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一般啊柳澄风(1 / 1)

“阿云!”

本是很普通的一天,陈子灵很普通地想找杨绪云发牢骚,因为今日看病又碰见了医闹,有些古怪,杨绪云身旁站着个陌生人。陈子灵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看着很年轻,和杨绪云差不多年纪,身上披着皮草,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长途跋涉已经粘成一缕一缕的了,没有束发,身上衣装布料倒不便宜,只是也破破旧旧了。

杨绪云和这个男人认识——陈子灵猜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只是说话一来二去显得特别陌生,若不是自己过来发牢骚,这两个人大概连话也说不下去。杨绪云跟他说,这是太行山霸刀山庄的子弟,和他是旧识。

“陈先生。”

这个姓柳的男的惜字如金,说话也没什么情绪,显得淡淡的。陈子灵倒也无所谓,但他自己是个多话的人,杨绪云是他在灵州认识时间最长的人,很多时候他憋不住话就会找杨绪云吐苦水,例如今日给隔壁镇子抓药的时候来了个马匪医闹,在药房撒泼,给他气的不浅。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口才很好的人,但站在柳澄风面前却像支支吾吾的,那人盯着自己,又不说话,陈子灵只是干巴巴地骂了那个马匪一通就走了,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那个柳澄风留在灵州了,陈子灵本以为这人只是暂时留在此处,实则不然,他一天到晚有些粘着杨绪云的意思,向来独来独往的杨先生却也无所谓,由着他跟着。

柳澄风锻刀的技艺挺好的,听杨绪云说是前些年夺得了风雷刀谷锻刀赛的魁首。既得了魁首,不待在霸刀山庄守着刀谷的锻炉学锻造之术,来蜀地这样偏僻的地方做甚,陈子灵越想越奇怪,但也懒得去管。杨绪云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好,更何况他现在下肢残疾,有人跟着照顾能少些不必要的事。柳澄风要留在镇里就得找一份营生,他刚好会锻刀,这附近的人就直接管他叫柳师傅,镇里的柴刀,菜刀都让他来修,他是有两把刷子,隔壁镇子的何屠夫说柳澄风修的刀利得简直削骨如泥,剁排骨的时候都省力。

何屠夫来谢他时他倒表现得挺无所谓,话少得可怕,不是“嗯”就是“好”。很难想他平时和杨绪云怎么相处的,杨先生话其实也不算多,但到底在学堂教书,相比起柳澄风肯定是话多的那个。陈子灵每个月都要给杨绪云做假肢还有轮椅的复查,他毕竟是万花谷工圣门下弟子,当年长安失守,杨绪云伤到了腿,这假肢还有轮椅都是他弄的,有个唐门弟子也帮了些忙,不过这些年流离失所,很多在逃难中遇见的朋友有的失散,有的因战火已经长埋地底。

杨绪云在长安沦陷那年也差点被乱箭射穿心脏,不过陈子灵记得好在杨绪云胸口带着一只小巧的玉麒麟,替他挡住了本会射穿心脏的一支箭,只可惜那只玉麒麟被弄得碎了。陈子灵给杨绪云轮椅修检的时候闲不住和柳澄风说了这些,“这麒麟是谁给他的呢,真是帮了大忙。”

柳澄风不语,但看得出那天他心情不错。

陈子灵要给杨绪云假肢关节上一些润滑,柳澄风主动说他想帮忙,上润滑挺简单的,陈子灵是灵州附近这几个镇唯一的大夫,别处逃难来的伤者还是很多,他需要忙的事也很多。

“那真是帮了大忙了。”他松了口气,柳澄风的手虽粗糙宽厚,但其实很灵巧,学东西蛮快的,他于是便代替陈大夫。杨绪云开始见是他还有些惊讶,不过也没多说些什么。

“我当年给绪云……兄的玉雕,是碎了么?”

柳澄风抬起杨绪云脚踝,确实是假肢,冰凉又坚硬,但陈子灵给他假肢贴了一层人工假皮,摸上去就像是仅仅被冻僵了。他找到卸开假皮的小口,往关节抹上润滑,直到扭动踝关节不再有咔咔作响的声音。

“是,被叛军的箭打碎了。”

“你还能站起来么?”

“……很难了,只能靠他人搀扶。陈大夫给我装上假肢本以为我能站起来,只是我下肢全然坏死了,使不上力气。”

杨绪云说的很淡然,仿佛坏死下肢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和他不相关的人。

“澄风?”

杨绪云见他垂头不说话,有些担心,他的踝关节滴了些透明的水珠,不知道是柳澄风不小心挤多的润油还是别的。

“澄风?”见人不回话,他又多唤了一声,声音轻轻的,小心翼翼的。

“某……我之前在洛阳,太原,甚至是长安,都听的是杨学士被革职,已经被叛军……”柳澄风这才回话,声音同样很轻,似乎害怕被杨绪云察觉到什么。

他在抽泣。杨绪云很容易察觉别人情绪,做了学堂老师后更是了,镇里的学生素质不一,爱哭的孩子很少,大都是在灾难战火中长大的孩子,深知哭泣无用,也因为如此,想哭爱哭的孩子更不容易被人察觉。

柳澄风并不怎么会隐藏情绪,握着杨绪云脚踝的手也在轻颤,可他的手从来是很稳的,所以连玉雕也能刻那般精致漂亮,他小时孤僻,没有朋友,杨绪云是第一个主动和他聊天玩耍的同龄人,在他心中或许杨绪云早已很重要,重要到让他在乱世离开河朔寻找一个被革职的罪臣。

“我不是还活着么。”

杨绪云沉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脸庞暖暖的,他的腿脚虽然已经变得冰凉坚硬,手掌却还是很温暖,他擦去柳澄风眼角遗下的泪痕。

“你小时问我是不是经常这样安慰人。”

“……”

“我伤心了总想着母亲能不能摸摸我的脑袋,我就想别人难过了,也会这么想。”

“可你不是我母亲。”

“但这样心里会好受些。”杨绪云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带着揉了揉柳澄风毛茸茸的脑袋,让他脸红了好一阵。

等两只假肢都弄好润滑后,杨绪云又说道:“你能再刻一只麒麟么?”

他答应了。

这些日子柳澄风都和杨绪云住在一起,但杨绪云家中贫瘠,只有一张小床,无法容纳两个成年男子,杨绪云身子清瘦些,但柳澄风肩宽体厚,若要躺的话他一人就能将床榻占满,可杨绪云却比自己更需要躺在床上。本想为他再弄一张床,只可惜资源匮乏,身上也没几个银钱,柳澄风往日在太行山的时候常常睡在锻炉旁,也无所谓舒不舒服身上痛不痛,于是就只打地铺。

杨绪云问过他要不要上床来,气候越来越潮,灵州阴冷,纵使他身体再强健,被这样的风吹多了,又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很难不感冒。但每次杨绪云让柳澄风上床来,他都支支吾吾地拒绝,脸上涨得红红的。

但今年的十月实在太冷了,能打地铺的床单床被全都冷重得好像铁坨子,这样一来二去,柳澄风果然染了风寒发烧。

陈子灵倒不意外,可工作量到底是多了,把柳澄风骂了一通,这么大人了不会照顾自己,他本可以过来住他的药房,那里有床榻,不至于太冷把自己冻的感冒。杨绪云反而还心疼这个姓柳的,让他赶紧给人抓药去。

“柳澄风,很一般啊。”

他丢下这句话去隔壁镇子了,需要的鱼腥草只有隔壁的药房还剩一些。

杨绪云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柳澄风烧得昏昏沉沉的,抓着人家的手往脸上贴。平日里觉得温暖的手掌此刻却显得凉凉的,敷在脸颊上很舒服。

嘴里胡言乱语,含含糊糊的,也听不懂想说些什么。杨绪云顺着这些胡话应着,“嗯……澄风,我有些听不懂。”

“风儿……叫我风儿。”

柳澄风第一次提这样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杨绪云以为自己是被他认成了亲人。

“澄风,我不是你母亲。”

“我……我母亲不在了……”

杨绪云第一次觉得柳澄风这么爱哭,前段日子给自己假肢润滑时委委屈屈地哭了,现在蹭着手又哭了。

“嗯,风儿。”

他抚着柳澄风有些乱糟糟的脑袋,轻轻地唤他的名字。因为生病了昏沉,杨绪云没有哄几下柳澄风就睡下了。

“还知道我是谁么?”

杨绪云问道。

“……是阿云。”

刚好陈子灵把药带回来,恰好听见柳澄风那句阿云,第一次见面时陈子灵叫的那句昵称。

柳澄风,你莫不是因为这个耿耿于怀?

他把药包放下。

“很一般啊,柳澄风。”

“什么很一般?”杨绪云有些莫名其妙。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也挺一般的,我以后还是喊你绪云兄吧。”

“嗯?”

秦人只名无姓,我本名单字恒,是江南一带的樵夫。

说出去人家或许会笑话我,但我已忘了具体何时,或许是一场梦,或许不是,那日我像往常一般上山做工,忽而如踏入仙境。

乘黄状如狐,背上有角,乘之数千岁。

当时我未曾读过什么书,也不知晓何为乘黄,何为神兽,在山上,那狐兽被荆条困住身躯,伤痕累累,若无人帮助,怕是难以解脱,也可能枉失性命。我于心不忍,上前解救,它口吐人言,说它为神兽祥瑞,骑到它背上,既能延寿三千年。

我以为这或许不过一场梦,世上何来神兽祥瑞,人也不可能被延寿千年,不遵生老病死的规律妄获长生,可笑至极。于是我欣然而乘上狐背,在梦中乘上神兽,感觉也不错。

但我早已后悔了。

父母兄弟相继离世,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逝去,却只我一人孤零零生居于人世间,什么长生不老青春常驻,可在我看来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恶梦。我才相信那天的乘黄神兽并非我的幻想痴梦,而是现实,说是好运,实则厄运。

于是我再不敢与人亲近了。

我到底是人,不可能没有感情,与人相处会大笑,会伤心,会愧疚,会悔恨。这一丝丝一缕缕的情感编绘成万物之灵长,但我须得隔绝这情感,否则也不知会活成如何模样。

遇见长孙灼是李唐时,我在长歌门任教。

我本是樵夫,肚腹内无甚墨水,但活得长了,不投心于某项事业,难以支撑空乏的身躯。去往长歌门之前,我在杭州的某处山林中隐居,为求得必要的水与食物,我经常去往山脚的村庄。毕竟年岁很大了,忘却了不少事物,但懂的比忘的要多得多,我时常以自己浅薄的知识为村民排忧解难,但大部分时候也只是为他们看伤看病。

记得其中一家富农的孩子想科考,我给他押题,恰好压中,于是他成了杭州乡试解元,自那之后,村民都唤我仙人。

我给自己取过字号,他们用那字号称呼我,因日升月恒,我本名单字为恒,我逢人就称自己是月恒,村民们管我叫月恒仙人。

我并非仙人,也不喜他们这么叫我。

这个称呼却传到千岛湖长歌门那儿去,那边学生多,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闻,说我押题必中,简直是当代文昌星,过来找我探讨问题,指不定高中了。

我没有那种本事,但谣言是越传越开的,过来找我的学生越来越多,后来便是收到长歌门杨家的客卿邀请函,要我去他们微山书院做客卿先生。

我应该拒绝,我并非心寒如铁之人,与人相处总会有情绪,会思念,会不舍。与人相处于我而言是毒药。

可我还是答应了,往长歌门去做客卿。

长孙灼是河朔霸刀长孙分家的孩子,当年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还未及冠,说是到千岛湖拜访的。当时他在我课上旁听,但这孩子实在不怎么能念书,听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呼噜声还不小,课室里的同学都在笑他。

下堂后他还趴着,我便想着去叫醒他,他醒来时一惊一乍的,差点把课桌上的书本碰翻,还被桌角磕到了腿,有些狼狈。

他并非叫我月恒先生,反叫我仙人。事实上我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有些晃神。

“你叫我仙人做甚?”

“他们都叫你文昌星君呢,说是很会押题的先生。”他眼睛亮晶晶的,全然不见刚刚睡倒在课桌上的倦意。

“我不是什么仙人,那群孩子乱说罢了。”

我否认道,摆摆手,“你若无事就上别处看看去罢,在学堂睡觉也不舒服。”

闻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大致是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月恒先生,我实在听不太懂。”

“霸刀山庄不攻科举,听不懂也罢。”

毕竟我讲的这些都是会试可能考的东西,长孙灼从未参加过科考,当然是听不懂的,遇见不懂的事物,空乏无力犯困是常态。

“先生会琴吗?”

“不会。”

长孙灼有些意外,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为何。无他,我并非长歌门的学生,也从未去过觅音源,往日隐居时顶多研究书画,对琴并无兴致,到底我是个樵夫,在长歌也不过是这里的客卿,想走也随时能走。

书画是我消磨时间的工具,可我并不怎么好学。

“我还想听听呢。”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其它的学生都会,你可以去觅音园听,他们不会拦霸刀山庄的客人。”

他却摇摇头,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打破了他的幻想,毕竟人心目中的神仙总是无所不能的。他沉默了一阵,还是走了。

很奇妙的感觉,被人期待后我生出想学琴的念头,踌躇几日还真去了知心觅音园找了个先生学琴,不过我真是没这方面的天赋,奏出来的乐律全是乱的。至此,我的学生与我更亲近了些,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文曲星君”也有不擅长的事。

我奏琴的时候,很少人会去旁听,因为实在是太过嘶哑悲切了,像是杜鹃的鸣啼,尖锐刺耳,也很难想琴这样的乐器怎么会奏出这样的声音。

长孙灼似乎不在乎这些,只要我开始练琴,他就默默站在我身旁陪我,哪怕我奏得再乱再难听,他也会鼓掌,还说我进步了。

他为何能这样迁就我,不得而知,又过了一个月,他回了河朔,课室里少了一个打鼾的笨蛋,也少了一个鼓励我练琴的听众。少了一个人我练琴的热情也少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喜欢奏琴。

只是因为有人想听,我才去练罢了。这样的认识让我郁闷了一阵子,甚至于想辞去客卿这个位置,回到我的破屋子里隐居。我早经历过亲人朋友离世,与他们天人两隔的悲切,人的情感本就是一来一往的,既我与他人开始往来,那萌生情感便只是隔着一层薄纱的事。

我辞掉客卿的位置,四处漂泊,在天宝二年到了太行山,这里自然不比南方温暖,常年苦寒,若不是因为我被延寿千年,怕是熬不过去。

再遇长孙灼,是在太行山脚的无极镇,我去添煤,他来交工。与我不同,他的变化很大,原本稚嫩的面容变得俊毅飞扬,语气开朗大方,早就与前些年不同了。我刚想转身离去,他却先叫住了我。

“月恒先生?”

还来不及应答,他又说,“这些年来,您真是一点没变。”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我却觉得心口闷疼,手心酸涩。

“是么?”

我大致是笑得很勉强,他以为我是冷了,将身上的狐裘披到我身上。“您怎么来河朔了?”

我没告诉他自己不再是长歌门的客卿,撒谎说是游学而来。他环视四周,这附近没有长歌门弟子,或许已然发现我在撒谎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想邀我前去霸刀山庄叙旧。

他变了好多,说话开始圆滑,拐弯抹角,看似亲近了,实则疏远了。我有些难受,摇了摇头,没有答应他。回到自己落脚的屋子,有些无力。

十年对一个凡人来说已经很长了,长到可以与人疏远,产生戒心。

长孙灼甚至没有问过自己住在哪儿,需不需要帮助,那些话全是客套罢了。我在河朔又待了几年,出了河朔,四处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我已活了近千年,看惯了战火连绵,狼烟四起,却还是不住地为世人感到可悲,人的欲念与贪念总会波及无辜,挑起战争的结果是无数百姓无家可归,四散飘零。

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我竟成了某支叛军的俘虏,听他们讲的话,应该是突厥人,他们掳掠百姓可从不讲究道德,他们以杀人为乐,或许过不久我将成为他们刀下亡魂。

倒也不错,我活得太久了,再有意思的事情,时间长了也会腻。

我不介意生死,那些突厥兵看我面无惧色,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似乎想拿我开刀,还未行刑,唐兵重新夺回这处据点,我也得获解救。

我竟又遇见长孙灼,他是为苍云军提供兵器一同来的,见到了我,有些惊诧。“月恒先生。”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再遇他又是大不同了,算来今年他接近不惑的年纪,蓄须束发,已经是壮年人的模样,而我却仍不变。

“你是……”

“日升,我叫杨日升。”

我下意识骗了他,称自己名日升,他又问月恒是我的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前年已经被叛军……”

我不怎么会撒谎,编得断断续续,可在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伤心罢了。他没有多问,过了两周我被送到灵州,那里暂时安全,叛军没有打到那里。

长孙灼送我至灵州,他问我是否会弹琴。

我说不会,他笑了笑,说我和我父亲一样,很文静,还一样不会弹琴。有一瞬我很想告诉他我就是所谓月恒先生。

可我没有。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道别,在这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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