,烟花一枚接着一枚,在夜空中绘出绚烂的图景。
次日,龙德宫、延福宫的外墙上贴满了黄榜,“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在谣言满天飞的同时,赵煊将父亲身边的三个内侍送进了开封府牢。
雪霁天晴,赵熹扶着栏杆,已经可以走动如常,但不能跑。
张去为终于嚎啕哭了起来,他扑倒在赵熹身前:“大王,救救我爹吧!”他的养父张见道正是被赵煊打入大牢的内侍之一,传闻中让持盈得知太原境况的首谋,他被隔离开,可还是通过自己多年的势力,坚持不懈地把这个消息传给了持盈。
康履中气十足、扬眉吐气、连拉带踹地把张去为踢走,出了自己十几年的恶气:“滚开!少拿这些东西来烦大王!”
他把张去为踢落下了台阶,张去为又跑上来,好像一块圆滚滚的石头:“大王!大王!!大王救救我爹吧,他也是为了——”
康履又把他踢了下去,叫喊声淹没在雪地里。
天子内侍王孝竭,就踏着这样的叫喊声进门来了。
遥遥地,他在雪地里向赵熹下拜:“大王睿体康健否?官家召见,请您入宫。”
簌簌。
好厚的雪,好冷的天,张去为的鼻血溅在雪上像梅花,赵熹掏出了手帕给他:“我知道了。”
一滴,两滴;一朵,两朵。
他终于嚎啕哭了出来,赵熹踩着这样的哭声出门,下体还是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