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波士顿的九月天气仍旧炎热、阳光明媚。
天空很蓝,孤零零飘着几朵云,蒋诀趴在车窗旁仰起头看,街边的建筑红红综综,高矮错落。
车内放着本土电台,主持人的声音细细碎碎,云筠扭了一下音量键,再次把声音调小。
“这边是我学校。”云筠手指指了一下,“视频里给你和阿姨看过的,你学校离这也很近,我们住的地方就在两所学校之间,正好两条地铁都穿过,不远,附近是公园,环境很好,我也是这学期才搬进去,之前我住学校。
“如果……你如果要从你们学校去我们学校,可以坐地铁,greenle转redle就好,很近的,我试过。平时我去市区买东西一般开这部车,市区有一点点远,但是好吃的很多,好几家店,晚上带你去吃龙虾卷……蒋诀,你在听吗?”
“我在听,开车我学了。”蒋诀低声回答。
街道人来人往,连树木都是不熟悉的,一下子降落到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国度,见到云筠,云筠比两年前要成熟好多,也瘦了一点。
虽然这两年期间,蒋诀并非没有见过他。
每年的圣诞假期,云筠都会回国,平日也会和家长视频通话,在家里或者在父母面前,云筠还是和以前一样,举手投足十分乖巧天真。
但是在遥远的美国见到云筠,走进云筠生活的城市里,蒋诀还是恍惚。
像梦,不过与其说一切像梦,不如说云筠本身于他而言就是梦,让他从考本科都费劲的成绩,考到重本,读了一年本科才申上这所学校,筹备转学。
他好像在追着梦跑,跑到跟前了,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周身疲惫,上飞机前的激动,到落地后的困顿,对着天空炫目阳光,蒋诀有点出神,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哥哥。”云筠又叫他。
蒋诀回过神来,解释说:“飞机坐太久了,有点累。”
“那你先睡,到了叫你。”
云筠把电台声音全关掉,蒋诀一个迷糊便睡着了,再醒来时,一睁眼便是云筠的脸,云筠凑的很近,眼镜几乎贴上了他的脸,云筠嘴唇动了动:“醒了啊,我们到公寓了,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云筠扬了扬下巴,蒋诀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公寓楼很新。
“你的车停哪?”
“车库。”云筠帮他按下安全带,“你先下来,行李带上去,这是钥匙,六楼,三房。”他把钥匙放在蒋诀的手心,小小薄薄的两片金属,钥匙扣上还挂了一个装饰品,一朵彩色的云,很可爱,上面还有一个笑脸。
蒋诀愣神几秒,云筠已经下了车,绕到后备箱处给他取行李,蒋诀也开门下去,把行李拖走,云筠的车便从隔壁的车库通道开了下去。
蒋诀到了603房,门一打开,蒋诀被几个随着开门气流风吹涌起的气球轻飘飘地砸到脑门,他拍开粉色蓝色的气球,一进门便能看见沙发一侧的墙壁上挂了一排卡纸画。
五颜六色的“wele”。
蒋诀先是兴奋了几秒,对于落地美国有了一些实感,但是下一秒又觉得这不像是云筠会给他准备的,也许这是房东给房客准备的。
蒋诀便没说什么,把箱子推进去,屋内已经收拾过了,云筠的生活用品四处摆放着,有两间房,他看了一眼,有一间的床上有云筠的衣物,他便把箱子推到了另一间房里。
云筠很快回了来,蒋诀蹲在地上把行李箱中的衣服拿出来,不算多,就看见云筠站在他房间门口,脸色不是很好。
“你那个箱子里东西要取出来吗?”云筠问。
“一会取,我先把衣服拿出来。”
云筠绕过他进屋,将另一个小箱子打开,把里头沉沉的电子产品搬出来放桌上。
蒋诀哼哧哼哧地叠衣服做分类,云筠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忽然来了一句:“这间房的衣柜我还没擦。”
蒋诀停下手头的活儿,“我现在擦。”
“哥哥你不休息一下吗。”
“没事,很快。”蒋诀出了房间,去浴室打湿了抹布,又回来,扶住衣柜里里外外地擦拭。
天气炎热,他冒了一身汗,擦完衣柜,衣服收进去,问云筠:“我去洗个澡,沐浴露什么的都有吧?”
“有也是我的,你不准用。”云筠冷着脸起身离开,进了对面的卧室,把门关上。
蒋诀懵了,但老妈打了个视频电话进来,来自大洋彼岸的热情招呼:“儿子,到哪里啦?见到云筠没有?”
“已经到公寓了,在收拾行李。”他端起笑脸,“妈你好好休息睡觉,这么晚了还打过来。”
“哎哟我想看看你们嘛,云筠呢?云筠在做什么呀?”
“他在补觉……”
蒋诀只好去敲门,门不开,他隔着门叫:“云筠,我妈说——”
“不用了,他在睡觉就算啦,别吵着人家。下次我们再聊,你安全落地就行了。”蒋妈雷厉风行地切断视频,蒋诀知道他妈是怕多说点就得哭鼻子,走的时候在机场拖了好久。
通话一下子挂断,屋内陷入沉寂,蒋诀不知道云筠为什么生气了,是生气吗?他也摸不清楚,很快速地洗了个澡,洗完澡云筠的门还是关着的,他硬着头皮去敲门。
敲了好几次都没有反应,蒋诀垂下手,握住门把,轻松一拧就开了,这才知道云筠没有锁门。
一打开门,就看见云筠抱着被子缩床褥里,仔细听着,有一点啜泣声,云筠在哭。
哭、哭什么?
他刚来就看见云筠哭,给吓了一下,焦急走到床边,云筠背对着他,他捏了捏云筠的肩膀:“怎么了?……不舒服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云筠,云筠?”蒋诀撑着床铺探头去看,扯了扯被子,扯不动,又不敢用力,只好安慰他,“发生什么事了,告诉哥哥,是学校的问题还是什么……”
“蒋诀,你是不是不想来美国?”云筠转过身,眼泪婆娑,这张脸稚气少了许多,头发也不是高中时候的蘑菇头了,十分清秀利落。
蒋诀多少被云筠的脸给唬住了,支吾半天,对云筠的问题感到费解,皱了皱眉:“什么?”
云筠还在掉眼泪,蒋诀给他擦也擦不完,手忙脚乱地,两只手都落满了湿漉漉的眼泪。
“我为什么不想来?不要哭了,为什么哭了。”蒋诀嘀咕着爬上床,被云筠推开,这点力气也推不走,蒋诀把他抱怀里。
“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
蒋诀听云筠在怀里哭着抱怨他,只好说:“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
“你神经。”
“我神经。”
云筠不吱声,哭得很凶,眼泪泄洪般涌出来,蒋诀又把他抱得更紧,思忖着要怎么安慰他,就听见云筠一边哭一边耸动身子想挣扎:“你别上我的床,你想睡隔壁就睡,你他妈上来干嘛……?”
“什么我想睡隔壁就睡。”蒋诀给他兜眼泪,着急忙慌解释,“我是看两间房,一人一间……你想和我睡吗。”
蒋诀恍然大悟,起身跑到隔壁房,把夏天的衣服从衣柜里重新取出来,回到云筠房间,拉开衣柜门又塞进去。
衣柜里果然分了两边,云筠的衣服全部叠在左侧,空出来整齐的右侧给他。
云筠没有再哭,盘着腿坐在床上,恨恨地盯住蒋诀,眼睛红通通,质问他:“客厅的欢迎词你也没看见吗?”
“看见了。”蒋诀眼睛一亮,“你准备的?”
“鬼准备的,鬼才看得见。”云筠掀开被子起床,撩起衣服擦掉脸上的眼泪。
蒋诀跟在他身后,心情像坐过山车腾入云顶。
“我以为是房东贴的。”
“是啊,美国房东都很热情,租个破房还wele你,还给你吹气球,是不是还得发个电函搞个泳池派对,在时代广场挂上你尊贵的入学免冠照。”云筠给他一个眼刀,打开冰箱门,端出一盘黄色的芝士蛋糕,“这也是房东给你的,为了欢迎你,房东特地做了蛋糕给你,房东之前连饭都懒得煮,知道你要来,学了半个月蛋糕,他妈的废了一堆材料,吃得房东想吐了,房东——你干嘛!房东还没说完。”
蒋诀没让云筠碎碎念完,揽着腰抱上去,刚才洗澡时就发现了,云筠没有换过洗发水沐浴露的牌子,所以云筠身上的味道令他十分熟悉。
云筠说了这么多,蒋诀不是真傻逼,他是迟钝但也听得出来,云筠非常希望他来,云筠也一直再等他来。
是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受到巨大的文化冲击,对街上陌生的异国面孔,耳边充斥的异国语言,眩晕不已。
从下飞机到洗了个澡才算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真的熬了两年来到云筠身边,兑现自己在心里许下的承诺。
云筠手里还端着蛋糕,一点不敢松懈,蒋诀附在他耳边乞求:“那房东能不能说一句喜欢我。”
“房东不能。”云筠拒绝,举着蛋糕怕它掉地上,艰难地说,“我手酸。”
“知道了。”蒋诀闻言低下头,咬住云筠的嘴唇,好久没亲,好久没抱,一见面又看云筠哭,蒋诀恨不能把云筠掰开揉碎全部吞进肚子里,亲得云筠呼吸声断断续续,蒋诀的膝盖顶入云筠的两腿之间往上一带,立刻被人用力咬下嘴唇,蒋诀闷哼一声放开了他,“咬我干什么?”
云筠踢蒋诀一脚,胳膊酸得打颤,赶紧两手捧好,“蛋糕要掉了,死狗!谁让你亲了?”
“你说你手酸啊。”
“……什么?”
云筠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几年前在厨房里他想亲蒋诀,用的就是这个借口。
“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记得。”云筠调整呼吸,嘴唇还是湿润的,把蛋糕放在餐桌上,不允许蒋诀再纠缠他亲亲抱抱,云筠把蛋糕分成两半,匀给蒋诀一半。
蒋诀接过蛋糕:“你不也记得,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说什么。”
“所以你故意的吧,哥哥。”
“故意什么?”蒋诀仰起脸,表情无辜,让人吃不准。
云筠避开视线,蒋诀追着问:“你说房间和气球的事情吗?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没怪你。”
“但是你哭了。”
云筠瞪他:“不用你强调。”
蒋诀还是正儿八经地给人解释:“我等这天很久了,不可能不想来美国,刚下飞机有点不适应,好像假的,但是现在没事了,云筠。”
蒋诀总是会把错误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总是对云筠敞开心扉,不留误会的余地。
“但是……我还是想听你说那句话,就算是假的骗我一下也好,我想听。”
云筠顿了顿,勺子慢慢陷入柔软的蛋糕奶油里,蛋糕他做了八九个失败品,一周前厨房还被他弄得乌烟瘴气,鸡蛋炸得到处都是。
云筠到美国两年其实还是没敢自己做饭,每天吃学校食堂,一个人上课,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泡实验室,不想和留学生泡吧玩闹,但和美国同学也只能保持礼貌的社交距离。
好像和高中没什么区别,区别是课程更难了,老师更严格了,云筠要花在学业上的精力更多了,睡觉更困难了,吃得更少了。
这是他小时候梦想中的生活,他本来很享受一个人的世界,身体的特殊,让他从小到大都不太愿意交朋友,学业忙碌令他更是没时间交友。
一个人的生活是宁静的,痛苦和欢乐也是宁静的,但偏偏又阴差阳错过了一段时间不宁静的日子,痛苦和欢乐有人一起分担的日子,好像生活被打破之后再也回不到从前。
其实两年前蒋诀问他能不能等,云筠当时第一想法是当然可以,他很擅长等待,十多年宁静的生活里一切都很短暂,痛苦是短暂的,欢乐是短暂的,如果让他等蒋诀,那么只有等待是持续的。
他没办法回到一个人宁静的日子,那么在漫长空旷的光阴里添上一条永远存在的等待,放在所有事项之前,置顶提示,云筠发现日子又能好过一些了。
他好像可以一直等蒋诀,在波士顿也好,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候,似乎信任蒋诀一定会来,可哪怕不来的话,他似乎也可以等,正如这两年内没有人明确地告诉过他,蒋诀会在什么时间来美国,蒋诀还来不来得了。
这算是喜欢吗,云筠摸不清楚。
比起蒋诀经常说喜欢,云筠似乎并不能彻底理解这个词,这是他人生词典里唯一缺失过的。
“蒋诀,”云筠艰涩地开口道,“喜欢什么的,让我说我喜欢你,我很别扭,我也跟你讲过我不会再骗你,不管什么事情……比起这个,我更想说我会一直等你,什么时候都好,只要……
“只要你愿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