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梦 01(1 / 1)

贺闲x楚绾绾,长歌bg内销,梦向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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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江南多雨。

银丝如网,将长歌门的山水笼进蒙蒙烟霭,挽音阁自然也在其中。

桌案上的香炉兀自燃着。屋内极静,我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正望见庭院中湿漉漉的石板。

躺着毫无困意,坐觉了无生趣。

今日无事。

掌门不会从天而降突击武学,先生更不至于飞鸽传书布置功课,挽音阁中再无旁人——所以即使不修边幅地搭着贺闲的外袍挪到檐下观雨,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

门外卧着几只避雨的梅鹿。

去年深冬极冷,冬雪压枝,夜闻折坠声。

贺闲去了趟海心晖,抱回一只伤了腿的鹿崽,悉心疗养直至痊愈。

鹿生而有灵,放归后仍来挽音阁,见了贺闲便欢欣非常——兴许还带着几分爱屋及乌,并不排斥同我亲近。

鹿崽比之冬日里健硕不少,额顶的犄角也已初具雏形,像惊蛰后冒尖的笋芽。

我趿着鞋挪到它身边,将过长的外袍卷在臂弯兜进怀里,半蹲下身抚摸它的脊背,干净柔软的细绒拂过指腹,是少有的舒适触感。

它忽然侧过头来拱手,于是两截温热的新角就轻轻抵在我掌心。

“逸之今天不在,”我望着那双清澈的鹿眼,也不知它是否能听懂,“你若是早些时候来,兴许还能为他践行。”

鹿不会说话。路过挽音阁的风也无声,回答我的只有那缕静默的烟。

雨露自檐角滴落,融进粼粼春光。

天道轩密函送抵挽音阁那日,也是这样迷蒙的雨天。我难得醒得比贺闲早。

庭中林叶簌簌,竹窗吱呀,扰人好眠。我蹑手蹑脚地跨过他,将窗页合拢些,转身时注意到床边凌乱搭着的青绿衣袍。

同为长歌门人,自是难分归属。

前晚与贺闲挑灯对弈,下棋到三更的后果是双双困得不省人事,更顾不得叠好衣物,只胡乱解了往床边一抛,倒头就睡。

如今再看,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贺闲尚在睡梦中。

我在心中悄悄衡量“睡回笼觉”与“欣赏贺闲睡颜”这两件事的分量——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

年少时曾听师兄师姐闲谈,倘若时光倒流,再做出些与旧时不同的选择,是否能弥补缺憾、乃至于改变自己一生的轨迹。

当时我抱着琴谱坐在师姐身旁,听不懂他们口中的江湖庙堂,只望着湖中一尾青鱼发呆。

再长大些,等到各怀抱负的师兄师姐们远投江湖,等到我也能为师妹指出所奏琴曲中的错处,心中沉浮多年的疑问,似乎渐渐也有了答案。

其中之一是,倘若路过长安虞弦大会却未曾驻足,那我的余生将被改写。

婉拒大圣遗音也好,任由贺闲趁夜色携琴离去也罢,我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将被抹去——从此与贺闲不过点头之交同门之谊,于琴心造诣上进益缓慢、更遑论突破境界。

我正沉浸在假想的遗憾中,贺闲却动了。

他尚未完全清醒,睁眼就见我趴在枕上傻兮兮望着他出神,迷蒙中添上一丝困惑,衬着略显凌乱的发型和就寝前扯歪的中衣,很是有趣。

“睡饱了就去练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不温习,怕是连《幽兰》都要生疏了。”

还没等他开口,我抢先一步钻进他臂弯,学着他初传琴艺时的严肃语气,仿着他三句不离练琴的古板模样,压着嗓子好容易说完,自顾自埋在他肩头“噗”地笑出了声。

我敢肯定他不会轻易与我置气。

他的脾气可好着呢。

“你已学有所成,我自不必时时催你练琴,”他很自然地在怀里腾出最舒服的位置,枕在我头顶安静听完,“若是你想,现在就抱琴来抚一曲,也未尝不可。”他话语含笑,带着轻微鼻音。

温暖的,柔和的,恰似春风。

“不不不,我今日雅兴不足,”我指尖绕着他中衣的腰带把玩,忽然自觉有图穷匕见的意味,“可是逸之你看这春雨蒙蒙、云雾袅袅,岂不正适合泛舟赏景,补一补我缺失的雅兴?”

末了,骤感心虚,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山水美景岂可辜负此乃、天赐良机!”

“嗯,我懂——你道心坚定,只是雅兴不足,恰好天公作美,要你去山水间游赏一番。”贺闲盈着笑的嗓音里带着调侃意味。

他半支起身,望向窗外迷蒙的雾雨,也学着曾经的自己说话:“泛舟游湖,怕是回抵挽音阁时就该累得看不清乐谱,平白耽搁练琴。长歌门的雨景年年如此,你还是留在阁中吧。”

有些人,嘴上说着不让,但穿衣服找伞的动作可是半点没含糊。

好吧,我确实很吃他这套口嫌体正直的做派。

当即从床上蹦起,趁他尚未梳头戴冠,被子兜头一蒙,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找准他脸颊,“叭”一声在他脸上亲了可响一口。

礼崩乐坏,成何体统!若是故乡学堂里保守古板的老先生在此,怕是要气得胡子倒立,再用戒尺指着我的鼻子,连连跳脚。

随心而为,但求无悔嘛。我时常搬出这套理论对贺闲解释自己不着调的行事风格——当下我想亲你一口,于是我这么做了,岂非率性?

兴许我的歪话真有几分道理,又或许他也乐在其中,贺闲并不介意我突袭的行为。

小舟荡开清波,几羽白鹭默默然立于桥头。

贺闲掀帘进舱时,我正倚在窗边发呆——至少从他的角度看上去是发呆——小炉上的茶壶咕嘟冒泡,他坐到我身边,边斟茶边问我在看什么。

“看鸟。”我指着思齐书市屋顶上排排站着的一溜鸟儿给他看。

他斟茶的手出现了短暂停顿。

“三更睡,辰时起,美其名曰游湖赏景。我在外边划了半天船,结果你坐在这看鸟?”他似乎被气笑了,但还是稳稳搁下茶壶,目光顺着我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我不看鸟了,看你,”拉着没睡饱的人来干体力活,我自知理亏,挽着他胳膊试图蒙混过关,“你先歇着,回程的船我来划。”

“看我能补充你缺失的雅兴?”贺闲本就没生气,只伸手在我脸颊捏了捏,“那岂不是搬来凳子往你身旁一坐,让你看上片刻,你就能兴致盎然地抚琴三百曲?”

抚琴三百曲是万万不能的。

我辩不过他,只能抢先一步提起茶壶,给他添上半盏,再往他手里一塞。

活祖宗,喝茶吧你。

贺闲没等到我的三百曲,却先等到了带着天道轩密信的鸽子。

小船在挽音阁外匆匆靠岸,舱内摆着的半壶茶尚留余温。

来不及撑伞,他先一步回屋收拾行装,我将缆绳绕在树头囫囵扯了个结,估摸着一时间不至于散开,才提着裙边往他那跑。

琴、剑、密函、换洗衣物、伤药。

天道轩的任务来得急,我只赶得上再替他清点一番,系好,递进他怀里。

这次又是要去哪,做什么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见时身上又该添多少伤?

疑惑与担忧在心头盘桓千百遍,我却又一次选择将它们咽回肚里。

“抱歉,没能陪你游览尽兴,”贺闲接过,照例给了我一个离别前的拥抱,声音很轻,像是怕被春风听了去,“不出意外的话,七天。”

不出意外,只需七天就能再见到他。

若遭遇不测,那便是天人永隔。

“你敢负伤回来,我就抱着琴日日坐在你床边乱弹,吵得你睡不着觉。”我侧耳贴在胸口数他的心跳,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些。

朝局动荡,天道轩派给他的任务往往凶险,受伤更是常有——但他确然守信,既然说了时间,那么七天内必能回到挽音阁。

如此,实在令人喜忧参半。

贺闲失笑,嘴上颇严肃地要我好好练琴、不许偷懒,拥抱的动作却也没撤开分毫。

你看,他这人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又总不肯承认,总要说些故作板正的话,别扭得很。

长亭短亭,十里相送。

抵达思齐书市时,天道轩派来接引的马车已然在路口候着,只等贺闲登车,即刻启程。

他们知晓我与贺闲的关系,我也颇为自觉地与他们保持着互不侵扰的距离——送到这里,就算是被默许的终点了。

我停步,将手中的青竹伞塞进贺闲手中,目送他登车离去。那马蹄声渐远,转了个弯,很快便融进青山烟雨之中。

书市屋顶上的鸟儿依然排排站着,静默的,像要望穿蒙蒙雨雾,望见山中行人。

回抵挽音阁,收拾好船舱里凉透的茶,调上一炉香,窗外的春雨还在淅沥沥地下。

贺闲一走,挽音阁中便沉寂许多。他并非话密之人,相反,时常聒噪的是我。

他在时,我见他便心生欢喜,即便在路旁遇见一只长得像焦糊锅贴的猫,也想画下大概、飞鸽传书同他分享。

他不在,我也不好随时随心扰他正事,望着静悄悄的屋子只觉无趣,索性睡个回笼觉。

再醒时,檐下便多了几只避雨的梅鹿。

这是贺闲不在的第一天。

贺闲x楚绾绾,长歌bg内销,梦向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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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闲不在的第一晚,我难得失眠。翻覆到夜半才昏沉睡去,却做了个梦。

在梦里,变作狸奴,毛茸茸满地撒欢,只跟着人穿行在森林中,其他一律不识。

小猫才不懂什么莫问相知。

莫问,问就是我应得的荣华富贵。

林深处青得近黑,仿佛走不到尽头。

走在前方的青年时不时回头确认我还在——真奇怪,他身段颀长,脸上雾蒙蒙的看不清容貌,可我却知道他在看我,与他对视就心生欢喜。

他在别院歇脚,我便团在他膝上晒太阳,这大抵是梦里最安详的片段。

一辆马车突然出现,匆匆将他带往城中,却将我落下。我不得言语,更追不上马车,只徒劳扒着管事的衣摆,试图从他那探听消息。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走到这里,却要将我独自抛下?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老管事浑浊的眼神在我身上逡巡片刻,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直挺挺地倒了地。

一只漆黑的蜘蛛自他衣领中爬出,盘踞在他头顶位置,随后是数不清的蜘蛛,大如盘,小如豆,自森林深处铺天盖地涌来。

方才还口吐白沫的管事以怪异的姿势站起,僵硬地转动脑袋,缓缓朝我走来。

紫光闪过,他的咽喉部位浮现出一枚图腾,像一只被长针贯穿首尾的蜘蛛,诡异又妖冶。

来不及思考别的,我翻越别院花园的围栏,在被蜘蛛彻底包围前,奔往城区的方向。

蜘蛛群不断推进,所到之处皆为行尸走肉。我没命地奔逃,在路旁水洼中照见自己毛发打结的潦草模样,深感难看。

但我不敢停。蜘蛛的速度逐渐提升,而我随时可能被它们追上,成为那千万分之一。

但一只猫的体力始终是有限的。

分明是朝着一个方向奔逃,为什么始终望不见森林的尽头?

我没能离开。当蛛群如潮水般掩去最后的光亮时,那个妖异的图腾在眼前重现。

黑沉沉的脑海中,长针纵穿巨大的蜘蛛,恐惧几乎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可失控的身体早就没了挣扎的可能性。

形容枯槁的猫被蜘蛛簇拥着,以扭曲的姿态往前方走去,而我的意识被留在原地,逐渐消散。

我自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疲惫与恐惧带来尖锐的头痛,迫使我清醒许多。

没有蜘蛛,没有无穷无尽的森林。

这里是挽音阁。

这是贺闲离开的第二天。

厨房的小锅里熬着安神静心的绿豆汤,我坐在炉灶旁木然地添柴加水,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梦中的情景。

那个身量与贺闲颇为相似的青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我抛在森林中、独自离去。

在他出远门的当晚就做了噩梦——总说梦境与现实并无直接关联、更无预示作用,但如今真遇上了,却连找算命先生解梦的勇气都没有。

不敢细想,却更添几分担忧。

在屋里闷久了,总觉得身上要长蘑菇。

廊下空荡荡的,梅花鹿们今天没来避雨,挽音阁中越发静默,仿佛连风也要慢三分。

就着两个包子喝完绿豆汤,练琴,临字,百无聊赖地修剪盆栽,什么都不想做就从衣箱中抱出一件贺闲的常服、钻回被窝睡一觉。

每个贺闲因天道轩任务远行的日子,我似乎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也曾经因为实在想不出消磨时间的法子,破罐子破摔般,飞鸽传书邀来秀坊的姐妹。

“你搬来与他同住也半年了,怎么还是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她拈着一枚白子含笑打趣,“他在时你生龙活虎,他一走你就成了望夫石,我的傻绾绾,这样下去你该怎么办哪——”

那枚白子在我眉心轻轻敲了敲,伴随着“嗒”一声轻响,落在棋盘中。

“顺其自然吧,”我颇有些答非所问,“昨日赶集买了半斤苦瓜,傍晚给你煮苦瓜羹吃。”

“绾啊,”屋里静默片刻,她忽然轻叹,“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碗苦瓜羹。”

是吗。我隔着热茶氤氲的雾气与她对视。

好像她也没说错。

诚然,在遇见贺闲之前我已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父母健在,师门和睦。人生偶见颠簸,但再怎么折腾也算是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

遇见贺闲之前就这么活过来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的意外身故,我照样能凑合活着。

取决于我想不想续这条无趣的命。

故事的开始,从赵宫商前辈手中接过大圣遗音琴时,我只当是江湖奇遇。

在表面执拗不肯继承绝学的贺闲面前,扮作琴艺粗糙的笨师姐,直至半年期满——最好能让他成为大圣遗音的传人。

但好像有什么在悄然间变了。

练琴偷懒,趁贺闲因事走开,在旧书堆里翻到他父亲生前的手记。

我可不是个东西。摸鱼就算了,手贱乱翻旧物不说,还意外得知了他的部分过往。

从那天起,下定决心,认真学琴。

晟江一面,贺闲像初出茅庐的小先生,把课堂设在山崖边,又因地制宜来了场琴剑相和。

很久之后得知,他有心查访要案,才将地点选在晟江——但小先生授课很用心,这不要紧。

那日天气晴好,林叶簌簌,崖边水雾清爽,我以琴曲助他剑式,合力破敌。

一曲毕,他收剑落回我身后,一切都恰好。

“我头疼,学不动了。”那是我第一次试着和贺闲撒娇耍赖,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和我去树荫底下找块平坦的石头,舒舒服服睡一觉。

“也行,此处血腥气重,不必再练了。”他的脾气的确很好,竟准了我天马行空的想法。

再后来,我们因一曲《幽兰》在挽音阁中险些大打出手——很不幸,我是差点挨揍的那个。

谁让我心大,将武器留在了住处,赤手空拳怎敌他莫问武学。

他说我心境不对,我恼他心事重重、不去解决问题却要迁怒于我。

“我不学了!”不算极好但与常人无异的记性被他说得不如邻家稚子,我气得鬼火冒,将琴一推,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本就是受前辈所托才来练琴,既然这般看不起我,那你去教小孩传承大圣遗音得了!”

他却从话中听出些什么,不再说我偷懒,反而冷静下来,将心事和盘托出。

贺闲有心事,我便尽力开解;他受训罚跪,我急得在长歌门东奔西走、试图求情——翻进他师父赵宫商所在的亭子时,险些脚下一滑、踢翻韩非池刚喝过的茶盏。

之后,便是“侠义双雄”于晟江行刺成功,不仅在附近屋顶上赏了一夜的熊熊烈火,更饮酒对谈至天明,当真畅快。

我不胜酒力,靠在他肩上睡了许久。

宿醉的额角疼得青筋直跳,我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恍惚想到前夜他说过的话。

“益友、知音,非琴非耳,而是江湖相伴、可彻夜畅饮之人”

“便如,今日的你我。”

见我清醒,他起身说得先回门中理事,不久后得空再传信约我见面,匆匆离去。

我抱着空了的酒坛,于旭日初升的柔光中,在晟江那处屋顶上独自坐了很久。

半年之期将近,下次见面大抵就是贺闲所授的最后一堂课。此后山高路远,不知再见是何时。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舍不得他。

白鸽携信落在窗前,我如约而至,随身小包里带着他亲手绘制的《幽兰》手势谱。

贺闲终究成了大圣遗音的传人。

他天赋极好,又刻苦修习,我与众多长歌弟子一同坐在台下观礼,由衷觉得这样很好。

他赠我沂水弦歌琴,算是我在虞弦大会中得到的最终奖励——之一,毕竟还得一知己。

“没有其他的吗?”我抱着琴,鬼使神差地,突然开口问他。

同门在观礼后大多散去,四下寂寂无人,繁茂的桃林宛如天然屏障,将我与他笼罩其中。

一缕春风拂过发梢。

他陷入片刻却漫长的沉默。

我在纷落的花雨中抬眼望他。

“我再送你一个愿望,”他的声音依然温和,还是那个好脾气的贺闲,“想好了再说。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我定当尽力为你实现。”

“我不想等,我想现在就许这个愿,”我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沂水弦歌放回案上,抚平衣上褶皱,张开双臂,“所以,你可以抱我吗?”

贺闲说过,愿望得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所以他当然可以拒绝。

他又沉默了。我不敢看他,只装作被花里胡哨的春风迷了眼,匆匆埋下头去。

他并非愚钝之人,也有自己的底线,我想。

我并不擅长遮遮掩掩。喜欢谁就对谁好,倾慕谁就同谁撒娇耍赖,想说便说了,只要贺闲是个有心人,总能从回忆里翻出足以验明我心思不纯的如山铁证。

其实拒绝也没关系的。

我对他或许也并非纯然的爱意。

怜爱,仰慕,依恋,微妙的控制欲。

怜爱他的过往,仰慕他的造诣,半年间自然而然产生的依恋,难以宣之于口的心绪。

暗恋是一碗苦瓜羹,清苦中带着细微的甜。

我自知其苦,也自得其乐。

他终于有了动作。

我并未抬头,只垂眸望着他走近的脚步。

传承仪式隆重,贺闲今日的衣着较常服繁复不少,宽袍大袖,是白鸽舒展的羽翼。

于是我落进这只鸽子的怀抱。

熬过了无数个只能在梦里相见的日夜,如愿以偿地互通心意,这是否也算一种苦尽甘来。

只是偶尔,一个人待在挽音阁中,把过往翻出来再尝,会突然觉得特别特别苦。

我曾经为很多做不到、又或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做到的事感到难过。没有立场和资格说想念,只能在梦里偷偷牵他的手、拉他的衣袖。

贺闲不知道,他因天道轩任务重伤昏睡的那几天,我时常抱琴坐在暗处,安静凝望着他。

他伤得实在重,重到我几乎以为他会死。

如果睡眠和死亡是唯二的、能确定一个人不会离开的方式,我其实并不介意让他枕在我膝头,陷入永世长眠。

但那几个月色清明的夜晚,他状态趋稳,呼吸平缓,恍惚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这样很好,贺闲还是要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不辞而别。

贺闲x楚绾绾,长歌bg内销,梦向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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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闲离开的第三天。试图故技重施,邀秀坊的姐妹来长歌门小住几日。

驿站养的上品鸽子许是换了好米,次日便带着回信、扑棱棱落在窗前。

“最近在大漠里养狐狸,实在抽不出身,等回返江南一定给你带礼物!”

一片小纸人浮出信纸,抛来飞吻。

懂了,和她那衍天情缘小别胜新婚呗。

至于礼物上次是狐狸毛捏的小狐摆件,再上次是多色狐狸毛织的围脖,再再上次是狐狸吃馍的小塑像——如今都还摆在博古架上,与贺闲收藏的古琴古谱放在一块,颇有种各过各的美。

别的不说,她进衍天宗是真没少薅狐狸。

约不动沉迷狐狸美色的秀姑娘,但获得了消磨时间的新思路——不如趁着雨后初晴,背琴负剑登上前往扬州城的小舟。

三两句道不尽,像命里合该有这么几次随心而动的旅程,即使心有牵挂且漫无目的。

千岛湖离扬州不远。不到午时启程,未时便半只脚踏进了扬州城门。

冬日里总与贺闲住在挽音阁,算来已有近三月不曾北上。中原的风雨似乎并未吹至江南,余半仙面前依然挤满江湖游侠,赵老板的茶馆也生意红火。

我是挽音阁檐角沉默的露珠,要落入盛满雨水的大缸中,却又存着平淡的好奇观察周遭。

高兴时该笑,难过时就哭。人生二十载如何不知何谓合群,只是观察旁人这事实在有趣。

投身喧闹街巷,为的是确认自己尚存于世。

在扬州城中漫无目的地走,遇见叫卖簪钗佩环的小贩,路过杂耍舞火的艺人,途径城北港口时目送一艘扬帆往东海的船。

走得累了,日暮时便寻客栈歇下,用一首新曲同掌柜换两碟小菜,再在说书人的传奇故事中与萍水相逢的乐师探讨琴艺。

床边安放着从挽音阁带出的琴,窗前一豆烛火在微微晚风中轻摇。我支着胳膊靠在枕边、翻看与乐师论琴时抄录的手记,不知不觉沉入梦乡,却又梦到些零零碎碎的往事。

自传承仪式至我正式搬进挽音阁与他同住,中间隔着半载时光。

有了桃林中的拥抱,那层窗户纸和捅破没什么两样。大圣遗音归于贺闲,他对我的授课也就自然结束,但我还是会三天两头往挽音阁跑,有时问他讨教琴艺,有时占他半张书桌抄录乐谱。

还有几次碰上他刚完成天道轩的任务,前脚说着要听我新练的曲子、或能指点一二,后脚就累得靠在廊下打起了盹,阳光在眼睫下投落一片静谧的阴影。

坊间传闻提及贺闲,总要说他自幼便于琴艺剑法卓然拔群。然而正所谓“上天打开一扇门便会关闭一扇窗”,上天没给他的画工留多少天赋。

要不怎么说“人以群分”呢?即使退一万步,假设贺闲的天赋都点到了别处,我的画技相比他也没好到哪去。

贺闲这一觉睡了小半时辰。湖上艄公悠扬一曲长调,我正盘腿坐在他半步开外,用树枝逗着几只落在廊下的鸟儿,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问自己睡了多久。

“约莫三刻,”窗边的安神香燃了大半,我瞥见他眼中难掩的疲倦,“你长途奔波,也该好好休息。”

一只山雀蹦到桌案上,看了看画,又偏头用黑亮亮的眼睛望他。贺闲注意到桌案上多出的画,神情中透露出探询意味:“难得见你作画。”

山雀扑棱棱飞去廊外,那画却飘到贺闲面前。他拾起被填得满满当当的纸,只扫了一眼便哑然失笑:“我睡了三刻,你倒画得挺开心?”

纸上画着十七八个衣着发式像贺闲的小人,读书的、弹琴的、练剑的,情态各异,但画工粗糙,像劣质话本里满地乱蹦的小妖怪。

即使知道他不会轻易生气,把他画成这副鬼模样的我也倍感心虚,自觉不好与他对视,只将目光移到他发梢。那里有一撮碎发在他睡着时微微翘起,勾成新月般的弧度。

“在看什么,我头上落了树叶?”他将那张潦草的画作看完、放回案上,取了镇纸仔细压平。转身见我还在盯着他发梢,一边问,一边却并未伸手去碰自己的头顶。

“没什么,落了朵花。”我下意识胡诌了一个理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补救,临时改口又难免显得奇怪,就没再说更多。

“那你过来帮我取下吧。”他于是坐在案前,示意我帮忙取走那朵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花。

时至初夏,繁花落尽,放眼望去挽音阁中尽是层层绿荫,哪来的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得舍命陪君子,就着跪立的姿势探身过去,作势要替他取花——在抚平那撮翘起的碎发时,我甚至想着,要不就坦白从宽吧?

我的手还没从他发顶离开,静坐的贺闲却先出了声。

“现在有花了。”他微微抬头,触及我悬着的手。

心里像被小鹿轻轻拱了一下。

挽音阁中无花,但我的手落在他头顶时,他却说现在头上有花了。

这叫人如何不心动。

在扬州小住两日,重回挽音阁已是贺闲离家的第五天。

将沂水弦歌安置妥当,再收拾好从乐坊带回的十数份琴谱。其中有三首韵律尚可,可以等贺闲回来、休息几天,与他好好探讨。

做好这一切,直起身伸个懒腰,才觉天色将晚。

点灯时瞥见沂水弦歌静卧于琴架上,一旁属于沐风咏归的位置空落落的——当真是寄情于物,否则贺闲在时,怎么就不曾发觉那里空得突兀?我掩好竹窗,举着烛台,转身走出书房。

刚从扬州集市上买了些新鲜菌菇,是清炒还是熬粥呢?

贺闲离开的第六日,天色放晴。

立春后天色便渐渐亮得早,偏我就寝前忘了合拢纱帘,于是醒得也早。用过早饭就去漱心堂外打坐,再到徽山书院旁听几堂乐理。

午睡起身时看到挽音阁后院的野草,兴许是要将积压了整个秋冬的生命力焕发出来,短短几天就抽枝生芽,已有了繁茂的趋势。万物生长是好,但野草过盛就会破坏景致、甚至抢占花木的养料——于是整个下午,我没去别处,就蹲在院里薅草,确认无毒后喂给全程陪伴的梅花鹿们。

这活确实累,当晚我几乎沾了枕头就睡,一夜无梦。

这觉睡得安稳。第七天我没再早起,直到巳时才被叩门声惊醒。

贺闲是个守信的人。所以按照他一贯的作风,如今差不多也到了他回来的时候——挽音阁平日里也少有客人,那么此时叩门的大概率是贺闲。

顾不上梳洗妆扮,我顺手将外袍往肩上一搭,跑去外间开门。

但总归太潦草也不好。我在门前站定,匆匆理顺长发,平整衣领,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沾点正形,轻咳几声清个嗓子,随后撤下门栓。

来者正是贺闲。他背着沐风咏归琴站在门外,神色如常,看着确然是全须全尾回来的——只是天道轩不养闲人更不办闲事,我虽不知他需要完成的任务内容如何,却往往觉得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天道轩那身黑衣几乎与他的剑影融为一体,也将血色掩盖得很好。贺闲并非说谎成性,但总不愿让我过分担忧,于是每次完成任务归来都将伤势说得轻些——一来一去,也将我养出些察探细节的能力。

我收着力去抱他,隔着几层衣衫察觉到短暂而微妙的僵直。

“只是受了点轻伤,无妨。”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挡下我准备探他脉象的手,转身要去沐浴更衣。

又在谎报伤情。我权作无事发生,蹲进厨房添柴烧水,想的却是贺逸之你完蛋了。

我没有亏待伤员的缺德爱好,更何况平心而论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

他隐瞒伤情这事,无关法律,有失道德。

轮到我做饭时依然添他一份,就寝时也照样给他留内侧那半张床——平日里他睡在外侧,但我们早有约定,每当他负伤归来,就由他睡在内侧,方便我走动照顾。

但这次和以往不同的是,此后两天,贺闲没能再和我搭上话。

趁着晴天走动方便,我开始早起。漱心堂打坐、射御场跑马、思齐书市雅集,有时也与师姐去万书楼查阅典籍、到傍山村采风谱曲。

总而言之,只有饭点和夜晚在挽音阁,并且把贺闲的话当耳旁风,只当没听见。

不是说“只是轻伤”“无妨”吗?那就让他静养反思几天好了。

贺闲回到挽音阁的第三天,在经历了五次搭话被冷落、两次下棋邀约被拒、四次论琴诉求被忽视之后,即便是脑子缺根筋的人也该意识到对方有脾气了。

约莫是静养的两天里确实思考过,他开始服软。我乐见其成,便每天在挽音阁多留些。

他教琴时称得上雷厉风行,临到这事却显得有点笨拙。我在廊下练琴,余光瞥见他在书房中坐立不安、兜兜转转半个下午,结果是晚饭的菜式明摆着投我所好。

不错,有几分认错的态度。我不动声色地用过饭菜,照常行事。

正倚在床头夜读,肩头忽然一沉,原是被贺闲从身后环抱住,他毛茸茸的脑袋枕在我颈窝。

江南初春的夜晚偏凉,中衣单薄,这么抱着挨着倒是温暖。

贺闲的身量到底是高我一截。时间长了,颈窝里枕着的脑袋也会成为略显沉重的负担。

换作平时我可能已经将人推开,但念及他还是伤势未知的伤员,我只能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诗集撂在床边——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枕在我肩头闷闷出声。

“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你太担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隐瞒伤情,你随时可以问我,我会如实告知。”他笼着我得了空的双手,脸颊贴着我的耳廓,语气柔缓,带着歉疚和讨好意味。

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两层中衣传来,反复证明他依然鲜活地存在于我身边。

“你保证?”我偏过头望他,他也很配合地同我对视:“我保证。”

贺闲向来是个守信的人,承诺过的事就会尽力完成。

“好吧,暂且原谅你。我知道你希望我轻松点,但是贺逸之,你隐瞒伤情会让我摸不清你究竟伤到什么程度,而这会让我更担心,”我在被窝里转了个身,这回是完完全全与他面对而坐,“所以下不为例,如果你为我好,以后就别再瞒着我了。”

“我保证,不会再隐瞒了。”他坦然与我对视。

春天的夜晚适合拥抱。

我靠在贺闲臂弯,朦胧望见清明月光勾勒出的、他的侧影。

天上月照心上人。

今晚定是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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